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伤科室的相遇
市人民医院烫伤科,空气里永远炖着一股怪味儿。是消毒水试图盖过皮肉腐烂的甜腥气,是眼泪蒸发后的咸涩,是各种药膏糅杂在一起的怪异芬芳,更是从每一个焦灼家属毛孔里渗出来的、冰冷的绝望。哭声、呻吟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各种仪器单调的嘀嘀声,在这里熬煮成一锅名为人间疾苦的浓粥。
护士站前,两堆人几乎同时炸开锅。
医生!医生!求求你先看看我儿子!他不行了,他喘不上气了!一个头发蓬乱、眼眶烂桃似的女人几乎要跪下去,她怀里抱着个裹在脏兮兮毯子里的男孩,约莫五六岁,露出的脚踝肿得发亮,颜色是骇人的紫酱色,还糊着些看不出原形的、黏糊糊的绿色玩意儿。旁边跟着个干瘦的老太太,嘴唇哆嗦着,只会反复念叨:造孽啊…咋就越弄越糟哩…
值班的赵医生眉头拧成了死结,快步上前掀开毯子一角,只看了一眼,胃里就猛地一揪。孩子胸腹背部大面积深二度到三度烫伤,本已极其严重,但更可怕的是,创面明显感染恶化,肿胀异常,那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怎么回事烫伤多久了这上面涂的是什么!赵医生声音严厉。
老太太吓得一哆嗦,女人哇一声哭出来:十二天了…娃他爸…不小心泼了滚水…俺娘说…说老方子管用,用榨菜汁抹能拔毒…就捂着了…前天开始娃就不咋尿了,浑身肿,今天都没声了…女人叫王翠花,孩子叫小伟,老太太是她娘张桂芬。
胡闹!赵医生气得手抖,重度烫伤感染引发急性肾衰竭!再晚半天命就没了!立刻送抢救室!清创、抗感染、先做透析准备!快去缴费办手续!
多…多少钱王翠花的脸瞬间比鬼还白。
抢救加上前期治疗,先准备五万!后续植皮、抗感染、支持治疗,是很大一笔钱!孩子有医保吗商业保险呢
王翠花和老太太同时茫然地摇头,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了魂儿。没…没买…俺们都是打工的…王翠花的声音蚊子似的。
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边,一个满身水泥灰的男人像头发狂的豹子冲进来,怀里紧紧搂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孩子左边胳膊和肩膀红彤彤一片,起了亮晶晶的水泡,疼得哇哇大哭。一个女人跟在一旁,眼泪流了满脸,却还记得用干净纱布虚虚护着孩子的伤处。
医生!救救我女儿!她玩的时候碰倒了热水壶!刚烫着的!男人声音嘶哑,眼睛血红。女人李娟哭着补充:我们用冷水冲了十几分钟才来的!
赵医生迅速检查:二度烫伤,面积不算特别大,处理得还算及时。需要马上清创包扎,抗感染治疗。他语速飞快,费用也不低,后续换药、可能需要的祛疤治疗,先准备两万吧。有保险吗
男人刘建国愣了一下,显然被金额惊到,但立刻斩钉截铁:没保险!医生,钱我想办法!您用最好的药!千万别让我闺女留疤!她怕疼!他低头看着哭得抽搐的女儿丫丫,那么大个汉子,眼圈红得吓人,能不能用我的皮割我的!我不想我女儿再痛一次!
李娟也哀哀求着:医生,求求您,尽力救她,我们砸锅卖铁都治!
