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强征入宫那日,哭着对暴君说早已心有所属。
第二天我的未婚夫便被发配边疆,全族入狱。
越泽用朱笔抬起我的下巴:现在,你心里能只装朕一人了吗
三年间我宠冠六宫,替他毒杀忠良、铲除异己。
他醉醺醺咬我耳尖:宁宁,给朕生个太子…
我笑着咽下他喂的避子汤,当晚就把毒下在他的酒杯。
新帝登基时为我翻案,却见我掏出未婚夫的贴身玉佩。
陛下,我轻笑,您不会真以为,臣妾是为了您吧
1
轿帘被粗暴掀开的刹那,凛冽的寒风裹着雪粒子倒灌进来,抽打在楚晚宁脸上,生疼。视线所及,是朱红到令人窒息的高墙,一重接着一重,望不到头,如同巨兽沉默张开的咽喉。宦官尖细的嗓音像是被这冷风冻裂了,一字字砸在冻得硬邦邦的青砖地上:请楚才人下轿——
她被人几乎是半搀半拽地弄了下来,绣鞋踩在薄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身上的嫁衣还没换,是江南最上等的云锦,绣着并蒂莲和鸳鸯,原是欢欢喜喜备下,等着开春穿给沈砚看的。如今却成了刺目的嘲讽,被强套着,抬进了这吃人的皇城。手腕被攥得死紧,镶嵌着细小珍珠的广袖下,那片皮肤一定已经淤青。
她被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永巷冰冷的石道上。两侧宫墙巍峨,投下巨大的、令人惶然的阴影。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一座恢弘殿宇矗立眼前,金龙盘踞的匾额上,紫宸殿三个字透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殿内暖得让人发闷,龙涎香的气息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宦官宫女垂首侍立,鸦雀无声。
她被按着跪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寒气透过单薄的衣料,瞬间钻入膝盖,冷得她轻轻一颤。
一双明黄色的靴子停在她面前。
她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惯于掌控一切的、慢条斯理的压迫感:抬起头来。
楚晚宁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陷进皮肉里,用那点刺痛逼自己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她慢慢抬起头。
帝王越泽就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他生得极好,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太过锐利,也太过于……势在必得。像是打量一件新得的、颇有兴致的玩物。
他看了她许久,目光在她脸上,在那身不合时宜的嫁衣上流转,最后,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委屈了
楚晚宁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不是做戏,是积压了一路的恐惧、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决堤。她猛地以额触地,冰冷的金砖激得她又是一颤,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音:求陛下……求陛下开恩!民女……民女早已心有所属,与人订有婚约,来年便要成亲了!求陛下……
她磕着头,语无伦次,只知道重复地求,卑微地求,奢望着眼前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能偶发一丝善心。
殿内死寂,只有她压抑不住的呜咽和额头轻碰地面的微响。
越泽没说话。
她听见他极轻地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然后,那明黄色的袍角从她眼前移开,他转身,似乎对旁边侍立的太监随意地吩咐了句什么。
声音太轻,她没听清,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沈家……边境……
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沉进无底冰窟。
2
第二天晌午,旨意就到了她暂居的偏僻宫室。
来的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里没有一点温度,平板地宣读着:沈砚,御前失仪,冲撞圣驾,即刻褫夺功名,发配北疆军中效力。沈氏一族,教子无方,暂押收监,听候发落。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楚晚宁的耳膜,钉进她的心里。
