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梅雨季的灰烬 > 第一章

苏晚第一次见到陆承宇,是在江南的梅雨季。
那年她十六,跟着师父在苏州织造署修补一幅宋人的《寒江独钓图》。雨下了整整半月,青石板路湿滑如镜,倒映着飞檐翘角的影子,像一幅晕开的水墨画。他就在那样的雨里走进来,玄色长衫上沾着雨珠,眉骨高挺,眼神冷得像檐角的冰棱。
陆大人。师父慌忙起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局促。
她才知道,这就是那位权倾朝野的陆御史,年纪轻轻便以铁腕著称,连织造署的总管都要敬他三分。他没看师父,目光径直落在她摊开的画纸上,眉头微蹙:这里的皴法不对。
苏晚的脸腾地红了。她补的是画中老翁的蓑衣,为了让墨色更沉,特意加重了笔触,却被他一眼看出了破绽。宋人的笔触讲究‘淡中见厚’,你这是画蛇添足。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师父连连道歉,把她拉到身后。他没再说话,转身去看库房里的贡品,玄色衣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串细碎的雨珠。苏晚望着他的背影,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这人,真冷。
原以为只是一面之缘,没想到几日后,陆府的管家竟找到了绣坊,说陆大人请苏姑娘去府中修补一幅古画。师父惊得手里的绷子都掉了,再三叮嘱她:陆大人脾气不好,你万事小心,少说话,多做事。
陆府在城隅的巷子里,高墙深院,门口的石狮子瞪着铜铃大眼,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管家引她穿过回廊,雨声在廊下敲出清脆的响,廊壁上挂着的字画,每一幅都足以让苏州城的收藏家倾家荡产。
他在书房等她,手里拿着一卷书,窗外的雨打在芭蕉叶上,溅起的水珠沾湿了他的袖口。坐。他头也没抬,指了指桌前的绣凳。
画案上摊着的是一幅《洛神赋图》的残卷,绢本已经发黄,左下角缺了一块,正是洛神衣带飘举的部分。苏晚的心猛地一跳——这等珍品,竟会落在他手里。
三日内补好。他放下书卷,目光落在她脸上,用你师父教的‘飞丝绣’,线色我已经让人备好了。
苏晚愣住了。飞丝绣是师门绝技,用极细的蚕丝劈成八缕,在绢本上绣出与原画无二的笔触,耗时耗力,寻常绣娘连劈线都做不到。他竟知道
做不到他挑眉,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
做得到。苏晚咬了咬唇,拿起绣针。她不能丢师父的脸。
接下来的三日,苏晚就住在陆府的偏院。陆承宇很少露面,偶尔会在傍晚时分来书房看她的进度。他话不多,最多指出哪里的针脚太密,哪里的线色偏深,声音依旧冷得像冰,却奇异地让她静下心来。
第三日傍晚,她终于补完了最后一针。夕阳透过窗棂照在画上,补绣的部分与原画浑然一体,连最细微的褶皱都分毫不差。她松了口气,转身时却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
陆承宇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呼吸拂过她的发顶,带着淡淡的松烟墨香。不错。他的声音低沉了些,目光落在她沾着丝线的指尖,手很巧。
苏晚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慌忙后退半步,撞到了身后的画案,砚台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墨汁溅了她一裙角。对、对不起!她手足无措地想去捡,却被他拉住了手腕。
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却很大,捏得她骨头生疼。笨手笨脚。他皱着眉,眼神却不像刚才那么冷了,去换件衣裳,管家会带你去账房领酬劳。
她逃也似的跑出书房,手腕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像烙铁一样烫。回到绣坊,师父看着她带回的沉甸甸的银锭,叹了口气:陆大人这是……看上你的手艺了。
果然,从那以后,陆府便成了苏晚常去的地方。有时是补画,有时是修古籍,他待她依旧冷淡,却会在她绣到深夜时,让丫鬟送来一盅热汤;会在她被府里的管事嬷嬷刁难时,不动声色地替她解围。
苏晚的心,像被梅雨季的湿气泡软了的纸,一点点晕开了褶皱。她开始期待去陆府的日子,期待看到他灯下读书的侧影,期待他偶尔流露出的、不像冰块的瞬间。
那年中秋,苏州城放灯,师父让她送一盒新做的苏式月饼去陆府。他正在书房看卷宗,烛火在他睫毛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放下吧。他头也没抬。
她放下月饼,却没走,看着窗外漫天的灯火,轻声说:大人,外面的灯很好看。
他终于抬了头,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有些意外。你想看
苏晚愣了愣,随即点头,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他竟放下卷宗,起身道:走吧。
他们并肩走在巷子里,灯笼的光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晕。他比她高一个头,走得很慢,似乎在迁就她的步子。有孩童提着兔子灯跑过,差点撞到她,被他伸手拦了一下。
小心。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肩上,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走到护城河边,放灯的人最多。各色花灯在水面上漂着,映得河水五光十色。苏晚蹲下身,把自己做的莲花灯放进水里,看着它慢慢漂远。
许了什么愿他站在她身后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她笑着回头,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像盛着揉碎的星光,让她一时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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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很轻,像羽毛拂过,却让苏晚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猛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
陆、陆大人……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他却像没事人一样,转身往回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风大了,回去吧。
苏晚摸着发烫的额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那个吻,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从那晚起,他们之间的氛围变了。他依旧话少,却会在她补画时,默默坐在一旁看书;会在她生病时,亲自去请大夫;会在她随口说喜欢城东那家铺子的糖糕时,第二天就让管家买来。
苏晚沉溺在这种隐秘的温柔里,像飞蛾扑向火焰,明知危险,却无法自拔。她知道他们之间隔着云泥之别,他是高高在上的御史大人,她是市井绣坊的普通绣娘,可她还是忍不住去想,或许……或许他也是有那么一点喜欢她的。
变故发生在次年开春。
那日她刚到陆府,就见管家神色慌张地迎上来:苏姑娘,您快走吧,宫里来人了,说是……说是要抓您。
苏晚懵了:为什么抓我
不知道,只听说是有人揭发,您给大人补的那幅《洛神赋图》是赝品,您还偷了府里的珍品……管家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几个穿着锦卫服饰的人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抓住苏晚的胳膊。苏晚接旨,跟我们走一趟!