一边是十万火急、濒临死亡却因愚昧和贫穷被延误治疗、家属茫然无措的男孩;一边是及时送医、父母心如刀绞却坚定配合、同样为钱发愁的女孩。强烈的对比像冰冷的针,刺穿着科室里每一个人的心。
王翠花看着刘建国夫妇,眼神里是混杂着羡慕和更深绝望的死灰。她抖着手摸出那个破旧的手机,按下了那个她此刻最恐惧却又不得不找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通,对面是嘈杂的麻将碰撞声和一个极其不耐烦的男声:催命啊又咋了
大军…小伟…小伟不行了,在医院,医生说肾坏了,要…要好多钱救命…王翠花语无伦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放他娘的屁!电话那头的张大军瞬间炸了,哪个黑心医院骗钱骗到老子头上了烫一下就能肾坏肯定是你们俩丧门星没看好孩子,现在还想讹老子钱不去!没钱!赶紧给老子滚回来!
不是的大军,是真的,医生说了…
说你妈了个X!张大军咆哮着,声音大得连旁边的护士都听得一清二楚,老子一天天累死累活挣几个钱经得住你们这么糟践不就是烫了一下吗抹点牙膏就好了!谁让你们去医院的赶紧去办了出院,滚回家来!别在那儿给老子丢人现眼!
王翠花握着电话,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的医院墙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耳边是丈夫冰冷的咆哮和麻将牌哗啦啦的脆响,眼前是儿子奄奄一息的小脸,旁边,是那个父亲抱着女儿、恨不得替她去疼的焦急身影。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碎了。而另一个家庭的苦难挣扎,才刚刚开始。
绝望与坚持的拉锯
抢救室的灯亮着,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人间悲喜剧。
小伟被推了进去,王翠花和张桂芬被拦在外面。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塑料椅子上,开始拍着大腿哭诉她那些菜油拔毒的老方子怎么就不灵了,絮絮叨叨全是后悔和迷信混杂的混沌逻辑。王翠花不哭也不闹,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抢救室的门,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护士拿来缴费单,那串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一哆嗦,单子飘落在地。五万她和大军在工地上扛水泥,一年到头除去吃喝,能攒下一万块吗
另一边,刘建国小心翼翼地把女儿丫丫放在处置室的床上。护士拿着剪刀准备剪开衣服清创,丫丫吓得大哭:爸爸!疼!爸爸!刘建国的心像被钝刀子割,他一把抓住护士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护士…轻点…求您了…我闺女怕疼…他另一只粗粝的大手紧紧捂着丫丫的眼睛,自己却扭开头,不敢看那红肿起泡的皮肉,额头上青筋暴起,硬生生憋回眼眶的湿热。李娟在一旁死死咬着嘴唇,握着女儿另一只没受伤的小手,轻声哼着跑调的歌谣试图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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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创的过程对丫丫和父母都是酷刑。结束后,丫丫哭累了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刘建国和李娟围在床边,像两尊守护神。
赵医生走出来,找到王翠花:孩子情况暂时稳定一点,但必须立刻进行透析!费用必须马上交!他父亲呢什么时候能来
王翠花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抖,又拿起手机。这次电话接得更快,张大军的声音像是淬了毒:你他妈还没滚回来找死是不是
大军…医生说要透析,不然小伟就…就没了…要五万块…王翠花的声音破碎不堪。
透析我看你脑子需要透透!老子告诉你,一分钱没有!让他去死!死了干净!省的浪费老子的钱!你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就生了这么个赔钱货,还好意思跟老子要钱赶紧把他弄出来!死也别死在医院,老子没钱给他收尸!恶毒的诅咒像冰雹一样砸过来,毫不避讳旁边的医护人员和其他家属。
刘建国和李娟震惊地看过来,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王翠花彻底崩溃了,对着电话嘶喊:张大军!他是你儿子啊!
