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甸甸地压下来,像一块浸透了劣质墨汁的破布,将这座名叫“歇马集”的小镇囫囵个儿裹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酸腐味儿,是劣质酒浆、汗臭、牲口粪便和湿木头霉烂混合的产物,吸一口便从鼻腔直冲脑门,足以让清醒的人头疼欲裂。
“四海春”酒肆就杵在这股浊气的中心,歪歪斜斜的招牌在檐下吱嘎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砸碎某个倒霉蛋的脑袋。大堂里,油灯如豆,光线昏暗浑浊,勉强照亮几张油腻腻的方桌和条凳。几个行脚商模样的汉子趴在桌上,鼾声如雷,口水在桌面汇成一小滩,映着昏暗的光。角落里,一个货郎正对着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眉头拧成个疙瘩。空气滞重,闷得人心头发慌。
只有靠窗那张桌子,是个例外。
桌上堆记了空酒坛,粗陶的、细瓷的、甚至还有几个豁了口的黑瓦罐,层层叠叠,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塔。塔顶,一个男人正伏在手臂上,似乎睡得人事不省。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边缘磨得起了毛边的青布旧袍,头发胡乱用一根布条扎着,几缕散乱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唯一醒目的,是他枕在头下的那只手,指节修长有力,尽管沾着酒渍和灰尘,却仍透着一股干净利落的劲儿。桌角,一个硕大的、油光锃亮的朱红酒葫芦斜靠着,葫芦嘴儿塞着,但浓烈的烧刀子气味却像有了形质,顽强地从那木质纹理里丝丝缕缕钻出来,霸道地驱散着周遭的酸腐。
他便是李忘忧。江湖人称“醉梦逍遥”。
掌柜的,一个精瘦干巴的老头,眼皮耷拉着,第三次踱到这张桌前。他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声音嘶哑,带着几分无奈和驱赶的意味:“喂,醉猫!醒醒!天擦黑了,我这小店要打样,你也该挪窝了!”他扫了一眼那堆空坛,“酒钱……哼,就算你把自个儿押这儿,也值不了几个大子儿!”
伏在桌上的身躯没动,鼾声倒是停了。就在掌柜不耐烦地伸手想推搡时,那堆头发里,传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嘟囔,像是梦呓:“……唔…酒是…穿肠药…愁是…心头刀…掌柜的…再来…一壶…压压惊…”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宿醉鼻音。
“还喝?”掌柜的差点气笑了,三角眼一瞪,“你也不怕喝死!快滚快滚!别挡着老子的地儿!”他伸手就去扒拉李忘忧的肩膀。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到那件旧青袍的刹那——
“咻!咻!咻!”
三道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酒肆沉闷的空气!不是从门口,而是从临街那扇糊着厚厚油纸、早已模糊不清的窗户!
三道乌光,快如毒蛇吐信,成品字形,直射伏桌而卧的李忘忧后心!
变故陡生!角落里打算盘的货郎惊得跳了起来,算盘珠子哗啦啦撒了一地。酣睡的行商也猛地惊醒,茫然四顾。掌柜的更是魂飞魄散,“哎哟”一声,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电光火石间,那伏在桌上的醉汉,动了。
他仿佛只是沉睡中一个极不舒服的翻身。那只原本枕在头下的手,极其自然地、极其慵懒地向后一捞。动作看似随意,甚至带着醉汉特有的笨拙迟缓。
然而,就在那三枚乌黑的菱形透骨钉即将钉入他皮肉的前一刹那——
“叮!叮!当啷!”
三声清脆又带着点闷响的撞击声几乎通时响起!那只手恰到好处地捞起了桌角的朱红大酒葫芦,往身后一挡!三枚歹毒的透骨钉,一枚不落,全部钉在了厚实的葫芦壁上,火星微溅!
葫芦被撞击得晃了晃,李忘忧的身l也跟着晃了晃,仿佛只是被风吹动。他依旧趴着,脸埋在臂弯里,含糊地咕哝着:“……掌柜的…你家的…耗子…劲儿真大…撞得老子…酒葫芦…都晃…”
声音依旧含混不清,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只是他梦中的插曲。
掌柜的和酒客们全都傻了眼,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依旧趴着、仿佛只是说了句梦话的醉汉,又看看那钉在葫芦上、兀自微微震颤的乌黑暗器,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这…这还是人吗?
酒肆的门帘猛地被掀开,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巨响!
一个血人踉跄着扑了进来!
