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准考证皱得像块用了二十年的抹布。
这是我妈刚才砸过来的。她说:文昭,你要是考不上清北,就别叫我妈!唾沫星子溅在纸面上,洇开一小片墨迹。我爸坐在沙发另一头抽烟,烟灰缸已经满了。他没说话,默认了这句宣告。
墙上的日历,红圈死死锁住6月7日。离高考,还剩三天。
我盯着那张被揉烂又抚平的纸,上面印着我的名字——文昭。文是爸妈强行改的,说听着有文化。昭字,他们说是光明灿烂的意思。可我只觉得像块沉重的牌匾,压得我脖子疼。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苏玥发来的微信。
昭昭,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啦!我们都在一条船上呢![拥抱][拥抱]
苏玥是我同桌。也是我妈嘴里别人家的孩子。她漂亮,成绩好,人缘更好。我妈总说:你看看人家苏玥,再看看你!
可只有我知道,苏玥书包里藏着的名牌口红,是她那个当副总的爸给买的。她抽屉里塞满了情书,成绩单上的分数,有时漂亮得不太真实。
我回了个嗯。手指有点僵。压力这词儿太轻飘飘了。我妈每天在我耳边念叨的不是压力,是命。她说高考就是我的命。考好了,光宗耀祖;考砸了,不如死了干净。
晚饭又是外卖。我妈说没时间做饭,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饭桌上只有咀嚼声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文昭,我爸终于开口,嗓子眼儿里卡着痰,那个……听说今年数学可能特别难
啪!我妈把筷子拍在桌上。难难怎么了别人能考出来,她文昭考不出来就是废物!我花了那么多钱给她补课,请最好的老师,不是让她来说难的!
饭粒噎在喉咙里,我咽不下去。胃里一阵翻搅。
我……我吃饱了。我推开几乎没动的饭盒。
吃这么点不行!给我吃下去!我妈的眉毛竖起来,营养跟不上,脑子怎么转
妈,我真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她猛地站起来,端起我的饭盒就往我嘴边怼,你以为你是谁大小姐吗不吃饭哪来的力气考试给我吃!
滚烫的汤汁溅到我下巴上,烫得我一哆嗦。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冲上头顶。
我不吃!我推开她的手,声音尖得自己都吓一跳,我说了我不吃!你听不懂吗!
饭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油乎乎的菜洒了一地。
时间凝固了。
我妈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嘴唇哆嗦着。我爸惊愕地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反了……反了你了……我妈指着我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好啊!有本事了!翅膀硬了!敢跟我顶嘴了行!行!不吃是吧有种你高考也别去考!死外面别回来!
你以为我想考吗!积压了十八年的东西终于冲破闸门,我吼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是你们逼我的!你们眼里只有分数!只有清北!你们问过我想干什么吗我活得就是个笑话!我……
啪!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空气死寂。
我妈的手停在半空,她自己似乎也愣住了。我爸张了张嘴,一个字没说出来。
脸上那巴掌印像烙铁,烫得心都焦了。我没再说话,转身冲回房间,反锁了门。
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很久,才传来我妈压抑的哭声和我爸笨拙的劝慰。
我把头埋进枕头里,眼泪无声地流。枕头很快湿了一片。窒息感像水草一样缠上来。高考……那个巨大的怪兽,还有三天就要张开血盆大口,把我连同我的未来一起吞噬。我逃不掉。
书桌上堆成山的卷子,像一座座墓碑。
我走过去,想撕掉它们。手伸出去,却碰到桌角一个硬硬的、冰凉的东西。
是那个旧手机。初中用的,早就淘汰了。我妈说影响学习,强行给我换了个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人机。这个旧手机,被我偷偷藏了起来,一直忘了处理。
鬼使神差地,我给它插上充电器。屏幕居然亮了起来。电量耗尽前,我看到了时间。
凌晨一点半。
外面彻底没声音了。爸妈大概睡了。或者,只是不想理我。
手机连上久违的WiFi,信息提示音疯狂地响了起来。大多是垃圾广告。我烦躁地划着,准备关机。手指却突然顿住了。
一个陌生的加密文件,不知何时被发送到了我的旧邮箱里。文件名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字母数字组合。
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一种说不清的直觉。我点开了它。
文件很大,加载缓慢。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终于,缓冲条走完了。
是几张照片。
非常模糊,像是在很暗的环境下偷拍的。但照片上的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苏玥。
地点……竟然是物理竞赛辅导班王老师的办公室!那个刚三十出头,总是一身笔挺西装,被女生私下称为师草的年轻老师!
