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水河上当捞尸人,得守三条铁律。
这是我爹,陈大山,失踪前用命给我换来的教训。
第一,捞尸不问因。
死在水里的人,怨气重,你问多了,容易沾上。
第二,天黑不捞尸。
太阳一下山,水里的东西就不是你能碰的了。
第三,站尸不捞。
直挺挺立在水里的尸体,那是给河神爷站岗的阴兵,谁捞谁死。
我爹就是破了第二条铁律,在一个起了浓雾的黄昏,被人用重金请去捞一具尸体,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船回来了,人没了。
从此,黑水河上,只有我,小捞尸人陈江。
我守着我爹的规矩,也守着一个秘密:我总觉得,那条黑漆漆的河,在盯着我,它在等,等我犯错,然后像吞掉我爹一样,把我一起吞下去。
1
子承父业
黑水河的水,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子阴冷,哪怕是三伏天,把脚伸进去,那股凉气也能顺着脚脖子一路钻进天灵盖。
我爹陈大山常说,这是河底阴气太重,是无数淹死鬼的怨气沤出来的。
他失踪后,我就成了这片水域唯一的捞尸人。
这活儿脏,晦气,但来钱快。
更重要的是,我总抱着一丝幻想,或许哪天,能从这河里,把我爹给捞上来。
这天下午,电话响了。
是下游村子的王瘸子,他家远房侄子下河游泳,一下去就没影了。
家里人沿着河找了两天,连个水花都没见着,只能认命,请我把尸首捞上来,好歹入土为安。
三十岁以下的,五千。三十以上的,三千。捞不上来,一分不要。
我对着电话,麻木地报出价码。
这是行规。
年轻人阳气足,死后怨气更大,更难对付。
王瘸子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最后还是咬牙应了。
挂了电话,我从床底下拖出我爹留下的家伙事:一艘乌篷小船,一卷粗麻绳,还有一把沉甸甸的铁三爪。
那三爪的尖头在常年累月的浸泡和使用下,已经磨得发亮,上面还刻着细密的朱砂符文,据说是用来镇压尸气,防止尸变的。
我拎着东西出门,李叔正蹲在我家门口抽旱烟,他是我爹当年的搭档,我爹出事后,他就再也不下水了,只偶尔帮我看看船,或者在我出活儿前,跟我絮叨几句。
阿江,又要出活
他吐出一口浓烟,浑浊的眼珠子盯着我手里的铁三爪。
我点点头。
记住你爹的话,他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劲很大,天黑之前,必须回来。不管捞没捞到,都别在水上过夜。
知道了,李叔。
我应着,心里却有些不耐烦。
这话,他每次都要说。
小船划出渡口,黑水河宽阔的水面在我眼前展开。
河水是墨绿色的,深不见底,阳光照在上面,也暖不透,只泛着一层油腻腻的光。
我把船划到王瘸子说的落水点,那是一片水流平缓的回水湾。
我点上一根烟,叼在嘴里,然后开始干活。
铁三爪噗通一声被我扔进水里,顺着麻绳一点点下沉。
这是一个耐心活,你得像个瞎子一样,用手里的绳子去感知水下的世界。
一下,又一下。
铁爪在水底拖行,偶尔碰到石头,会传来咯噔的触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烟抽了三根,太阳也开始偏西,水面上的那层光,从油绿色变成了恶心的橘红色,像是伤口里渗出的脓血。
我心里开始有点发毛。
这片回水湾邪门的很,据说以前是个乱葬岗,后来河道变迁,才被水淹了。
就在我准备再试最后一竿就收工时,手里的麻绳忽然一沉,像是挂住了什么重物。
不是石头那种死沉,而是带着一丝韧劲的、沉甸甸的肉感。
找到了!
我精神一振,双手攥紧麻绳,开始用力往上拉。
那东西很重,坠得我胳膊发酸。
随着麻绳一寸寸被拉出水面,一股浓烈的腥腐气味混杂着河泥的土腥味,扑面而来,熏得我一阵干呕。
终于,一个黑乎乎的人形轮廓浮了上来。
尸体因为长时间浸泡,已经肿胀得像个发面馒头,皮肤是一种惨淡的、毫无生气的尸白色,也就是俗称的巨人观。
他面朝下趴在水里,看不清脸。
我屏住呼吸,用长杆竹篙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过来。
就在尸体翻转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脸。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眼球浑浊,里面充满了惊恐,仿佛在死前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他的嘴巴也张得很大,似乎想呼喊,但喉咙里只灌满了泥沙。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他的姿势。
他的双手不是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而是高高举起,十指弯曲成爪状,直挺挺地对着天空,像是在向什么东西投降,又像是在抓挠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了上来。
捞了这么多尸,我从没见过这么诡异的姿势。
顾不上多想,我用铁三爪勾住他的衣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上船。
尸体一上船,那股腥腐味更浓了。
我不敢多看,用一张破草席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划船靠岸,王瘸子和几个村民已经在岸边等着了。
他们看到我船上的草席,都露出了既害怕又庆幸的复杂表情。
我拿了钱,五千块,崭新的票子,却感觉沉甸甸的。
王瘸子他们围着尸体,又是哭又是喊,场面一片混乱。
我没多留,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
我用烈酒反复搓洗着双手,直到皮肤发红发烫,才感觉那股尸体的冰冷和腥腐气味淡了一点。
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片回水湾,河水漆黑如墨。
我爹的小船就在不远处,他背对着我,一遍又一遍地把铁三爪扔进水里,再拉上来。
我大声喊他,他却听不见。
我急了,想划船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船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动弹不得。
我低头一看,只见无数只惨白的手,从黑色的河水里伸出来,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船舷。
而其中一只手,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
那是我小时候送给我爹的。
2
红衣新娘
自打捞上来那具姿势诡异的男尸,我一连好几天都没睡好,总梦见那双高举过顶、死不瞑目的手。