她跪在那里,浑身冰冷,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魂魄的偶人。
宣旨的太监走了很久,她依旧维持着跪姿,一动不动。
直到,那双熟悉的明黄靴子再次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里。
冰凉的、还带着朱砂墨香的赤金狼毫笔尖,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越泽看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她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影像的眸子,语气温和得近乎残忍:现在,你心里能只装朕一人了吗
楚晚宁望着他,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地,湮灭了最后的光。
她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像一个僵硬生涩的提线木偶。
……能。
声音轻得像叹息,散在空旷冰冷的殿里。
越泽似乎满意了,扔了那支朱笔,笔杆落在金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他伸手,亲自将她扶起,指尖触及她的手臂,冰凉一片。
乖。
入宫第三年,楚晚宁已是名动后宫的皇贵妃。
赐号宸。
紫宸殿的偏殿几乎成了她的专宠之地,夜夜笙歌,帝王恩宠,浓稠得令六宫侧目。
她替他研磨,看他批阅奏折,偶尔,纤细的手指会点在某一个名字上。声音又软又媚,裹着蜜糖,眼睛里却是一片清冷冷的寒潭:陛下,臣妾听闻,这位大人……似乎对去年漕运改制之事,颇有些微词呢,说陛下……操之过急。
不过几日,那位颇有微词的忠直之臣便因一桩陈年旧案被翻出,削职流放。
她陪他饮宴,在他酒酣耳热、揽着她腰肢絮絮说着哪位宗亲似乎不安于室时,她会乖巧地偎在他怀里,指尖在他胸口画着圈,吐气如兰:既如此……陛下何不让他安分些呢总让陛下烦心,真是该死。
不久,那位不安于室的宗亲便因谋逆大罪下了诏狱,家产抄没。
她像是越泽手中最锋利也最美艳的一把刀,刀锋所指,从无落空。朝野上下,暗地里皆言宸贵妃狐媚惑主,心肠歹毒,是祸国的妖孽。弹劾她的奏章不是没有,却从无一本能真正递到越泽面前。
越泽对她,予取予求,宠信到了极点。甚至允她可随意出入御书房。
只有楚晚宁自己知道,每一次献策后回到自己的宸元宫,她都会屏退左右,用冷水一遍遍地洗手,直到搓得皮肤发红。夜深人静时,她会打开妆匣最底层的暗格,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枚半旧的玉佩,纹路已被摩挲得温润至极。她不敢拿出来,只敢用指尖隔着丝绸,轻轻触碰一下,那一点冰冷的触感,是她唯一能喘息的瞬间。
这年冬末,一场宫宴方散。
3
越泽喝得多了些,踏着微醺的步子闯入宸元宫。他身上酒气混杂着龙涎香,将她紧紧箍在怀里,滚烫的唇咬着她冰凉的耳垂,呼吸粗重:宁宁……给朕生个太子……朕把这天下,最好的一切……都给你们母子……
楚晚宁依偎在他怀中,仰着头承受他的亲吻,唇畔是完美无缺的、娇媚的笑意。当他亲手将一盏温热的、气味特殊的汤药喂到她唇边,哄着她喝下时,她眼波流转,没有半分迟疑,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咽得干干净净。
甚至还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他指尖残留的药汁,笑得妖娆动人:陛下赏的,都是甜的。
越泽志得意满,大笑着一把将她抱起,走向锦帐深处。
帐幔垂下,遮住一室春光,也遮住了楚晚宁瞬间冷却的、再无一丝笑意的眼眸。
时机快到了。
她埋在越泽颈侧,听着他逐渐平稳的鼾声,无声地想。
翌年秋,御花园菊花开得正盛。
越泽兴致极高,在太液池边的暖阁设下家宴,只召了楚晚宁一人相伴。
酒过三巡,他已有七八分醉意,揽着楚晚宁的肩,指着窗外一片绚烂:宁宁你看,朕为你种的这‘金盏玉台’……可还喜欢朕记得……你最爱菊……
楚晚宁微笑着为他斟酒,袖口微微垂下,露出一截皓腕。指尖在那白玉酒壶的盖钮上,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拂。
陛下厚爱,臣妾惶恐。她将酒杯递到他唇边,眼睫低垂,掩去所有情绪,陛下,再饮一杯吧,这是江南新贡的菊花酿。
越泽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赞道:好酒!宁宁喂的酒,更是甘醇!
