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昆仑境中仿佛失去了意义。这里没有日夜交替,只有三轮皓月永恒地悬于天际,洒下清冷而柔和的光辉。
半个月,弹指而过。
对于外界而言,或许只是两次周末的循环,但对于身处试炼之中的三人,却像是经历了半个世纪的漫长煎熬。
重力崖下,顾骁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赤着上身,露出的古铜色肌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旧的刚刚结痂,新的又添其上。他的身形看起来没有变得更魁梧,反而略微消瘦了一些,但每一寸肌肉都像是用精钢浇筑而成,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他的气息,沉稳而悠长,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风箱在拉动,带动着胸膛有力的起伏。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变得深邃如潭,洗去了所有的浮躁,只剩下纯粹的坚韧。
半个月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从崖壁上摔下来多少次。
一百次?五百次?还是一千次?
他只知道,每一次被恐怖的重力碾碎骨骼,再凭借《归元诀》的生机之力重塑肉身,他的身体就会变得更强一分。他的骨骼密度,早已远超凡人,甚至在真元的灌注下,隐隐泛着一丝玉质的光泽。他的血液,粘稠如汞,奔流在血管中,发出了如同江河咆哮般的低沉轰鸣。
起初,他只懂得用蛮力对抗重力,用意志硬撼痛苦。但随着身体的不断破而后立,他渐渐地,从中领悟到了一丝别样的韵律。
那是在第七天,当他再一次攀登到五十米的高度,全身骨骼即将再次碎裂的临界点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疯狂催动真元去硬抗,而是福至心灵般地,将《归元诀》的运转方式,做出了一个微小的改变。
他不再将真元粗暴地灌注于四肢,而是让其在体内形成一个周而复始的、圆融无碍的循环。真元自丹田而起,上行于督脉,下沉于任脉,流经四肢百骸,最后再回归丹田。
这个循环,与他呼吸的节奏、心跳的频率,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就在这个循环形成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那股足以将钢铁都压扁的恐怖重力,在流经他身体时,竟有相当一部分,被这个真元循环巧妙地引导、卸去,最终顺着他的脚底,重新传导回了山崖之中!
他感觉自己仿佛与整座重力崖,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联系。他不再是单纯地对抗它,而是在某种程度上,顺应了它,利用了它。
身体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三成!
就是这三成,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反面——支撑他继续向上的关键!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归元诀》……”顾骁在那一刻,心中一片澄明,“归元,归元,不止是引天地元气归于己身,更是要让自身之力,与天地之力,循环往复,归于一体!”
想通了这一点,他眼前的道路,豁然开朗。
此刻,他再次站在山脚下,仰望着那座曾经让他绝望的黑色山崖,眼中再无畏惧。
他深吸一口气,双脚猛地在地上一踏,整个人如同一发出膛的炮弹,冲天而起,瞬间便越过了十米的高度。他的双手稳稳地扣住岩石,身体如同一只灵猿,以一种远超之前的、稳定而高效的速度,向上攀爬。
二十米,三十米,五十米……
他轻松地突破了自己之前的极限,而且速度丝毫未减。他的身体与山崖之间,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气场,重力虽在不断增强,却始终无法再将他彻底压垮。
他的目标,是那云雾缭绕的、遥不可及的顶峰!
……
幻心湖,湖心岛。
顾清影静静地盘坐在一块青石之上,双目紧闭,宝相庄严,宛若一尊玉琢的观音。
她的身上,纤尘不染。半个月的静坐,没有让她显得憔悴,反而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之中,气质愈发空灵出尘。
在她周围,湖面上的薄雾,正不断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形态。
时而化作金戈铁马的战场,喊杀声震天;时而变成歌舞升平的宫殿,靡靡之音不绝;时而又是她最恐惧的画面——顾家祖宅被黑气笼罩,所有亲人都在哀嚎中化为枯骨……
这些曾经能让她心神剧震、几乎走火入魔的幻象,此刻,却再也无法撼动她分毫。
它们就像是环绕着礁石的流水,无论如何冲刷,都只能无奈地绕行而过。
她的突破,发生在一个星期前。
那一天,她再次陷入了亲情的幻象之中。她的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温柔地坐在她身边,轻声呼唤着她的乳名。
那样的真实,那样的温暖,让她几乎就要彻底沉沦。
但就在她即将张口回应的那一刹那,她那颗因艺术而磨砺得无比敏锐的本心,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不和谐”。
“不对……”
她在心底,用一种近乎绝对理智的声音对自己说。
“母亲的莲子羹,为了调养我的身体,从来不放冰糖,只会放一小勺蜂蜜。但这碗羹汤的甜味,是冰糖的清甜,而不是蜂蜜的醇厚。”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她识海中的所有迷雾!