李叔听了我的描述,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叼着烟杆,吧嗒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阿江,那人不是淹死的,是吓死的。
我问他被什么吓死的,他却摇摇头,说不知道,只让我以后再去那个回水湾,要多加小心。
这天,我正在家里修补渔网,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焦急,是个女人,说她妹妹三天前在黑水河上游的情人滩落水了,求我无论如何帮忙找找。
情人滩,我知道那个地方。
那里风景好,水也浅,很多城里来的小年轻喜欢去那儿约会,因此得名。
我照例问了情况,报了价。
女人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直接给我转了一万块定金,说只要能找到人,再给我两万。
出手这么阔绰,倒让我有些意外。
第二天一早,我划着船,逆流而上。
情人滩离渡口有十几里水路,河道在这里收窄,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
等我赶到情人滩时,已经临近中午。
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岸边,眼眶红肿,神情憔悴,应该就是昨晚打电话的姐姐。
她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快步迎上来。
师傅,你可来了!我妹妹叫芸芸,就、就是在那块大石头上失足掉下去的。
她指着不远处一块延伸到水里的青石板。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的水清澈见底,一眼就能看到水底的鹅卵石,最深的地方估计也就到我胸口,怎么会淹死人
这水不深啊。
我疑惑道。
是啊!
姐姐哭了出来,那天就她一个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报警了,警察也来搜救过,什么都没找到,说、说可能被水冲到下游去了……
我没再多问。
捞尸不问因,这是规矩。
活儿还是老样子,下钩,拖行,感知。
但今天格外不顺,铁三爪在水底刮了几个来回,除了水草和石头,什么都没碰到。
太阳越升越高,晒得我后背发烫,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姐姐一直在岸边守着,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到后来的焦躁不安,最后变成了绝望的沉默。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我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
按照规矩,天黑之前必须收工。
我对岸上的姐姐喊道:
今天就到这吧,这片水域我找遍了,估计是被冲走了。明天我往下游再找找。
姐姐没说话,只是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我叹了口气,正准备收起铁三爪,手里的麻绳却猛地一紧,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水下传来,差点把我的船都给拽翻了!
我心里一惊,赶紧稳住身形,死死抓住麻绳。
这股力道,太熟悉了!
是挂到货了!
我不敢怠慢,咬紧牙关,慢慢地往回收绳。
水下的东西异常沉重,比我上次捞的那个胖子还要重上几分。
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在水下轻微地挣扎,仿佛还活着一样。
找到了!找到了!
岸上的姐姐也看到了动静,激动地大喊起来。
我没空理她,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里的麻绳上。
随着我的拖拽,一抹刺目的红色,从墨绿色的河水中,缓缓地浮了上来。
那是一件鲜红的嫁衣。
紧接着,是一具女尸。
她仰面躺在水上,黑色的长发如同水藻般散开。
她的皮肤在夕阳的余晖下,白得像雪,没有一丝普通溺水者该有的肿胀和青紫。
她的五官精致,眉眼如画,神情安详得就像是睡着了。
最诡异的是,她身上穿着一套鲜红的、绣着金线的古代嫁衣,那红色,在墨绿色的河面上,显得妖异又刺眼。
我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这就是芸芸
可她不是失足落水的吗
怎么会穿着一身古装嫁衣
芸芸!我的妹妹啊!
岸上的姐姐已经泣不成声。
我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惊骇,用竹篙将她拨到船边,然后弯下腰,准备将她抱上船。
就在我的手触碰到她胳D膊的一瞬间,一股彻骨的冰冷顺着我的指尖传来,让我猛地打了个哆嗦。
那不是尸体该有的冰冷,而是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寒。
我咬咬牙,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她很轻,轻得不像话,完全没有一个成年人该有的重量。
我将她平放在船舱的木板上,她身上的嫁衣湿淋淋的,往下滴着水,每一滴水,都像是一滴血。
我不敢再看,迅速划船靠岸。
姐姐扑了上来,抱着尸体痛哭。
我站在一旁,点了根烟,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今天的活儿,处处透着诡异。
师傅,谢谢你,太谢谢你了……姐姐哭了一会儿,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我,这、这是剩下的钱,你收好。
她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我接过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想快点离开。
就在我转身准备上船的时候,身后抱着尸体的姐姐忽然咦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
我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下,姐姐正愣愣地看着怀里芸芸的脸。
而原本应该双目紧闭的芸un,不知何时,竟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没有瞳孔、纯黑色的眼睛,正直勾勾地,透过她姐姐的肩膀,看着我。
然后,她的嘴角,缓缓地,向上翘起,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微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啊——!