他咂摸着滋味,似乎觉得这酒确实格外醇香,忍不住又自行倒了一杯。
楚晚宁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饮下那杯酒,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得有些迟缓、僵硬。
啪的一声脆响,玉杯从他指间滑落,摔在光滑的金砖地上,碎裂开来。
越泽猛地捂住了腹部,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的、不敢置信的痛苦,他瞪大眼睛,死死盯住眼前依旧巧笑倩兮的女人。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一丝暗红的血从他嘴角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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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颤抖地指向楚晚宁,目光里是惊怒,是骇然,更多的,却是一种被最珍爱之物彻底背叛的毁灭性的疯狂和绝望。
楚晚宁缓缓站起身,退后一步,避开了他试图抓住她的手。
她就那样站着,居高临下地,冷漠地,看着他高大的身躯痛苦地蜷缩起来,从铺着锦垫的宽大座椅上重重滑落在地,剧烈地抽搐着,最终,彻底不动了。那双曾充斥着无尽野心和占有欲的眼睛,至死都圆睁着,凝固着最后的震愕与不甘。
暖阁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风吹过菊丛的细微沙沙声,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和酒气。
楚晚宁静静看了那具尸体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她慢慢走过去,蹲下身,伸出纤细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合上了他的眼睛。
陛下,她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平静无波,一路好走。
4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微微凌乱的裙摆和鬓角,确保自己依旧仪容完美,这才走到门边,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惊慌却又强作镇定的声音,对着守在外面的心腹太监道:快传御医!陛下……陛下突发急症!
宫中顿时乱作一团。
在一片混乱、悲哭、惊惶以及暗流涌动的紧张中,越泽没有子嗣,按照他生前最后的意愿及朝中几位重臣的紧急磋商,其弟瑞王越湛在一片嘈杂声中,被匆匆推上了帝位。
新帝登基大典后的第三日,新帝越湛在御书房召见了楚晚宁。
他已脱下丧服,换上龙袍,眉宇间虽还有一丝未散的阴霾,但更多的是尘埃落定后的沉静与威仪。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素缟、却依旧难掩绝色风姿的女人,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挥手屏退了左右。
宸太妃,他开口,语气还算温和,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楚晚宁微微屈膝:陛下言重了,分内之事。
越湛沉吟片刻,道:皇兄……暴毙,其中多有蹊跷,朕已知晓。你为朕、为这江山做的,朕都记得。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承诺的重量,沈家的冤屈,朕已命人重审。不日即可平反昭雪。沈砚……朕也已派人快马加鞭前往北疆,召他回京,必当重用。
他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激动或感恩。
楚晚宁却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越湛微微蹙眉,继续道:你助朕铲除暴君,有功于社稷。朕可允你一件事,无论你是想离宫另居,还是……他话未说尽,却留下些许意味深长的余地。
御书房内静了片刻,只有鎏金兽炉里檀香袅袅升起的细微声响。
楚晚宁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淡,却像一枚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此刻略显沉凝的气氛。
她抬起头,目光清凌凌地看向龙椅上那位的新帝,脸上再无平日那副温顺娇媚或哀戚婉转的模样,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和疏离。
然后,在越湛逐渐变得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她缓缓地从素白的衣襟内,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女子常用的香囊或玉佩,而是一枚明显属于男子的、边缘已被摩挲得极为温润的旧玉佩。玉佩上雕刻的竹报平安纹样,越湛依稀觉得有些眼熟——那是沈家子弟常佩的样式。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枚玉佩,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却又冰冷的嘲讽。
陛下,她红唇轻启,声音像玉珠落冰盘,清晰,冰冷,掷地有声,您不会真以为,臣妾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您吧
越湛脸上的温和、承诺、那丝若有似无的招揽之意,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越湛脸上的温和、承诺、那丝若有似无的招揽之意,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碎裂,然后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席卷。
5
御书房内静得可怕,那枚被楚晚宁指尖勾出的旧玉佩,像一个冰冷而残酷的注解,无声地嘲弄着他方才所有自以为是的恩赐与掌控。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此刻清冽如寒潭,再也找不到半分娇媚或哀婉的眼睛。看着她唇角那抹极淡,却锋利如刀锋的弧度。
你……越湛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挤不出下一个字。他稳了稳心神,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沈家的玉佩……你从一开始……
楚晚宁缓缓将玉佩收回掌心,紧紧握住,那坚硬的棱角硌着她的皮肉,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支撑着她此刻近乎虚无的平静。
陛下以为,我是凭什么走到越泽身边,又凭什么让他对我言听计从,甚至允我出入御书房她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仅凭这张脸吗
她轻轻摇头,笑意更冷,也更苍凉:越泽多疑暴戾,却极度自信。他自信能掌控一切,包括一个被他碾碎了所有希望、只能依附他生存的女人。他享受这种掌控,享受逼着我替他做尽肮脏事,看着我一步步染黑,再也回不了头的过程。他觉得,这样,我就永远是他的了。
而他所有的自信,楚晚宁抬眸,直视越湛,都需要足够的信息来支撑。他需要确信我的‘忠诚’。宫里宫外,有多少人‘恰好’能让他听到他想听的消息北疆军中,又是谁‘恰好’能让他时刻掌握一个配军的动向,确保其生死尽在掌握
越湛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明白了什么。
你……他喉结滚动,你利用朕……利用瑞王府的渠道……
那些年,瑞王府韬光养晦,暗中经营的人脉和消息网,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取信越泽的工具!越泽通过那些渠道证实了她的孤立无援和沈砚的苟延残喘,从而更加确信她已别无选择,只能乖乖做他的宸贵妃,他的刀!