她挣扎着,看向书房的方向,那里紧闭着门,没有任何动静。陆大人!陆承宇!她哭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却只换来锦卫不耐烦的呵斥:闭嘴!陆大人早已将你交出来了!
交出来了……
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穿了苏晚的心。她被塞进一辆没有窗户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响声。她蜷缩在角落里,眼泪无声地滑落,心里反复回响着那句话——他把她交出来了。
她被关在刑部的大牢里。牢房阴暗潮湿,墙角爬着驱虫,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味。审问她的人是个满脸横肉的校尉,逼着她承认偷了陆府的字画,还说她用赝品调换了贡品。
我没有!苏晚咬着牙,那些画都是我亲手补的,我没有偷东西!
还敢嘴硬!校尉一挥手,旁边的狱卒立刻拿着鞭子走过来。
鞭子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苏晚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不吭声。她不信陆承宇会这么对她,他一定是有苦衷的,一定是……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等来的不是他的营救,而是师父被抓的消息。据说绣坊被抄了,师父不堪受辱,在牢里自尽了。
苏晚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她像疯了一样撞向牢门,哭喊着:陆承宇!你这个骗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没有人回应她。只有冰冷的铁门,和狱卒冷漠的眼神。
一个月后,她被放了出来。不是因为洗清了冤屈,而是因为证据不足。走出刑部大牢的那天,阳光刺眼,她眯着眼,看到街角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是陆府的。
管家从马车上下来,递给她一个锦盒:苏姑娘,这是大人让我交给您的。他说……您以后,不要再出现在苏州了。
苏晚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厚厚的银票,还有一支玉簪,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莲花,是她上次在集市上多看了两眼的那支。
她猛地将锦盒摔在地上,银票散落一地,玉簪断成了两截。告诉他,我苏晚就算饿死,也不会要他的东西!她转身就走,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也没有回头。
她离开了苏州,一路往北,颠沛流离。曾经灵巧的双手,因为在牢里受了伤,再也劈不了最细的蚕丝,飞丝绣成了绝响。她在一个偏远的小镇停下,用仅剩的积蓄开了家小小的染坊,靠着染些粗布维持生计。
日子很苦,冬天没有炭火,冻得手指发僵;夏天蚊虫叮咬,整夜睡不好。但她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地干活,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染布上。只是在梅雨季来临,雨声敲打着窗棂时,她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想起那个玄色长衫的身影,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啃噬着,又疼又空。
三年后,她听说陆承宇升官了,成了吏部尚书,权倾朝野。又过了两年,听说他娶了内阁大学士的女儿,婚礼办得极其风光。
苏晚听到这些消息时,正在染缸前搅动染料。深蓝色的染料溅在她手上,像洗不掉的墨迹。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继续干活,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直到那天,镇上来了一队官差,说是要征调民夫去修河堤。领头的官差凶神恶煞,见人就抓,苏晚的染坊也被他们砸了个稀巴烂。
混乱中,她被推倒在地,额头撞在石阶上,血流了一脸。恍惚间,她看到一顶八抬大轿停在街口,轿帘掀开,走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玄色官袍,玉带束腰,比几年前更加沉稳,也更加……陌生。
是陆承宇。
他似乎也看到了她,脚步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他没有过来,只是对旁边的官差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钻进了轿子。
官差们很快就撤走了。苏晚扶着墙站起来,额头的血糊了满脸,她看着那顶轿子消失在街角,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几天后,一个穿着体面的小厮找到了她的染坊,送来一叠银票和一瓶金疮药。我家大人说,让您去省城养伤。
苏晚把东西推了回去,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请回吧,我很好。
小厮还想说什么,却被她冷冷的眼神逼退了。
又过了半年,镇上流行起瘟疫,很多人都病倒了。苏晚也没能幸免,高烧不退,躺在床上意识模糊。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弥留之际,却感觉有人在轻轻抚摸她的额头,那触感冰凉,却带着一种熟悉的温度。
她费力地睁开眼,看到陆承宇坐在床边,眉头紧锁,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慌乱。晚晚……他低声叫她,声音嘶哑。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苏晚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陆大人……来看我笑话吗
别说话。他按住她的手,那只手依旧冰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我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你会好起来的。
她确实好起来了。在他派来的大夫的照料下,她渐渐康复。他没有离开,就住在镇上的客栈里,每天都会来看她,有时坐一会儿就走,有时会带些她喜欢吃的点心,却很少说话。