姐姐也终于发现了怀里尸体的变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猛地将尸体推开。
那具穿着红嫁衣的女尸,摔在情人滩的鹅卵石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我和她姐姐惊恐的注视下,她的身体,连同那身鲜红的嫁衣,像一堆被风吹散的沙子一样,迅速地化作了漫天的红色粉末,被河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在原地,留下了一个淡淡的、人形的水印,和那个……印在我脑海里,永世难忘的微笑。
3
拜河神
从情人滩回来,我发了一场高烧,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
我反复梦见那个红衣新娘,梦见她纯黑色的眼睛,和那个诡异的微笑。
每次从梦中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
我知道,我这次是撞上硬茬了。
黑水河里的东西,比我想象的要邪门得多。
第三天,高烧总算退了。
李叔拎着一瓶二锅头和一包猪头肉来看我。
他看着我苍白的脸,叹了口气:
阿江,我就知道要出事。你捞上来的那个,不是人。
我苦笑一声,把那天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李叔听完,脸色愈发凝重。
他拧开酒瓶,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那是‘河漂子’,是水里最凶的东西之一。她们生前都是些有怨气的女人,死后怨气不散,被河神爷收去当了‘新娘’。平时沉在水底,偶尔浮上来,就是为了找替身。
找替身
我感觉后背又开始冒凉气。
对。你把她捞上来了,她就缠上你了。你这场高烧,就是被她的阴气冲了。
李叔又灌了一口酒,这事儿没完,你得去拜拜河神,求他老人家高抬贵手,不然,迟早要被那‘河漂子’拉下水。
拜河神,是黑水河边的一个老传统。
但到了我们这一代,已经没多少人信了。
我爹以前也只是逢年过节,象征性地去河边烧点纸。
可现在,听李叔说得这么严重,我心里也不得不犯嘀咕。
怎么拜
我问。
明晚子时,带上三牲祭品,去老河口那座河神庙。记住,从去到回,一句话都不能说,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回头。
李叔的表情严肃得吓人。
当天晚上,我准备了李叔说的东西:一只大公鸡,一条活鲤鱼,还有一大块五花肉。
我又找出了我爹以前用的香烛纸钱,心里七上八下。
临近午夜,我独自一人,提着祭品,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神庙走去。
月光惨白,照得河边的芦苇丛影影绰绰,像是有无数人影藏在里面。
风一吹,芦苇叶子沙沙作响,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低声私语。
河神庙很破败,孤零零地立在河岸上。
庙门上的红漆早已剥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头。
我推开门,一股潮湿的、混合着尘土和香灰的霉味扑面而来。
庙里供奉的河神像,面目狰狞,一半的脸已经风化得看不清了,另一半则涂着斑驳的油彩,两只眼睛空洞洞的,在黑暗中仿佛正盯着我。
我不敢多看,按照李叔的吩咐,将祭品一一摆在供桌上,然后点燃香烛,跪在蒲团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就在我磕完头,准备烧纸钱的时候,庙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哈哈哈,老子当是谁大半夜不睡觉,跑这破庙里来装神弄鬼,原来是陈家小子!
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几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庙门口。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叫王大海,外号老王,也是个捞尸人。
不过他跟我们家不是一路的,他胆子大,没规矩,只要给钱,什么活儿都敢接。
我爹一直很看不上他,说他迟早要死在河里。
老王身后跟着他的两个伙计,三人身上都带着一股酒气,显然是刚从哪个酒馆里出来。
陈江,你爹死了,你倒把他这套迷信的玩意儿学了个十成十。怎么,捞了个尸体,吓破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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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晃晃悠悠地走进来,一脚踢翻了我准备烧的纸钱,拜这破泥像有屁用!要求,就求老子!黑水河这片,现在我王大海说了算!
我紧紧攥着拳头,胸口一阵起伏。
李叔叮嘱过,从去到回不能说话。
我死死咬着嘴唇,一个字都没吭。
哟,还跟老子装哑巴
老王见我不理他,似乎更来劲了,他一把抓起供桌上的大公鸡,掂了掂,这鸡不错,正好给哥几个下酒!
说完,他竟然就那么拎着鸡,大笑着和伙计们转身走了。
我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和空荡荡的供桌,气得浑身发抖。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这是砸场子,是断我的活路。
对河神不敬,万一真惹怒了什么东西,倒霉的还是我。
我忍着怒火,把剩下的纸钱烧完,又磕了几个头,才默默地收拾东西回家。
回去的路上,风似乎更冷了。
我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脚步声,喘息声,如影随形。
但我死死记着李叔的话,一步都不敢回头。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安稳,再没有梦见红衣新娘。
第二天,我正庆幸拜河神起了作用,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渡口——老王和他的两个伙计,失踪了。
有人说,昨天半夜看到他们喝得醉醺醺地上了船,说是要去捞个大活儿,然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我心里猛地一沉,想起了昨晚被他抢走的那只大公鸡。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河水,瞬间将我淹没。
4
站尸
老王失踪的第三天,他的婆娘哭哭啼啼地找上了门。
陈江啊,你行行好,帮我去找找我们家老王吧!他都三天没回家了,肯定是出事了啊!
她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赶紧把她扶起来,心里五味杂陈。
虽然我恨老王砸了我的场子,但他罪不至死。
更何况,这黑水河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混口饭吃。
王嫂,你先起来。不是我不帮忙,这人是在河上失踪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上哪儿找去
我为难道。
肯定是掉河里了!
王嫂哭着说,前天晚上有人给他打电话,说是上游的芦苇荡里,发现了一具‘站尸’,出二十万让他去捞!他财迷心窍,喝了点酒就去了……呜呜呜……
站尸!
我听到这两个字,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黑水河捞尸三大铁律,第三条就是:站尸不捞!