互利互惠罢了。楚晚宁淡淡道,若非陛下当年也有意那个位置,需要有人在越泽身边行方便之门,又怎会默许甚至暗中配合我递出的那些关于越泽喜好、动向、乃至某些批阅奏折习惯的消息,对陛下而言,不也正是及时雨吗
她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色,继续道:陛下此刻能坐在这里,难道真觉得,全是自身运筹帷幄,与我这个‘深宫妇人’毫无干系
越湛猛地向后靠在龙椅上,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却没想到,自己竟也一直是别人棋局中的一环!而这个女人,竟在越泽和他这两股足以碾碎她的力量之间,走出了一条如此惊心动魄的血路!
那沈砚……越湛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知道吗知道你做的这一切
楚晚宁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那冰封般的面具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了下去:他不需要知道。
她不需要他知道,她是如何踩着污秽与鲜血,在恶魔的枕边强颜欢笑。不需要他知道,她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其中或许还有他昔日的同窗、师长。不需要他知道,那个他记忆中干净明媚的楚晚宁,早已死在了三年前那个雪日。
她只要他活着,清白地活着,回来。
越湛看着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痛楚,心中竟生出一股复杂的寒意。这个女人,狠起来能毒杀帝王,算计天下,可心底最深处,却固执地护着一点不容玷污的微光。
你如今告诉朕这些,越湛深吸一口气,努力找回帝王的威仪,尽管声音依旧有些发虚,就不怕朕……
怕楚晚宁打断他,那点脆弱消失无踪,她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近乎傲慢的平静,陛下如今初登大宝,朝局未稳,越泽虽死,其党羽未尽,需要时间清理。此刻杀我,于陛下有何好处平白担上一个鸟尽弓藏、诛杀有功之人的名声还是说,陛下想让我把这些年与瑞王府‘互利互惠’的细节,一一说与朝中诸位御史听听
越湛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他被拿捏得死死的。这个女人,早已算准了一切。
更何况,楚晚宁语气稍缓,却更显疏离,我对陛下的龙椅,毫无兴趣。大仇得报,沈家昭雪,我便再无牵挂。陛下是明君还是昏君,这江山是否稳固,与我何干
她微微屈膝: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妾告退。
她转身,素白的衣袂在身后划开一道清冷的弧线,如同她这个人,决绝,不留余地。
越湛看着她毫不留恋走向殿门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发现自己竟没有勇气,也没有立场叫住她。
6
楚晚宁一步一步走出御书房,走出那象征着天下至高权力的殿宇。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抬头望向高远湛蓝的天空。
宫墙依旧,只是压在心头的那座名为越泽的大山,终于崩裂消散。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有隐隐的菊花冷香,却又很快被宫廷特有的沉闷气息掩盖。
她没有回宸元宫,那里充斥着越泽令人作呕的痕迹和无数个她无法安眠的夜晚。她走向宫中更偏僻的一处角落,那里有一处小小的、几乎被遗忘的佛堂。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佛像低眉敛目,慈悲而沉默。
她走到蒲团前,却没有跪拜。只是静静地站着,从怀中再次掏出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玉石渐渐被捂得温热。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日光西斜,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直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却又竭力放轻的脚步声,停在了佛堂门外。
脚步声带着显而易见的迟疑,和一种几乎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
楚晚宁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停止,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她猛地转过身,看向那扇虚掩的门。
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身形挺拔,却带着经年风霜磋磨出的清瘦与沧桑,旧日的青衫洗得发白,边缘已有些磨损。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进来,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云端,不敢落地。
光线逐渐照亮他的脸。依旧是清俊的眉眼,只是昔日温润的书卷气被边塞的朔风磨砺得冷硬了许多,皮肤粗糙了些,唇色也有些干裂。唯有一双眼睛,此刻正死死地、贪婪地、又带着巨大痛楚地望着她,眸子里翻涌着太多太多的情绪——震惊、狂喜、恐惧、怜惜、愧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是沈砚。
他回来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撞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最终,他只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沙哑得不成样子:
……晚宁
楚晚宁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看着他,贪婪地看着,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她踩着刀尖,浸在血海里,靠着恨意和这一点微末的念想,撑着一口气,活到现在。
