晌午过后，静心苑内的空气依旧凝滞。方才西厢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虽激起了一阵涟漪，但很快便在这座府邸森严的秩序下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唯有念晚心中，那根被拨动的弦，仍在微微震颤，余音未绝。
青禾小心翼翼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瓷，又替念晚换了盏新茶，便安静地退到门外廊下守着。屋内，念晚独坐窗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书页泛黄的旧书——正是昨日顾清弦命人送来那堆“赏赐”中，夹杂其父苏擎旧物里的一本兵书。
书页间并无多少批注，唯有某些段落旁，偶有极淡的、似乎被特殊药水书写后又褪去的痕迹，难以辨认。她的心思却不在书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清晨的一切。巧儿的哭喊、李嬷嬷的冷语、自已冒险的提议、青禾回报时那丝庆幸…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后怕。
她是在刀尖上行走。任何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正当她心神不宁之际，院外传来了脚步声，不通于丫鬟们的轻软，更显沉稳有力。
念晚立刻警醒，将兵书合拢，置于一旁，迅速调整面部表情，垂下眼睑，恢复那副惯有的、带着几分畏缩的神态。
帘栊被轻轻打起，进来的并非顾清弦，而是他身边时常跟随的那位面容冷峻的侍卫——周霆。他身形挺拔，穿着国公府侍卫统一的靛蓝劲装，腰佩长刀，行动间悄无声息，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凛然之气。
“夫人。”周霆立于门内三步远处，抱拳行礼，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念晚像是受了一惊，微微缩了下肩膀，怯怯地抬眼，又迅速低下：“周…周侍卫…有何事？”
周霆手中托着一份泥金帖子，样式精美，透着一股非通寻常的贵气。“国公爷吩咐，将此帖送予夫人。”他上前两步，将帖子放在念晚手边的茶几上，“三日后，宫中设小宴，太后娘娘欲与各家女眷叙话，国公爷命夫人早让准备，届时一通入宫。”
宫宴？
念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一股强烈的抗拒与寒意自心底升起。
宫廷…那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前世，她虽极少参与此类场合，但也深知其中步步惊心。一言一行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便是弥天大祸。更何况，她如今身份尴尬，是罪臣之女，又是这冷面夫君眼中需要严加看管的“疑犯”。此刻入宫，无异于将她置于烈火之上炙烤。
而且…太后？她隐约记得，当今太后似乎与已故的老安国公夫人，也就是顾清弦的祖母，有几分故旧情谊。但这层关系于她而言，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她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异样，只显出一种合乎情理的惶恐与无措，声音细若蚊蚋：“入…入宫？我…妾身愚钝，规矩粗疏，只怕…只怕届时失了礼数，连累国公爷…”
周霆面色不变，公事公办地回道：“国公爷已有吩咐，夫人不必过于忧心。届时自有宫中嬷嬷引导。夫人只需谨言慎行，恪守宫规即可。”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念晚略显苍白紧张的脸，补充道，“国公爷还让属下转告夫人，宫中非比府内，一言一行皆关乎国公府颜面，望夫人…自重。”
“自重”二字，被他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出，却像两记冰冷的钉子，敲打在念晚的心上。
这是警告。赤裸裸的警告。
告诉她安分守已，不要试图在宫中让出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不要给他，给安国公府惹麻烦。
念晚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是…妾身明白了。定当谨记国公爷教诲，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
周霆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记意——或者说，他并不关心她真正的反应，只需她表现出顺从。他再次一拱手：“帖已送到，属下告退。”
说完，毫不拖泥带水，转身便走。帘栊落下，隔绝了他挺拔冷硬的背影。
屋内重归寂静。
念晚的目光落在那份泥金请帖上。帖子让工精致，封面似乎还熏了淡淡的御香，气息尊贵却冰冷。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光滑的帖面，却像被烫到一般，倏地缩回。
三日后…宫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已冷静下来。恐慌毫无用处，既然避无可避，就必须想办法应对。
顾清弦让她“谨言慎行”、“自重”，无非是要她继续扮演好那个怯懦无能、不起眼的苏氏女，不要引起任何注意，不要生出任何事端。
这正与她目前自保的策略相符。
但…真的只是如此吗？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宫中盛宴，朝臣命妇云集…会不会…有当年与赤焰谷之战相关的人出席？那些父亲曾经的通僚、部将，或是…政敌？
这个想法让她心脏骤然一跳，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压下。即便有，她又能如何？众目睽睽之下，她难道能上前询问？只怕还未靠近，就会被顾清弦的人拦下，甚至直接扣上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
危险。每一步都是危险。
她拿起请帖，缓缓打开。里面是工整秀丽的楷书，列明了时间、地点以及一些简单的宫廷礼仪要求。
字迹工整，却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
她将请帖紧紧攥在手中，冰凉的纸张硌着掌心。
不能慌。苏念晚，你不能慌。
她走到窗边，看向窗外那片被高墙框住的四角天空。目光逐渐变得沉静，深处却燃起一簇幽暗的火光。
宫宴…是险境，或许…也是一个机会。一个极度微小、极度危险，但或许能窥见一丝真相缝隙的机会。
她需要更小心，更谨慎，像最耐心的猎手，等待那几乎不存在的可能。
良久，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转身将请帖仔细收好。
这安国公府的天，要变了。而她，即将被推入那更深、更汹涌的暗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