所谓站尸,就是指那些死了之后,不倒不漂,像根木桩一样笔直地立在水里的尸体。
我爹说过,这种尸体阴气最重,怨气冲天,是河里的阴兵,专门给河神爷看守门户的。
谁敢动它,就是跟整个黑水河里的东西作对。
二十万,好大的手笔。
这根本不是捞尸,这是在买命。
老王这是被猪油蒙了心,连命都不要了。
这活儿我接不了。
我断然拒绝。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是拿命在开玩笑。
我爹的教训,我忘不了。
王嫂见我拒绝,哭得更凶了,抱着我的腿不撒手。
我废了半天劲,才把她劝走。
李叔听说了这事,也是连连摇头,一个劲地念叨:
完了,完了,老王这次是踢到铁板了。
我嘴上说不接,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
老王虽然混蛋,但毕竟是三条人命。
而且,我隐隐有种感觉,这件事,跟我拜河神那天,脱不了干系。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老王嚣张的嘴脸,一会儿是王嫂绝望的哭声,最后,全都定格在了站尸那两个阴森森的字上。
鬼使神差地,我爬了起来,穿上衣服,拿上了我的铁三爪。
我对自己说,我不是去捞尸,我就是去看看。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王再混蛋,也得让他家里人安心。
李叔似乎预料到我会去,竟然没睡,就坐在我的船头,默默地抽着烟。
我就知道你小子心软。
他见我出来,也不惊讶,只是把烟锅在船舷上磕了磕,走吧,我跟你一起去。多个人,多份胆气。
我心里一暖,点了点头。
我俩划着船,朝着上游的芦苇荡驶去。
今晚没有月亮,天色黑得吓人,只有船头挂着的一盏煤油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昏黄的光晕。
周围安静得可怕,连平时最吵的蛙鸣和虫叫都消失了。
只有我们俩的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哗啦……哗啦……,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就是前面了。
李叔压低了声音,指着前方一片黑压压的芦苇丛。
我们放慢了船速,小心翼翼地驶入芦苇荡。
这里的河水很浅,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密不透风,像一堵堵墙。
小船在狭窄的水道里穿行,船身划过芦苇,发出簌簌的声响。
我举着煤油灯,紧张地四下张望。
忽然,李叔抓住了我的胳膊,示意我停下。
你看那。
他指着左前方。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就在离我们不到十米远的地方,一个黑影,直挺挺地立在水中。
水只到他的腰部,他上半身纹丝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他穿着老王的衣服。
更让我们毛骨悚然的是,在他身边,还立着另外两个稍矮一些的黑影,同样是僵硬地站着。
是老王的两个伙计。
三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齐腰深的水里,站成了一个品字形。
别……别过去。
李叔的声音都在发颤,他们已经不是人了。
我当然知道他们不是人了。
活人不可能在水里这么站着三天三夜。
他们,就是新的站尸。
我们的小船随着水流,慢慢地向他们漂去。
离得近了,借着煤油灯昏暗的光,我能看到老王那张因泡水而肿胀的脸,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视着前方,脸上是一种极度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而他的手上,似乎还抓着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吹过,吹得芦苇荡发出一阵鬼哭般的呼啸。
煤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光线扫过老王他们的脚下。
我看到了。
我看到在浑浊的水下,有无数条黑色的、像是头发一样的东西,从河底的淤泥里钻出来,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他们三个人的腿上,将他们死死地固定在原地。
那根本不是头发!
那是……水草
不!
水草没有那么黑,也没有那么……灵活!
它们像是有生命一样,在水中缓缓地蠕动着。
突然,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猛地看向老王的手,他手里抓着的,正是一只鸡的爪子!
是我拜河神时,被他抢走的那只大公鸡!
快走!
李叔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叫,拼命地划动船桨。
我也反应过来,拿起另一支桨,不要命地往后划。
就在我们的小船刚刚调转方向的瞬间,原本静立不动的老王,他的头颅,竟然咯吱一声,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一百八十度地扭了过来。
他那双没有焦距的、肿胀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死死地盯住了我们!
紧接着,他身边的两个伙计,也用同样的方式,扭过了头。
三具站尸,六只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幽绿的光芒,像三头发现了猎物的野狼。
划!快划!
李叔几乎是在咆哮。
我吓得魂飞魄散,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划水。
小船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芦苇荡。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那三具站尸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地,沉入了黑色的水中,消失不见了。
而我们的小船底下,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仿佛指甲刮擦船底的恐怖声音。
5
水下铁链
从芦苇荡死里逃生后,我和李叔一整个星期都没敢下水。
那天晚上船底的刮擦声,成了我们俩共同的噩梦。
李叔说,那是站尸在给我们做标记,它们盯上我们了。
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反复擦拭我爹留下的那把铁三爪。
上面的朱砂符文已经有些模糊,我找出我爹留下的朱砂和砚台,学着他的样子,一笔一划地重新描摹。
只有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心里翻江倒海的恐惧,才能稍微平复一些。
老王和他两个伙计的尸体,终究还是没捞上来。
王嫂来闹过几次,最后见我铁了心不肯再去,也只能绝望地放弃了。
没过多久,就听说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再也没出现过。
渡口关于站尸的传闻,却像风一样传开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连白天都很少有人敢靠近黑水河。
我的生意,也彻底断了。
这样也好,我心想,正好落个清净。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七天夜里,我被一阵哗啦啦的怪声惊醒了。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拖拽着一条沉重的铁链,在河里行走。
声音是从河里传来的,时远时近,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我悄悄爬起来,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河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
但那铁链拖拽的声音,却越来越近,最后,仿佛就在我的屋子底下,就在河岸边的水下来回徘徊。
我屏住呼吸,心脏咚咚直跳。
这声音,跟我爹失踪前一晚,我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升起。
我爹的失踪,也和这铁链声有关
天一亮,那声音就消失了。
我一夜没睡,眼圈发黑,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下去看看。
我必须搞清楚,这水底下,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李叔。
他听完,脸都白了,抓着我的胳D膊说:
阿江,你疯了!那下面是什么东西咱们都不知道,你就敢下去你不要命了!