儿子哼!谁知道是不是老子的种!赶紧滚回来!啪,电话被狠狠挂断。
王翠花瘫倒在地,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张桂芬在一旁只知道哭:咋办啊…俺的乖孙啊…
刘建国攥紧了拳头,嘴唇抿成一条线。他看了看自己熟睡的女儿,又看了看那对绝望的母女,沉默地走到一边,开始一个个打电话。
喂老板…对,是我建国…我闺女烫伤了,急需用钱,您看能不能把我今年的工钱先支给我…不行预支两个月也行啊!…求求您了…他声音卑微,几乎低到尘埃里。
喂大哥…是我…想借点钱…丫丫病了……最多五千谢谢大哥!谢谢!他脸上露出一丝卑微的欣喜。
喂二手市场吗我那个三轮车…对,买了才半年…值多少两千五…太少了,三千行不行…好,两千五就两千五!我马上过去!他挂了电话,对李娟说,你看好丫丫,我回去拿车本和身份证,再把家里那点积蓄拿来,凑凑应该够第一期的。
李娟红着眼点头:快去吧。
刘建国匆匆跑过走廊,经过王翠花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更快地跑开了。那声叹息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庆幸和后怕。
王翠花看着刘建国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机里那个再也拨不通的号码,眼神一点点变得枯槁。抢救室里传来小伟微弱的呻吟,她猛地抬头,那声音像一根细线,拴着她早已破碎的心脏。
医生还在催费。张大军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回荡:让他去死!死了干净!
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朝着缴费处走去,脚步虚浮得像一抹游魂。她想去看看,那笔能救她儿子命的钱,究竟长得什么样子。或者,她只是想找个地方,彻底地躲起来。
残忍的选择与最后的通牒
小伟暂时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但依然脆弱得像狂风中一点微弱的烛火。他被转入重症监护室,全身插满管子,小小的身体肿胀不堪,裸露的创面虽然经过清创不再狰狞,但那片失去皮肤保护的粉红色肉体,依旧触目惊心。透析机在他床边嗡嗡作响,代替他衰竭的肾脏工作着。每一次治疗,都是烧钱。
王翠花像一尊雕塑守在ICU外,不吃不喝。张桂芬被亲戚接走了,说是回去想办法,但谁都明白,不过是逃避那令人窒息的医疗费和女儿女婿之间一触即发的战争。
刘建国奔波了一天,带着凑来的两万三千块钱,第一时间去缴了费。钱不够,但至少保证了丫丫前期的治疗。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但看着女儿换药时虽然哭喊却渐渐好转的伤处,眼神里有了光。李娟细心地把粥吹凉,一口一口喂给丫丫。狭小的病房里,虽然弥漫着药味和愁绪,却也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温暖。
这时,走廊尽头响起一阵嘈杂而粗暴的脚步声。
张大军来了。
他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夹克,头发油腻,满脸横肉耷拉着,一双眼睛浑浊而充满戾气。嘴里叼着烟,被护士厉声制止后,狠狠啐了一口,才不情愿地掐灭。
钱呢花了多少了这是他看到王翠花的第一句话,没有问儿子一句。
王翠花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头,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希望,随即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大…大军…小伟他…
老子问你我钱呢!张大军不耐烦地打断,目光扫过ICU的玻璃门,看到里面那个小小的身影和密密麻麻的仪器,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只有更深的烦躁和厌恶,真他妈能糟践钱!弄这鬼样子给谁看
医生说要尽快手术植皮,不然感染控制不住…还有肾…王翠花哆哆嗦嗦地说。
植皮张大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引得走廊里的人纷纷侧目,植他妈什么皮老子没钱!去,赶紧给他办出院!回家养着!
不行啊大军!王翠花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涕泪横流,医生说了,出院小伟就活不成了!真的会死的!他是你儿子啊!
滚开!张大军一把甩开她,力气之大让王翠花踉跄着撞在墙上,死就死!早死早超生!省得活着受罪还拖累老子!老子辛辛苦苦挣钱是让你们这么败的吗啊
他的咆哮声回荡在走廊里,冰冷,残忍,毫无人性。
旁边病房,刘建国再也听不下去,猛地拉开门出来:这位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那是你亲儿子!在里头遭那么大罪,你这当爹的不想办法救人,还逼他出院
张大军斜着眼打量了一下刘建国,看他一身灰扑扑的工装,鄙夷地嗤笑:哪儿来的臭民工管你屁事!老子的种,老子想让他活就活,想让他死就死!轮得到你放屁有钱你替她出啊装什么大尾巴狼!