苏晚对他很冷淡,不接他的东西,也不跟他说话。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是怜悯是愧疚还是觉得把她折磨得还不够
一天傍晚,他又来看她,手里拿着一幅画。这是……当年那幅《寒江独钓图》。他把画摊开在桌上,我已经还给织造署了,他们说,你的修补是最好的。
苏晚的目光落在画上,老翁的蓑衣依旧,只是那笔触,让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梅雨季的午后。她别过头:与我无关。
晚晚,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生疼,当年的事,我……
我不想听!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陆承宇,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害死了我师父,毁了我的一切,现在又来假惺惺地做什么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了,轻得像羽毛,怎么能抵得上她所受的苦难怎么能抵得上师父的命
他走了,第二天就离开了小镇。苏晚站在染坊门口,看着他的轿子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荒芜的空。
又过了几年,苏晚的染坊渐渐有了名气,她染的靛蓝色,在江南一带很受欢迎。她收了两个徒弟,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只是再也没有动过针线,也没有再爱过任何人。
她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白发苍苍。
直到那天,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闯进了染坊,手里拿着一封染血的信。苏姑娘……这是……陆大人让我交给您的……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接过信。信纸粗糙,上面的字迹却很熟悉,只是笔画有些颤抖,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信里写得很简单,说当年他是为了保护她,才不得不那样做。那时朝中党争激烈,有人想抓住他的把柄,而她是他最大的软肋。他把她交出去,看似无情,实则是让她脱离漩涡;他逼她离开苏州,是怕她被报复;他娶大学士的女儿,是为了巩固势力,好查清陷害她的人……
信的最后,写着:晚晚,我从未负你。若有来生……
后面的字被血糊住了,看不清。
年轻人告诉她,陆大人在查贪腐案时,被奸臣构陷,判了死罪,今天午时……已经问斩了。他是陆大人的心腹,拼死才把这封信送出来。
苏晚拿着信,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原来那些冰冷的背后,藏着这样深沉的苦衷;原来那些看似无情的举动,竟是他笨拙的保护。
她想起他在牢门外的犹豫,想起他在小镇上的沉默,想起他最后说的那句对不起,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疯了一样收拾东西,想去京城,想去看他最后一眼。可当她赶到码头时,却被告知,京城来的官船刚开走,上面载着……陆大人的灵柩。
她站在码头上,看着那艘船越来越远,消失在茫茫的烟波里。江南的梅雨季又到了,雨丝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
她没有再回小镇。
有人说,看到一个穿着靛蓝色衣裙的女子,在京城的陆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雨里雪里,一动不动。
有人说,那女子后来去了陆承宇的坟前,守了整整三年,每天都在坟前缝补一件玄色的长衫,线色用的是极细的蚕丝,像当年她补画时那样,一针一线,虔诚得如同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
三年里,春去秋来,坟前的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她的头发渐渐染上了霜白,曾经灵动的眼眸也变得浑浊,只有在拿起针线时,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附近的村民说,那女子话很少,每天除了缝补那件长衫,就是坐在坟前,对着墓碑喃喃自语,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有时下雨,她也不躲,任由雨水打湿衣衫,像一尊没有知觉的石像。
三年后的冬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雪停后,村民们发现,那女子靠在墓碑上,再也没有醒来。她手里还攥着那件缝补好的长衫,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莲花,针脚细密,与当年那支断了的玉簪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有人认出,那女子就是当年在小镇开染坊的苏晚。
村民们把她和陆承宇葬在了一起。没有墓碑,只有两棵相依的松柏,在风雪中沉默地伫立。
很多年后,有人在整理陆承宇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泛黄的信笺,上面是苏晚的字迹,记录着她在小镇的生活,开心的,不开心的,琐碎而平淡。还有一幅未完成的绣品,是一片梅林,梅树下站着一个穿青衫的女子,眉眼依稀是年轻时的苏晚。
信笺的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字:陆承宇,若有来生,愿你我,永不相见。
字迹被泪水晕开,模糊了墨迹,却像一把钝刀,割得人心头发疼。
而那幅未完成的绣品旁边,放着一支断了的玉簪,断口处被人用金子细细地镶补过,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江南的梅雨季依旧年年来临,雨丝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无数个无声的叹息。只是再也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一个叫苏晚的女子,和一个叫陆承宇的男子,在这烟雨江南里,爱过,恨过,错过了,最终化作一抔黄土,在时光里,无声无息地烬灭。
他们的故事,就像那支断了的玉簪,纵然有过璀璨的光华,最终也只能在尘埃里,留下一道浅浅的痕,提醒着后来人,有些爱,注定是一场劫难,耗尽一生,也换不来一个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