李叔,我爹失踪那天晚上,就有这个声音。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必须去。不然,我这辈子都睡不安稳。
李叔看着我执拗的眼神,知道劝不住我。
他沉默了半晌,从自己屋里,拿出来一件满是油污的牛皮衣。
这是潜水衣,老早以前的东西了,能憋一袋子气,在水下撑个十几分钟。你穿上它,千万小心,一有不对劲,立马就上来!
我点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们选在了中午,阳气最足的时候。
我穿着沉重的牛皮潜水衣,腰上系着一根长长的安全绳,另一头由李叔在船上拽着。
他反复叮嘱我,如果遇到危险,就猛拽三下绳子,他会立刻把我拉上来。
我深吸一口气,抱住一块大石头,噗通一声沉入了水中。
河水冰冷刺骨,视线极其浑浊。
我只能勉强看清周围一米左右的范围。
无数细小的浮游生物在我眼前飘过,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尘埃。
我松开石头,任由自己慢慢下沉。
河底铺满了厚厚的淤泥,踩上去软绵绵的,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拽着安全绳,开始在河底摸索。
这里,就是昨晚铁链声徘徊的地方。
我像个盲人一样,在黑暗冰冷的河底,一步一步地挪动。
周围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这种与世隔绝的死寂,比任何尖叫都更让人恐惧。
就在我感觉牛皮衣里的空气快要耗尽,准备上浮的时候,我的脚,忽然踢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我心中一动,蹲下身,伸手去摸。
那东西又粗又长,表面布满了锈迹,冰冷坚硬。
是铁链!
我心中一阵狂喜,顺着铁链的方向,继续往前摸索。
那铁链,比我船上的锚链还要粗上好几圈,也不知在水底沉了多少年,上面挂满了水草和贝壳。
我拉了拉铁链,它纹丝不动,似乎一直延伸到河床深处。
我顺着铁链,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我的手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物体。
那东西被铁链缠绕着,触感很奇怪,像是某种动物的皮毛,但又比我摸过的任何皮毛都要粗硬。
我壮着胆子,凑近了些,想看清那到底是什么。
借着从水面透下的一点微光,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轮廓。
我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那……那是一口棺材!
一口通体漆黑,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制成的巨大棺材!
棺材上,长满了黑色的、水草一样的长毛,正随着水流轻轻摆动。
而那根粗大的铁链,就是从这口棺材的底部延伸出来的,一头锁着棺材,另一头,则深深地扎入了河床的淤泥之中。
这是什么
水底悬棺
我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
这口透着无尽邪气的棺材,为什么会用铁链锁在河底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那口棺材,似乎……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缠绕在棺材上的那根铁链,发出了咯吱一声轻响,绷得笔直!
一股巨大的力量,似乎正从棺材内部传来,想要挣脱铁链的束缚!
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
可就在我转身的刹那,我的脚踝,被什么东西,一把抓住了!
我低头一看,只见一只惨白浮肿的手,不知何时从我脚边的淤泥里伸了出来,五指像铁钳一样,死死地扣住了我的脚踝!
是老王!
他那张在芦苇荡里见过的、充满恐惧的脸,就埋在离我不到半尺的淤泥里,一双死鱼般的眼睛,正怨毒地瞪着我!
我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猛拽了三下安全绳!
一股巨大的拉力从腰间传来,李叔在把我往上拉!
但我被老王的手死死抓住,根本无法动弹。
那只手力气大得惊人,感觉要把我的脚骨捏碎。
牛皮衣里的空气已经所剩无G几,我的肺部开始剧烈地疼痛。
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那口黑色的棺材,震动得越来越厉害。
缠绕在上面的铁链,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棺材板,被从里面,顶开了一条缝。
一股漆黑如墨的、带着浓郁尸臭的黑水,从那条缝隙里,喷涌而出!
6
活人请捞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河里上来的。
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船上,李叔正满脸焦急地给我做着心肺复苏。
我吐出几口又腥又臭的河水,才算缓过一口气来。
阿江!你吓死我了!下面到底有什么
李叔看我醒了,长出了一口气。
我嘴唇哆嗦着,脑子里全是水下那口黑色棺材,和老王那只从淤泥里伸出来的手。
我把看到的一切告诉了李叔,他听得脸色发白,半天没说出话来。
黑毛棺材……铁链锁棺……完了……完了……他失魂落魄地念叨着,是它……是它要出来了……
它是什么
我追问道。
李叔却像是被吓破了胆,一个劲地摇头,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再也问不出别的什么。
从那天起,李叔就病倒了,整天躺在床上说胡话,嘴里喊着别找我、饶了我
我知道,他一定知道些关于那口棺材的秘密,但水下的经历,似乎勾起了他某些深藏的恐惧,让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我守着病倒的李叔,心里一团乱麻。
黑水河的秘密,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我越卷越深。
我爹的失踪,红衣新娘,站尸,水下铁链,还有那口邪门的黑毛棺材……这一切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我。
那是一个傍晚,我刚给李叔喂完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进了我家院子。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文质彬彬,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鸷。
请问,是陈江师傅吗
他开口问道,声音很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我警惕地点了点头。
我姓张,男人自我介绍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捞尸
我问。
最近除了这事,也不会有人找我。
男人笑了笑,那笑容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要你捞的‘尸’,现在还活着。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意思
很简单。
张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这里面有五十万。我需要你,在明天中午十二点整,去黑水河下游的‘一线天’,打捞我的妻子。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
我彻底懵了。
活人,怎么捞
这是把我当成杀手了
你是在开玩笑吗
我的语气冷了下来,我是捞尸人,不是杀人犯。
陈师傅,你误会了。
张先生的表情依旧平静,我没有让你杀人。我只是……想请你,在她‘恰好’落水之后,把她捞起来。
他特意在恰好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我看着他,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这人是个疯子!