她猛地睁开双眼,眼前的幻象,应声而碎。
她看着眼前依旧平静的湖面,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雨后初晴的彩虹,美得令人心醉。
“我明白了。”她喃喃自语,“幻由心生,亦由心破。我越是恐惧什么,越是渴望什么,幻象便越是真实。可只要我能守住本心,不为外物所动,再真实的幻象,也终究是假的。”
“与其被动地抵挡,不如主动地去看破。”
从那一刻起,顾清影不再是幻象的承受者,而变成了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她用自己那双审视艺术品的、挑剔到极致的眼睛,去观察每一个幻象的构成。
“这个战场的杀气,有形无神,空有其表。”
“这座宫殿的琉璃瓦,光泽不对,像是劣质的仿品。”
“这个黑羽阁魔头的气息……呵,与老祖掌心的那枚锁魂羽相比,简直就是萤火与皓月的区别。”
当她能以一种“艺术评论家”的心态,去审视这些足以逼疯任何人的心魔幻象时,这些幻象,在她眼中便再无任何秘密可言。
它们,都成了破绽百出的、粗制滥造的“赝品”。
此刻,她虽闭着双眼,但她的“心眼”,却已经开启。
她能“看”到,湖水中蕴含的奇特能量,是如何牵引她的神识,构建出这些幻象。她甚至能“看”到,整个昆仑境中,那些浓郁的天地元气,是如何在空中流淌,汇聚,形成了远处的瀑布以及山间的云雾。
整个世界,在她的感知中,都变成了一幅由无数能量线条构成的、无比瑰丽的立体画卷。
她的神魂之力,在这半个月的磨砺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蜕变。
……
归元殿遗址中,顾子轩正缓缓地走向第九千八百块基石。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了大地的脉搏之上。
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狼狈。衣衫早已破损不堪,脸上也沾染了些许尘土。但他的双眼,却亮得惊人,深邃得宛若包含了整片星空。
与顾骁的肉体折磨和顾清影的心神考验不同,顾子轩这半个月,经历的是一场对意志的、永无止境的凌迟。
上万种不同的强者意志,轮番冲击着他的识海。
他曾被霸道的刀意劈得神魂欲裂,也曾被阴冷的杀气冻得意识僵直,更曾被一股堂皇正大的拳意震得心神失守。
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精神即将崩溃,彻底变成一个白痴。
但他,终究还是挺了过来。
他那颗在华尔街的资本绞肉机中,早已磨砺得坚韧无比的商业头脑,在最关键的时刻,帮助他找到了破局之法。
他没有再像一开始那样,被动地承受每一次冲击,而是开始主动地去分析、去归纳、去理解。
“这道剑意,凌厉,孤高,带着一股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决绝。它的主人,一定是个性格孤傲的剑客。”
“这股掌力,浑厚,绵长,充满了守护的意味。留下它的人,必然是为了保护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丝杀气,虽然阴毒,但深处却藏着一丝悲哀……或许,他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当他不再将这些意志当成纯粹的攻击,而是开始尝试去理解它们背后所蕴含的情感与故事时,他发现,那些原本狂暴的意志冲击,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
它们不再是单纯地要摧毁他,而像是在向他倾诉,向他展示它们曾经的主人,所走过的“道”。
顾子轩,开始在这片废墟中,与上万个早已逝去的英魂,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无声对话。
他见识了千奇百怪的剑法,领略了万般变化的刀术,感受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奇门功法……
他的脑海,变成了一座浩瀚的武学宝库。
虽然他自身的修为,还停留在《归元诀》的初级阶段,但他对“武道”的理解,对“力量”的认知,已经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
此刻,他走到那第九千八百块基石前。
一股苍凉而古朴的拳意,扑面而来。
顾子轩的脸上,没有了丝毫的痛苦。他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细细地体悟着。
良久,他缓缓睁开双眼,竟不自觉地,对着那块石头,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前辈的‘崩山’之意,晚辈……受教了。”
他的身上,隐隐散发出一种包容万象、厚德载物的宗师气度。
万法之心,已然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