照片的角度很刁钻。其中一张,苏玥正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王老师办公桌的抽屉里。另一张,苏玥和王老师靠得很近,几乎贴在一起,王老师的手……似乎放在不该放的位置。
最后一张,是清晰得多的成绩单截图。物理竞赛省级一等奖,苏玥的名字赫然在列,排在最前面。获奖时间,就在照片拍摄的日期之后!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
物理竞赛省级一等奖
几个月前的那次竞赛,是整个高中阶段含金量最高的竞赛之一。苏玥拿了省一,保送名校几乎板上钉钉。当时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我。因为苏玥的物理成绩虽然不错,但在年级里也并非顶尖。那次竞赛题目的难度,连我们班公认的物理天才都栽了跟头。
当时苏玥是怎么解释的她红着眼圈,说运气好,考的全是她刷过的题型,还说熬了好几个通宵。
原来……是这样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所以,她那些漂亮得不太真实的成绩,是这样来的用钱或者……用别的
我盯着照片,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荒谬和……恐惧。
苏玥。那个总是笑盈盈地挽着我的胳膊,说昭昭,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的苏玥。那个在我被难题困住时,会耐心给我讲解的苏玥。那个被我妈挂在嘴边当榜样的苏玥。
都是假的
我想起前天,她一脸担忧地拉着我的手:昭昭,你状态好差,这样怎么考试啊听说今年数学特别难,万一……唉,真为你担心。
当时我以为她是关心。
现在想来,那眼神深处,是不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她早就铺好了金光大道,而我还在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她当然担心我考不好!
嫉妒愤怒恶心各种情绪在胃里翻腾。但最后沉淀下来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
这些照片是谁拍的又是谁发给我这个废弃邮箱的发给我的人,想干什么
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窗外,城市的灯光稀稀疏疏,像鬼火。离天亮还有不到五个小时。
第二天,家里气氛像冻住的湖面。没人说话。早饭是冷的牛奶和面包。我妈眼皮肿着,避开我的目光。我爸默默地把我的书包递给我。
我走了。我声音干涩。
没人应。
推开门,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刚走到小区门口,就听到一个甜得发腻的声音。
昭昭!
苏玥像只花蝴蝶一样扑过来,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哎呀,你今天脸色怎么更差了昨晚没睡好吗她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关切溢于言表。
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新表。卡地亚的蓝气球。阳光下,表盘反射的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看着她精心描绘的妆容,看着她眼底那抹虚假的担忧,胃里一阵痉挛。旧手机冰冷的触感还留在裤兜里。
嗯,没睡好。我抽回自己的胳膊,声音没什么起伏。
苏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带着点委屈:昭昭,你怎么了嘛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别这样嘛,马上就要上战场了,我们互相打气呀!
她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蛊惑:我跟你说,我昨晚又梦到那道超难的解析几何题了,就是王老师押的题型!我觉得今年肯定考!你要不要……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我笔记借你看看
又是王老师。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涂着裸色唇膏的嘴唇一张一合。我突然觉得她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不用了。我打断她,声音很冷,你的‘好运气’,我学不来。
苏玥彻底愣住了,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神一点点沉下去。她盯着我,几秒钟没说话。
文昭,她再开口时,甜腻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凉的试探,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绕过她,快步往前走。后背能感受到她针尖一样扎人的目光。
教室里,硝烟味浓得呛人。每个人桌上都堆着摇摇欲坠的书山,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风油精的混合怪味。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压抑的咳嗽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
我的座位在靠窗倒数第二排。刚坐下,就感觉一道视线黏在我背上。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苏玥坐在我斜后方。
课间操取消,所有人都钉在座位上。我强迫自己盯着卷子上的函数题,那些符号在眼前扭曲、跳跃。昨晚那些照片像幻灯片一样在脑子里循环播放。
王老师抱着一摞卷子走进来,脚步轻快。他今天穿了件新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扫过全班,在苏玥的位置上停顿了半秒,带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意味。
同学们,最后几天了,心态放平!他声音洪亮,充满鼓励,记住,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
黑马我心底冷笑。有些马,早就被镀了金蹄子。
他像往常一样在过道里巡视,走到苏玥身边时,俯身,很自然地拿起她桌上的草稿纸看了看,手指状似无意地在她手背上轻轻蹭过。苏玥微微垂着头,耳根泛红,抿着嘴笑。
胃里的恶心感再次翻涌上来。我猛地低下头,假装在演算。
文昭,王老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公式化的关怀,这道题思路不对,来,我看看。他靠过来,身上那股男士古龙水的味道混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笼罩下来。他的手臂几乎挨着我的肩膀。
我身体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昨晚照片里那只放在苏玥腰上的手,此刻就在我旁边。
老师,我自己能想。我猛地往窗边缩了一下,动作幅度有点大,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几秒。所有人都看向这边。
王老师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悦,但很快被掩饰过去。哦有独立思考能力很好,但时间宝贵,别钻牛角尖。他直起身,语气淡了些,转身走向下一个学生。
我能感觉到苏玥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从背后刺过来。她一定看到了我的失态。
一整个上午,我都如坐针毡。那些照片像烧红的铁块,烫得我坐立难安。我知道它们存在。它们能撕开苏玥光鲜亮丽的伪装,把她和她那个师草一起拉下神坛。
告发他们
这个念头疯狂滋长。凭什么凭什么苏玥可以靠这种肮脏手段获得一切而我,却要在炼狱里挣扎告发她!让她的保送资格泡汤!让她也尝尝从云端摔下来的滋味!让所有人都看看她的真面目!