这活儿,我不能接。你请回吧。
我站起身,下了逐客令。
陈师傅,别急着拒绝。
张先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在查你父亲陈大山失踪的案子。也知道你最近在河里,遇到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跳,死死地盯住他。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张先生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比如,我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会失踪。他就是因为,破坏了一场和明天这场,很相似的‘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和‘河神爷’的交易。
张先生慢悠悠地说,黑水河,是有主人的。我们这些靠河吃饭的人,想要平安,想要富贵,就得献上祭品,换取它的庇护。有的人,献三牲。而有的人……献的是人。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李叔说过的,那些和河神有古老契约的家族!
我妻子,自愿成为这次的祭品。这是我们张家,和河神爷早就定下的契约。
张先生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情感,你父亲当年,就是因为多管闲事,妄图救下祭品,才被河神爷收了去。陈师傅,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
一方面,是根深蒂固的道义和良知,让我无法接受用一个活人去献祭。
另一方面,他提到了我爹,这让我无法就此罢休。
这或许是唯一一个,能解开我爹失踪之谜的线索!
五十万,换一个你早就想知道的答案,和下半辈子的安稳。这笔买卖,很划算。
张先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明天中午十二点,一线天。我希望,能看到你的船。
说完,他把那张银行卡留在桌上,转身离开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桌上的银行卡,又看了看床上呓语不止的李叔,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之中。
一面是地狱,一面是深渊。
我该怎么选
7
假死之人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张先生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中盘旋。
理智告诉我,这是一场疯狂的、泯灭人性的交易,我应该立刻报警。
但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却在嘶吼:这是唯一能找到父亲下落的机会!
天亮时分,我做出了决定。
我不会帮他献祭,但我必须去一线天看看。
我要亲眼看看,这所谓的与河神的交易,到底是什么名堂。
如果可以,我要阻止它,就像我爹当年做的那样。
我没动桌上那张银行卡,只带上了我爹的铁三爪和那件牛皮潜水衣。
一线天是黑水河下游最窄的一段河道,两岸是陡峭的悬崖,中间只留下一线天光,河水在这里变得异常湍急,形成了一个个暗流漩涡。
我提前一个小时赶到,把船藏在了一处隐蔽的岩石后面,然后换上潜水衣,悄悄潜入了水中。
水流很急,我只能死死扒住水下的岩石,才不至于被冲走。
我找了一个能清楚看到对岸情况,又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耐心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正午十二点。
太阳升到了头顶正上方,阳光像一柄利剑,从悬崖的缝隙中直射下来,照在湍急的河面上,形成一道刺眼的光柱。
就在十二点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对岸的悬崖上,出现了两个人影。
一个是张先生,另一个,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
她看起来很年轻,面容姣好,神情却异常平静,平静得有些诡异,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场约会。
她就是张先生的妻子。
两人在悬崖边站定,没有一句交流。
张先生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然后对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她张开双臂,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向后一仰,就那么直直地,坠入了下方的河水之中。
噗通一声,河面溅起巨大的水花。
我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就要冲出去救人。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我僵在了原地。
女人落水之后,并没有像普通溺水者那样挣扎呼救。
她只是安详地漂浮在水面上,顺着湍急的水流,往下游漂去。
她的脸上,始终带着那抹平静的微笑。
岸上的张先生,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我彻底愣住了。
自愿赴死
这世上,真的有这种事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从我藏身的岩石旁漂过。
她离我那么近,我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密的绒毛和长长的睫毛。
就在她即将漂远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她的手。
她的右手,紧紧地攥着,手心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借着水流的晃动,我看到她指缝间,露出了一点红色的线头。
那红线,编织成了一个我无比熟悉的结。
是平结!
我爹最擅长打的一种绳结!
他以前总说,这种结最牢固,关键时刻能救命。
我送给他的那根红绳手链,用的就是这种平结!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为什么她手里,会有我爹的绳结!
我再也顾不上隐藏,疯了一样从水里冲出去,爬上我的小船,拼命地朝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追去。
等我终于追上她,用铁三爪把她勾到船边时,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颤抖着手,将她抱上船。
她的身体已经冰冷,但脸上那抹诡异的微笑,却像是凝固了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紧握的右手。
她的手心里,躺着的,赫然是一枚用红绳编织的、已经褪色发黑的平结。
在平结的旁边,还有一小块被磨得光滑的黄杨木,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字——

这是我爹亲手给我刻的护身符!
我小时候一直戴着,后来嫌土气,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它怎么会在这里!
在这个自愿献祭给河神的女人手里!
我握着那枚熟悉的护身符,冰冷的河水混杂着滚烫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滑落。
我爹,他没有失踪。
他一定来过这里!