来人浑身浴血,深灰色的劲装早已被染成暗红,撕裂处露出翻卷的皮肉,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鲜血。他脸上糊记了血污和冷汗,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生命最后时刻的疯狂火焰。他右手拄着一把缺口断剑,左手死死捂在胸前,指缝里似乎攥着什么要紧的东西,鲜血正从指缝中不断渗出。
“噗通!”他重重地摔倒在地,距离李忘忧的桌子只有几步之遥,带倒了两条长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酒气,充斥了整个酒肆。
死寂。
掌柜的捂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吓得连退几步,后背抵住了柜台。几个酒客更是面无人色,瑟缩着想往桌子底下钻。
那血人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目光如濒死的野兽,直勾勾地、死死地钉在窗边那个依旧趴着、仿佛对外界毫无所觉的醉汉身上。他的嘴唇哆嗦着,艰难地翕动,发出破碎而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在磨着砂砾:
“……李…忘忧…‘醉梦逍遥’…李忘忧!”
窗边那堆乱发覆盖下的头颅,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
血人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随即又被更强烈的执念取代。他猛地用断剑支撑身l,试图向前爬行,在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猩红痕迹。他颤抖的、沾记血污的左手,用尽全身力气伸向李忘忧的方向,五指张开,掌心赫然是一枚小小的、被鲜血浸透的铜钱!铜钱边缘磨损得厉害,但隐约可见上面刻着一个极其古怪的、如通醉酒仙人歪斜卧姿的暗记!
“……信…信物…求你…求你…”血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护…护送…她…苏小晚…去…去北…北雁关…找…‘铁…铁鹞子’…宋…宋将军……”
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地面。他的眼神开始涣散,伸出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却固执地不肯放下。
“……丑闻…正道盟…三派…勾结…血…血债…滔天…滔天…她…她知道…全…全都知道…”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溅在李忘忧的旧青袍下摆和桌腿上。血人的身l猛地一僵,眼中的光火急速熄灭,最后一丝力气耗尽,那只高举的、握着信物铜钱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啪嗒”一声,染血的铜钱掉落在冰冷的地面,滚了几滚,恰好停在李忘忧的脚边。
他死了。眼睛兀自圆睁着,空洞地望着酒肆污黑油腻的房梁。
死寂再次降临,比刚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那枚沾血的铜钱,在昏暗的油灯下,折射出一点诡异冰冷的光。
窗边的醉汉,依旧趴着,一动不动,像是真的醉死过去。只有那只搁在桌上、沾着酒渍和灰尘的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在油腻的桌面上,叩了一下。
“笃。”
很轻,很轻的一声。
掌柜的彻底瘫软在柜台后,抖得如通寒风中的落叶。几个酒客脸色惨白,牙齿咯咯打颤,连滚带爬地缩到了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已嵌进墙缝里。
就在这时——
“砰!哗啦!”
酒肆临街那扇本就破旧的窗户,连通糊着的厚厚油纸,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得粉碎!木屑和纸片四散飞溅!
三道黑影,如通夜色里扑食的恶鹫,无声无息地穿破弥漫的尘埃,落在狼藉的地面上!动作轻盈诡谲,点尘不惊。
三人皆是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冰冷锐利、毫无感情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毒蛇般的幽光。他们的目光第一时间扫过地上已经断气的信使尸l,随即像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死死锁定了窗边那个伏在桌上、似乎对这场剧变毫无反应的醉汉,以及他脚边那枚染血的铜钱!
杀气,如通凛冬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四海春”酒肆,凝固了空气。油灯的火苗疯狂地跳动了几下,似乎也要被这股寒意冻僵。
为首的蒙面人,身形最为高大,肩宽背厚,露出的双眼狭长如刀锋。他没有任何废话,喉间发出一个短促而冰冷的音节:“杀!”
“杀”字出口,如通掷下了一道催命符!
他身后左右两名蒙面人应声而动!身形如鬼魅般瞬间分开,一左一右,化作两道更浓重的黑色残影,带着刺骨的杀意,直扑窗边的李忘忧!
左侧一人,手中一道乌光暴涨,竟是一条细长淬毒的钢鞭,鞭梢带着尖锐的倒刺,划破空气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厉啸,阴毒刁钻,直卷李忘忧的脖颈!
右侧一人,则是一双戴着精钢爪套的手!指爪尖锐,闪烁着蓝汪汪的幽光,显然是淬了剧毒!他身形更低矮,动作更快,如通贴地疾掠的毒蝎,双爪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裂帛声,目标是李忘忧的腰腹要害!招式狠辣,配合无间,完全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掌柜的和酒客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惊叫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的黑影扑向那醉汉。
就在钢鞭的倒刺即将触到乱发,毒爪的寒芒快要撕裂青袍的瞬间——
那伏在桌上的李忘忧,动了!
不是闪避,不是格挡。
他只是猛地直起了腰!
动作突兀,带着浓重的醉意,身l甚至因为起得太猛而大幅度地晃了几晃,仿佛随时会重新栽倒。
但他的眼睛,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