刘建国气得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响,李娟赶紧出来拉住他。
赵医生闻声赶来,脸色铁青:这里是医院!吵什么!你是张小伟的父亲
是又怎么样张大军梗着脖子。
你儿子情况非常危险,现在出院等于放弃治疗,死亡率百分之百!你作为父亲,必须签字负责!赵医生强压着怒火。
负个鸟责!张大军唾沫星子横飞,就是你们这些黑心医院,想尽办法骗钱!烫一下能要命骗鬼呢!老子就不治!赶紧给老子办手续!
他不是简单的烫伤!是你们延误治疗,感染导致脓毒症和肾衰竭!赵医生声音严厉,那是你儿子!一条命!
张大军像是被儿子两个字刺到了某根神经,脸上掠过一丝极其扭曲的神色,他猛地凑近王翠花,压低声音,却更加恶毒:儿子哼,王翠花,你他妈生的就是个讨债的赔钱货!早知道是个带把的却这么不经折腾,老子当初就该把他按尿桶里淹死!还治治好了也是个废人!浪费粮食!赶紧去办出院!不然老子打死你!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那瞬间暴露的,不仅仅是吝啬,还有一种极其阴暗的、对这条生命的彻底否定和厌弃。
王翠花如遭雷击,愣在原地。她看着丈夫那张狰狞的脸,忽然想起怀孕时他逼着她去黑诊所查性别,得知是男孩后那短暂的喜悦;想起孩子出生后,他嫌孩子哭闹吵他睡觉时的拳打脚踢;想起这次烫伤,他第一反应是骂孩子瞎眼乱跑而不是查看伤势…过往的点点滴滴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一直以为他只是脾气坏,只是穷,只是压力大…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看清,这个男人心里,根本没有她们母子的任何位置。
赵医生和护士们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刘建国别过头,不忍再看。
张大军粗暴地拽着王翠花的胳膊,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她拖向医生办公室,去签那份放弃治疗、等同于死亡通知书的出院同意书。
王翠花没有挣扎,也没有再哭。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ICU的方向,那里有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正在一点点熄灭。而她,被另一个赋予她孩子生命的人,亲手拖着,去掐灭最后那点光。
毁灭与救赎
小伟最终还是被带走了。
张大军几乎是以抢劫的速度,粗暴地拔掉孩子身上的各种管线(甚至在护士阻止时差点动粗),用那床来时裹着的、依旧肮脏的毯子胡乱一包,像夹着一个破烂包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医院走廊的尽头。王翠花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几次想回头看看ICU那扇门,都被张大军恶毒的咒骂逼了回去。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抹没有灵魂的幽魂。
赵医生和几个护士站在走廊里,沉默地看着他们离开。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他们救死扶伤,见过无数生死,却依旧无法坦然面对这种赤裸裸的、由至亲之人亲手执行的谋杀。无力感和愤怒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畜生!刘建国一拳砸在墙上,眼眶赤红。他回到病房,紧紧抱住女儿丫丫,仿佛要从那柔软温暖的小身体里汲取力量,驱散方才目睹那场人性之恶所带来的寒意。李娟默默流泪,把脸埋在女儿的枕边。
后续的消息,是几天后从一个跑来偷偷看望王翠花的远房亲戚那里零碎传来的。小伟在被强行带回家的当天晚上就没了。据说走的时候很痛苦,小小的身体已经彻底被毒素和感染侵蚀。张大军对外宣称是医院没治好,耽误了,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甚至没有给孩子办一场像样的丧事,草草埋了了事。王翠花在那之后彻底傻了,不哭不闹,整天呆呆地坐着,听说张大军对她非打即骂,骂她克死儿子。那是个泥潭,她陷在里面,或许再也出不来了。
与此同时,丫丫的治疗在艰难却坚定地推进。