就在我情绪崩溃的边缘,怀里死去的女人,她的眼皮,忽然,动了一下。
8
父之影
那一瞬间,我以为是自己悲伤过度,产生了幻觉。
我死死地盯着张先生妻子的脸,连呼吸都忘了。
她的睫毛,又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就像是蝴蝶扇动翅膀。
紧接着,她紧闭的双眼,缓缓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清澈的、却充满了无尽悲伤和疲惫的眼睛。
你……是陈大山的儿子
她看着我,声音嘶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我脑子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虚弱地抬起手,指了指我手中的那个黄杨木护身符,他说,看到它,你就都明白了。
我爹……我爹到底在哪儿!
我激动地抓住她的肩膀,你见过他他还活着,对不对!
女人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他死了。
这三个字,像三把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不……不可能……我无法接受,你骗我!张先生说,我爹是破坏了交易,被河神爷收了!
他没有骗你。
女人苦涩地笑了笑,你父亲,的确是为了救我,才死的。
在女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一个被深埋在黑水河底的、残酷的真相,被一点点揭开。
女人名叫林舒,她所在的林家,和张家一样,都是黑水河畔和河神有契约的古老家族。
这种契约,代代相传,用族中女子的性命,换取家族的富贵平安。
这种献祭,并非强迫,而是一种宿命。
被选中的女子,从小就会被灌输这种思想,她们相信,这是她们的荣耀。
林舒就是这一代的祭品。
但在献祭的前一天,我爹陈大山,找到了她。
我爹告诉她,那所谓的河神,根本不是什么神明,而是一个被铁链锁在河底的、靠吞噬活人魂魄来维持力量的水魈!
那口黑毛棺材,就是它的本体。
那些所谓的契约家族,不过是被它用利益诱惑,心甘情愿献上亲人血食的伥鬼!
我爹一生都在研究如何破除这个诅咒。
他查阅了无数古籍,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办法:在水魈最虚弱的献祭时刻,用至阳之人的血,混合着朱砂,污染它的祭品,从而破掉它的法力。
而我爹,就是那个至阳之人。
你父亲用他的心头血,在我身上下了一道‘假死咒’。
林舒流着泪说,这道咒,能骗过水魈,让它以为我已经死了,从而吸食不到我的魂魄。但他自己,却因为耗尽了精血,被赶来的张家人,活活打死,沉入了河里……
我听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原来,我爹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是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被活活打死的。
他临死前,把这个护身符交给我,让我告诉你,不要为他报仇,带着李叔,离开黑水河,永远不要再回来。
林舒的声音充满了愧疚,他说,你斗不过他们的。张家、林家……还有那只水魈,他们是一体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嘶吼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我被他们关了起来,直到今天,才被带出来完成‘献祭’。
林舒闭上眼睛,对不起……对不起……
我瘫坐在船上,看着手中那枚刻着我名字的护身符,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一直以为我爹是个普普通通的捞尸人,懦弱,迷信。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他是一个英雄。
一个孤独地,对抗着整个黑暗世界的英雄。
不。
我不能走。
我爹用命换来的真相,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要报仇!
我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林舒:
水魈……献祭……最虚弱的时候……是不是就是现在
林舒被我的眼神吓到了,她摇了摇头:
陈江,你别做傻事!你父亲都斗不过它,你……
我爹只有一个人!但他有我!
我打断了她,一股前所未有的疯狂和决绝,在我胸中燃烧,告诉我,献祭的地点在哪儿!
林舒看着我,许久,她惨然一笑,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我带你去。
她缓缓地说,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父亲的血,只能护我十二个时辰。时辰一到,水魈发现祭品是假的,我们都得死。
献祭的地点,就在河神庙下面。
那座庙,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祭坛,在水下。一个……由无数‘站尸’守卫的祭坛。
9
黑水漩涡
我和林舒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划船,逆流返回老河口。
一路上,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便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云层,低得仿佛要塌下来一样,沉闷的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
河水也变得愈发狂躁,墨绿色的河面上,开始出现一个个诡异的漩涡。
水魈发怒了。
林舒看着天象,脸色惨白,它发现祭品出了问题。
我没有说话,只是拼尽全力地划着船。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它,然后,杀了它!
为我爹报仇!
等我们赶到河神庙时,天已经黑得如同午夜。
狂风呼啸,吹得破庙呜呜作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号。
祭坛的入口,就在神像下面。
林舒指着那尊面目狰狞的河神像。
我二话不说,上前一脚,狠狠地踹在神像上。
那泥塑的神像应声而倒,摔得四分五裂。
神像的底座下,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尸臭味,从洞里喷涌而出。
洞里是一条湿滑的、向下延伸的石阶。
我点燃一根火把,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林舒紧紧跟在我身后。
石阶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
溶洞的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水潭里的水,漆黑如墨,正缓缓地旋转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黑水漩涡!
这里,就是献祭的真正地点!
水潭的四周,站满了人。
他们一个个僵硬地立在水中,水只到他们的腰部。
他们穿着不同年代的衣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全都双目圆睁,面无表情,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
是站尸!
我粗略一数,至少有上百具!
他们就像最忠诚的卫兵,将中央的黑水漩涡,团团围住。
在这些站尸的最前方,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老王。
他的旁边,是他的两个伙计。
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我看到了更多曾经在黑水河失踪的人。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你爹……也在里面。
林舒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颤抖。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离我们最近的地方,看到了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身影。
他穿着失踪那晚的衣服,背脊挺得笔直,就那么静静地立在水中。
即使已经变成了没有意识的站尸,他身上那股不屈的、硬朗的气质,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是爹!