此刻,他真的站在了面前。
她看到他眼底深切的痛楚和怜惜,看到他紧握的、骨节泛白的拳头,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线。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是谁告诉他的越湛还是这一路回京,听到了太多关于宸贵妃的传闻
那些传闻里,她是如何的狐媚妖娆,如何的心狠手辣,如何的蛊惑君心,残害忠良……
楚晚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冷的深渊。她攥紧了手中的玉佩,那点微弱的温热早已散去,只剩下硌人的冷硬。
她忽然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眼睫,遮住自己所有的情绪。再抬起眼时,脸上已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甚至极轻地、自嘲般地弯了一下唇角,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
沈公子,别来无恙。
沈砚浑身剧烈地一颤,像是被这声疏离到极致的沈公子狠狠刺穿了心脏。他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声音破碎不堪:晚宁!不……不是这样的……我……
沈家冤屈已雪,陛下仁厚,必会重用你。楚晚宁打断他,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令人心寒的距离,前程大好,望公子珍重。
她说着,慢慢摊开手心,那枚玉佩静静躺在那里。
此物,她看着那玉佩,眼神空洞,物归原主。
沈砚盯着那枚玉佩,盯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盯着她那双再也映不出昔日明媚春光的眸子。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席卷了他,不是为了自己这三年的苦难,而是为了她。
他什么都知道了。
回京的路上,越湛派去接应他的人,隐晦地告知了他一切。告知他楚晚宁是如何进宫,如何承宠,如何……亲手毒杀了越泽。那些轻描淡写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想象不出,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此刻,她这般模样,这般语气,是在害怕吗害怕他嫌弃她害怕他觉得她脏觉得她不再是那个他曾爱过的、干净的楚晚宁
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口反复绞磨。
他猛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那玉佩,而是一把抓住了她摊开的手,连同那枚冰冷的玉佩,一起紧紧攥在手心。
他的手掌粗糙,布满厚茧,却滚烫如火。
7
楚晚宁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他却攥得死紧,不容她退缩。
晚宁,他看着她,眼圈通红,声音颤抖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心疼,看着我。
楚晚羽睫剧烈地颤抖着,依旧不肯抬眼。
那三年,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极其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血里挤出来,很疼吧
楚晚宁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预想中的嫌弃、疏离、质问都没有出现。他的眼睛里,只有铺天盖地的心疼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泪水。
对不起……沈砚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灼烫地砸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对不起,晚宁……是我无能……是我没能护住你……让你一个人……受了这么多的苦……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冰封,在这一句很疼吧和对不起面前,土崩瓦解,碎得干干净净。
楚晚宁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眼眶酸涩得厉害,却流不出一滴泪。那三年,她没在人前掉过一滴泪,仿佛泪腺早已干涸。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为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
沈砚松开她的手,却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小心翼翼地、珍重无比地拥进怀里。
他的拥抱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仿佛怀抱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楚晚宁僵硬地被他抱着,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阳光晒过的青草香,那是记忆深处熟悉的味道。
她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
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他。
指尖抓住他背后粗糙的衣料,越抓越紧。
佛堂寂静,佛像慈悲。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拉长,融合在一起,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许久,沈砚才微微松开她,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眼角并未存在的湿意。