刘建国和李娟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亲戚朋友,卖掉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工地的老板最终也心软预支了部分工资,甚至科室里的医生护士们看不下去,偷偷凑了一些钱,赵医生还帮忙联系了一个小小的慈善救助项目,虽然金额有限,却也是雪中送炭。
钱依然紧巴巴的,每一天都在精打细算。但每一次换药,每一次检查,刘建国和李娟都寸步不离地守着。丫丫哭,他们就给她讲故事、唱跑调的歌;丫丫疼得睡不着,刘建国就整夜整夜抱着她在走廊里轻轻走动;李娟则变着花样做点有营养的、丫丫能吃的流食,一口一口地喂。
爱的力量无法创造医学奇迹,却是最好的止疼药和康复剂。丫丫的创面逐渐愈合,新生粉嫩的肉芽慢慢长出来。虽然未来肯定会留下疤痕,还需要漫长的祛疤治疗,但至少,命保住了,胳膊的功能也在慢慢恢复。她开始会笑,会小声地喊爸爸、妈妈,会看着窗外飞过的小鸟露出好奇的眼神。
病房里,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丫丫渐渐红润的小脸上,也照在刘建国和李娟疲惫却充满希望的眼中。他们背上了沉重的债务,未来的日子注定艰辛,但看着孩子一天天好起来,这一切都值得。他们互相打气,商量着出院后要更拼命地干活,一点一点把债还清,还要给丫丫攒下去疤的钱。
一边是彻彻底底的家破人亡(子亡,母疯),被冷漠和自私拖入地狱;一边是历经磨难却紧紧抱在一起、用爱和责任硬生生从死神手里抢回一条小生命、虽负债前路艰难却充满希望。
极致的对比,每天都在这个小小的烫伤科里无声上演。
回声与余波
丫丫出院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刘建国和李娟仔细地给女儿穿上干净柔软的衣服,小心地避开创面。丫丫的左臂和肩膀还裹着纱布,但精神很好,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父母收拾东西。刘建国办理完最后的结算手续,看着那张长长的费用清单,沉默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那不仅仅是一张纸,那是一座山,但他愿意用脊梁去扛。
赵医生来送他们,仔细叮嘱了回家后的护理注意事项和复查时间。孩子恢复得很好,你们辛苦了。他看着这一家三口,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敬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他想到了另一个孩子,那个没能留住的孩子,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
谢谢您,赵医生!谢谢大家!刘建国和李娟抱着丫丫,深深地鞠了一躬。千言万语,都在这一个动作里。
他们抱着孩子,慢慢地走出医院大门。阳光有点刺眼,刘建国下意识地用手替丫丫挡了挡。丫丫咯咯地笑起来,用没受伤的小手去抓爸爸粗糙的手指。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带着苦难留下的伤痕,也带着爱与希望,奔赴那条虽然艰难却通往光明的未来之路。
医院里,故事却没有完全结束。
小伟和丫丫的故事,成了烫伤科口耳相传的一个极端案例。新来的护士会被前辈悄悄告诫:…所以啊,孩子烫伤,千万别信什么土方偏方,第一时间冷处理送医!还有,唉,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伤病本身…声音低下去,化为一声叹息。它成了一个警示,关于愚昧的代价,更关于人性深处令人战栗的幽暗。
赵医生有时站在空下来的病床前,会偶尔出神。他想,贫穷或许限制了治疗的选择,但真正杀死那个孩子的,真的是贫穷吗不是。是那张电话里冰冷咆哮的嘴脸,是那双强行拔掉输液管的手,是那颗连一丝挣扎和犹豫都没有的、父亲的心。
爱与责任,才是绝境中唯一的光。没有它,贫穷就是压垮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拥有它,再深的苦难里,也能蹚出一条生路。
医院走廊依旧人来人往,弥漫着消毒水和希望与绝望交织的味道。两个家庭,不同的选择,走向了截然相反的命运。这强烈的对比,像一枚冰冷的印章,烙在所有知情者的心上,引人深思,也令人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