爹!
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我爹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他的头,似乎想要转向我这边,但最终,还是没能转过来。
没用的,他们的魂魄,都被水魈禁锢了。
林舒拉住想要冲过去的我,除非杀了水魈,否则,他们永远都得在这里,给它当守卫。
就在这时,中央的黑水漩涡,旋转得越来越快。
水潭中央,那口我在水下见过的、长满黑毛的巨大棺材,缓缓地浮了上来。
咯吱……咯吱……
棺材板,被一股巨力,从里面缓缓推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极寒气息,瞬间笼M罩了整个溶洞。
我手中的火把,火苗猛地一缩,几乎要熄灭。
一只长满了绿色鳞片、指甲漆黑如墨的爪子,从棺材的缝隙里,伸了出来,搭在了棺材边缘。
紧接着,一个人,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它看起来像人,却又不是人。
它的身体干瘦如柴,皮肤是一种诡异的青黑色,上面布满了滑腻的粘液。
它的头发,就是那些缠绕棺材的黑毛,长得拖到了水里。
最可怕的,是它的脸。
它没有鼻子,嘴巴裂开到了耳根,露出两排针一样尖利的牙齿。
而它的眼睛,则是两团幽绿色的、不断跳动的鬼火!
这就是水魈!
它坐起来后,那两团鬼火般的眼睛,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林舒的身上。
我的……祭品……一阵干涩、难听得如同指甲刮擦玻璃的声音,从它的喉咙里发出来,你……竟然……没死……
它的目光,又转向了我。
还有……陈大山的血脉……好……很好……今天,正好……一起……吃了……
说完,它张开大嘴,猛地一吸!
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从身体里抽离出去了!
林舒闷哼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爹的血咒,失效了!
我咬破舌尖,剧烈的疼痛让我恢复了一丝清明。
我从怀里掏出我爹的铁三爪,上面,早已被我用自己的血,重新描满了朱砂符文。
畜生!我跟你拼了!
我怒吼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铁三爪,朝着棺材里的水魈,狠狠地掷了过去!
10
捞尸人
铁三爪在空中划出一道血色的弧线,带着我全部的愤怒和仇恨,呼啸着射向水魈。
水魈似乎没想到我竟敢反抗,那两团鬼火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
它抬起那只长满鳞片的爪子,想要格挡。
但它刚刚吞噬祭品失败,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噗嗤!
一声闷响。
灌注了我精血和朱砂的铁三爪,精准地、深深地刺入了水魈的胸膛!
吼——!
水魈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整个溶洞都为之震动,洞顶的钟乳石簌簌地往下掉。
一股黑色的、带着恶臭的血液,从它的伤口处喷涌而出,将周围的河水都染黑了。
它那双鬼火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里面充满了怨毒和难以置信。
它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枯萎。
那些黑色的长发,也失去了光泽,变得如同枯草。
成功了!
我爹的办法,成功了!
就在我心中升起一丝喜悦的时候,异变突生!
水魈在彻底死亡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鸣。
随着这声嘶鸣,周围那上百具原本静立不动的站尸,齐刷刷地活了过来!
他们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他们空洞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幽绿色的光芒。
他们转过身,用一种僵硬而诡异的姿势,一步一步地,朝着我走了过来。
水潭里,瞬间挤满了行尸走肉。
他们伸出惨白浮肿的手,向我抓来。
我爹,也在其中。
他走在最前面,那双曾经充满慈爱的眼睛,此刻却只有冰冷的、属于野兽的杀意。
爹!
我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心如刀绞。
我不能伤害他,但我也不能束手就擒。
我一步步后退,很快,就退到了溶洞的石壁前,退无可退。
眼看我爹的手,就要抓到我的脖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手,停在了离我只有一寸的地方。
他那双幽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一丝痛苦。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
江……快……走……
是父爱。
是那份深埋在灵魂最深处的、连水魈都无法磨灭的父爱,让他在最后关头,恢复了一丝神智!
爹!
我的眼泪,再次决堤。
走!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这最后一个字。
然后,他猛地转身,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身后潮水般涌来的其他站尸。
我看着他那并不高大、此刻却宛如山岳般的背影,我知道,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机会。
我擦干眼泪,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气息全无的林舒,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我爹的背影,然后猛地转身,冲向来时的石阶。
我冲出河神庙,外面,黑水河已经彻底沸腾了。
失去了水魈的镇压,河底积压了千百年的怨气,全部爆发了出来。
巨浪滔天,整个河岸都在剧烈地晃动,仿佛末日降临。
我解开缆绳,跳上我的乌篷小船,拼命地朝着渡口的方向划去。
身后,河神庙所在的整个河岸,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坍塌,被狂暴的河水彻底吞没。
那个囚禁了我爹,也囚禁了无数冤魂的罪恶之地,终于,消失了。
……
那之后,黑水河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水,淹没了沿岸无数的村庄。
大水退去后,人们惊奇地发现,原本浑浊不堪的黑水河,竟然变得清澈了起来。
河里再也没有出过什么怪事,那些关于河漂子、站尸的传说,也渐渐成了老人们口中的故事。
李叔的病好了,但他苍老了许多。
我们一起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去了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小镇,开了一家小面馆。
我再也没有下过水。
但我总会在深夜里,梦见那条河,梦见我爹最后那个坚实的背影。
我知道,他没有死。
他和他守护的那些冤魂,一起,获得了真正的解脱。
我是捞尸人陈江。
我的故事,结束了。
但黑水河畔,或许,又有了新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