晚宁,他看着她,目光坚定,我们离开这里。京城,朝堂,这些都和我们再无关系。我带你走,去江南,去塞外,去哪里都好。只有我们两个人。
楚晚宁望着他,望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深情和憧憬。江南烟雨,塞外长风……那是他们年少时曾一起憧憬过的远方。
她心口涨得满满的,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蔓延开来。
她几乎就要点头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宫墙外隐约传来整齐划一的、铠甲摩擦的脚步声,以及内侍隐约的宣号声。
那是新帝仪仗的声音。
楚晚宁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眼中的暖意和松动,迅速冷却、凝固,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疲惫和了然。
她轻轻地、却坚决地,从沈砚的怀抱里退了出来。
沈砚怔怔地看着她空下来的怀抱,又看向她瞬间疏离的表情,心猛地一沉:晚宁
楚晚宁别开眼,不再看他灼热的目光,声音低哑:走
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像是品味着某种极致苦涩的东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缓缓道,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嘲讽,越湛今日能放你进来,能允我见你,已是天大的‘恩典’。你觉得,他费尽心思走到这一步,会轻易放我离开吗
沈砚急切道:我们可以想办法!我可以去求他!或者……
求他楚晚宁打断他,眼神悲凉,用什么求用我替他毒杀越泽的功劳还是用你沈家满门未来的前程威胁他沈砚,你还不明白吗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出最残酷的现实:我从踏进紫宸殿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出不去了。越泽死了,越湛也不会放我走。我知道太多秘密,关于越泽的,关于越湛的,关于这座皇宫最肮脏的角落……活着走出去的宸贵妃,对新帝而言,永远是最大的威胁。
他今日表现出的所有宽仁,都建立在‘我’必须永远在他的掌控之下这个前提上。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忍,我若安分守己,或许能在这深宫一角苟延残喘,看着你前程似锦,娶妻生子。我若妄想离开……
她没说下去,但沈砚已经懂了。那股刚刚升起的、足以焚烧一切的希望之火,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攥紧了他。他以为推翻了一个暴君,迎来的会是曙光,却没想到,只是换了一个更隐蔽的牢笼。
那……那我们……沈砚的声音绝望而沙哑。
楚晚宁重新看向他,目光里有一种沈砚看不懂的决绝和平静。她抬手,轻轻抚平他衣襟上刚才被她抓出的褶皱,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告别般的意味。
沈砚,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好好做你的官,光耀沈氏门楣,娶一个家世清白、温婉贤淑的妻子,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不!沈砚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眼底通红,没有你,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晚宁,我做不到!
你必须做到。楚晚宁看着他,眼神锐利得像刀,沈家不止你一个人,你身上担着整个家族的未来。不要任性,不要给我……给你自己,招致杀身之祸。
她一根一根,掰开他紧握的手指。
8
她的力气不大,动作却很坚决。
今日能见你一面,知道你安好,于我而言,已是偷来的恩赐。她后退一步,重新拉开距离,脸上再不见丝毫波澜,够了。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不再看他痛苦的神情。
你走吧。
以后,不要再来了。
宸贵妃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最后一个字落下,像是为一切画上了休止符。
佛堂内只剩下死寂。
沈砚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仿佛有一把冰冷的锉刀,正在一下下锉着他的心肝脾肺。痛到极致,反而麻木。
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他无力改变。
他也知道,她推开他,是在用最后的方式保护他。
阳光彻底沉了下去,佛堂内陷入昏暗。
许久,沈砚极其缓慢地、沉重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外走去。脚步踉跄,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在他即将踏出佛堂门槛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哽咽:
保重。
沈砚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最终,还是迈出了那一步,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楚晚宁依旧背对着门口,站得笔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她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单薄的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哭声。
只有无声的恸哭,才最是绝望。
昏暗的佛堂里,尘埃落定。
她终究,还是一个人留在了这吃人的宫墙之内。
外面的天,彻底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