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静心苑内恢复了它一贯的死寂。
青禾轻手轻脚地将午膳的残羹撤下，碗碟磕碰的细微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念晚坐在窗边的绣墩上，手中虽捏着那本父亲遗留的旧兵书，目光却并未落在泛黄的书页上。
她的心，仍因清晨那场冒险而微微悸动，指尖残留着抓住青禾手臂时的冰凉触感。侥幸…过后是更深的审慎。她知道自已踏出了一步险棋，即便掩饰得再好，那瞬间的“不通”也可能落入某些眼睛。在这府里，她谁也不信。
“夫人，”青禾收拾妥当，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带着几分后怕与庆幸，“方才…真是险极了。幸好那方子有用，巧儿姐姐算是捡回条命。李嬷嬷后来脸色也好了些，没再说什么。”
念晚抬起眼，眸光怯怯，带着余悸未消的柔弱：“是…是啊，菩萨保佑。我那时真是慌极了，胡说的话竟顶了用…以后万不可这般了。”她轻轻抚着胸口，像是仍在后怕。
青禾连忙点头：“夫人心善，也是巧儿姐姐的造化。”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声音压得更低，“只是…奴婢去时，好像瞧见国公爷身边的周侍卫在月亮门那边晃了一眼，不知是不是也被动静引来了…”
周霆？
念晚的心猛地一缩，捏着书页的指尖微微用力。顾清弦的心腹…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那冷漠寡言的男人，会将这等微末小事禀报给他的主子吗？
她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惶恐：“周侍卫？他…他没说什么吧？可别觉得我们院里事多…”
“应当没有，”青禾宽慰道，“周侍卫很快就走了，神色如常。”
念晚稍稍松了口气，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深思。必须更加小心。顾清弦的疑心，是她头顶最锋利的一把刀。
就在这时，院外廊下传来另一个小丫鬟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青禾忙迎出去，片刻后回来，手中多了一份泥金帖子，脸上带着几分新奇与紧张。
“夫人，”她将帖子呈上，“二门上的小厮刚送来的，说是给各院夫人的。三日后，宫中有宴，太后娘娘邀各家女眷赴宴。”
又一份请柬。
念晚接过那份比昨日顾清雁让周霆送来那份稍逊、但仍显精致的帖子，指尖感受到纸张的细腻与微凉。果然，消息正式传达到各院了。昨日是警告，今日是通告。
她翻开帖子，目光扫过那些工整的字句，心中却无波无澜。宫宴…于她而言，并非荣耀，而是另一个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的战场。
青禾在一旁，语气里带着一丝未曾涉世的微小兴奋与担忧：“夫人，要进宫了啊…听说宫里规矩极大，一步都不能错呢。也不知要不要紧…”
念晚合上请柬，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浓重的不安与忧虑，声音微颤：“是啊…我…我自小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规矩生疏得很…只怕…”她欲言又止，将一个没见过世面、唯恐行差踏错的怯懦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青禾见状，连忙安慰：“夫人别太忧心，届时定有宫中嬷嬷指引的。咱们只管跟在人后，少说话，多看旁人行事，总不会出大错的。”
“但愿如此……”念晚低声喃喃，将请柬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一块烫手的烙铁。
正当主仆二人言语间皆是对宫廷的畏惧时，院外隐约传来两个路过婆子的闲谈声，嗓音不高，但因院落寂静，断断续续飘了进来。
“听说了么？这次宫宴，兵部那位新擢升的左侍郎范大人府上的女眷也会去……”
“范大人？可是那位……年前刚从北境巡边回来的？”
“可不是嘛！圣眷正浓呢！听说此番巡边劳苦功高，陛下多有嘉奖。”
“啧啧，真是风光。”
兵部左侍郎？范大人？北境巡边？
这几个词像细小的钩子，猛地钩住了念晚的注意力。
北境，赤焰谷就在北境！
父亲苏擎当年获罪，罪名便与北境军务有关！这位新得圣宠的范侍郎，年前刚去过北境…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丝风声，一点旧事碎片？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似乎涌上了头顶，又瞬间冷却下来。希望像一星微火，刚点燃就被巨大的现实寒意笼罩。
范府女眷赴宴，与她何干？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罪臣之女，安国公府备受冷落的新夫人，有何理由、有何机会去接近一位正得势的兵部大员的家眷？只怕还未靠近，就会被无数双眼睛盯上，引来无数猜忌。顾清雁的警告言犹在耳——“自重”。
这丝刚刚浮现的可能，瞬间变得遥不可及，且危险万分。
她猛地收拢手指，请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必须按住这危险的念头。此刻的任何妄动，都是自寻死路。
然而，那一点微弱的火星，却已悄然落入心田最深处，无法彻底熄灭。她知道了一个名字，一个或许与往事有所关联的方向。即便现在什么也不能让，但知道，本身就是一个微小的进展。
这时，窗外婆子的闲话又飘来几句，带着些许酸意：
“说起来，西边那位怕是又不痛快了。听闻她也想去这宫宴，正缠着国公爷磨呢。”
“哼，她倒是想，也不瞧瞧自个儿身份，这种场合，哪有姨娘露脸的份儿。”
念晚眸光微闪。西边，指的是那位张姨娘吧？巧儿的主子。看来，这宫宴请柬，不仅在她这里掀起了波澜，也搅动了这深宅别处的暗流。
这安国公府，从来就不止她这一处水深。
她缓缓将请柬放在桌上，目光重新落回那本旧兵书上，神情恢复了一贯的静默与怯懦，仿佛方才那一刻剧烈的心潮起伏从未发生。
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一丝极幽微的光，悄然掠过。
暗流已动，她这条小船，需得更稳，更谨慎，才能在漩涡中寻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