这个想法带着强烈的快意,几乎让我战栗。
但下一秒,冷水浇头。
证据呢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根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苏玥完全可以矢口否认,说是PS,说是污蔑。王老师更可以反咬一口,说我因为嫉妒苏玥,恶意诽谤老师!高考在即,学校会信谁一旦闹大,我的高考怎么办我妈会疯的!
我仿佛看见我妈指着我的鼻子骂:自己不行就诬陷别人文昭!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心脏。告发,是拿我自己的前途,甚至是我家的希望去赌。代价太大。
可不告发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苏玥得意洋洋地走向她的保送,而我继续在这条独木桥上被挤得摇摇欲坠甚至可能粉身碎骨
两股力量在脑子里疯狂撕扯。嫉妒、愤怒、委屈、恐惧、犹豫……我像被架在火上烤。
午休铃声刺耳地响起,打断了我的挣扎。人群涌向食堂。我一点胃口都没有,趴在课桌上,头痛欲裂。
文昭
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林晓晓。她是我们班有名的包打听,存在感不高,但小道消息极其灵通。此刻,她一脸神秘兮兮,左右张望了一下,凑近我。
喂,你听说了吗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关于苏玥的!大八卦!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漏跳一拍。
什么……八卦
嘘——林晓晓示意我小声,眼睛亮得惊人,我也是听七班的人说的,说苏玥的物理竞赛省一,好像……来路不正!有人看见她……
后面的话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
……看见她考试前,偷偷摸摸进了王老师办公室!就在竞赛前一天晚上!你说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啧啧啧……还有人说,看见她往王老师抽屉里塞东西呢!
轰!
我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林晓晓说的,和我收到的照片……对上了!
你……你听谁说的我的声音干涩发颤。
哎呀,都传开了!七班那个李强他女朋友说的,她亲眼看见的!就在二楼走廊,王老师办公室外面,那天她留下来值日!林晓晓说得唾沫横飞,不过大家也就私下说说,谁敢乱讲啊王老师什么地位苏玥家什么背景没证据,说出来就是找死!
她拍拍我的肩:我跟你关系好才告诉你,你可别往外传啊!小心惹祸上身!走了走了,吃饭去!林晓晓像只受惊的兔子,说完就溜了。
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空荡荡的课桌上,留下一块刺眼的光斑。
林晓晓的话像投入油锅的水滴。
照片是真的!有人看见了!不止我一个人知道!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不是为苏玥,是为我自己!
林晓晓说传开了,说没证据,说出来就是找死。那……那个把照片发到我邮箱的人呢他(她)知道我知道!他(她)想干什么利用我还是……警告我
我成了唯一手握证据的人!我成了那个潜在的炸弹!
苏玥呢她知不知道照片的存在知不知道我收到了照片如果她知道……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刚才看我的眼神……那么冰冷,带着探究!
她会不会以为……我会去告发她我会毁了她的保送,毁了她精心经营的一切她会不会……先下手为强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那个发照片给我的人……会不会就是苏玥自己她在试探我看我有没有这个胆子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下午的课,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苏玥没有再找我说话,甚至没看我一眼。可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像冰冷的蛇,缠绕在我的脖颈上,越收越紧。
放学铃响,我几乎是逃出教室的。刚走出教学楼,就看见苏玥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似乎在等人。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想从另一条路绕开。
文昭!她还是叫住了我。
我脚步顿住,像被钉在地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她慢慢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下午那种冰冷的试探消失了,反而显得有些疲惫和……脆弱
昭昭,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低落,我们能聊聊吗就我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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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她,警惕像刺一样竖起来。
聊什么
找个安静地方吧。她不由分说,拉着我的胳膊就往学校后门的小树林走。那里平时没什么人去,很僻静。
我挣了一下,没挣开。她的手心冰凉。
林子里光线昏暗,树叶的影子在地上摇晃。苏玥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我。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此刻的表情显得格外复杂。
昭昭,她深吸一口气,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我可能做错了事。
我心头猛地一跳,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我压力太大了……真的太大了。她低下头,声音带着哽咽,我爸……你知道的,他眼里只有成绩。考不上顶尖名校,我在他眼里就什么都不是。竞赛……那次竞赛,太难了,我……我真的快崩溃了。她抬起脸,眼圈红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所以你就去找了王老师我冷冷地接了一句,声音干涩。
苏玥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惧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
你……你知道了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破绽,照片,我也收到了。
照片!苏玥失声叫出来,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什么照片谁给你的谁拍的!她的恐惧不像是装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不是她发的那会是谁
谁拍的,谁发的,重要吗我逼视着她,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塞钱还是……别的后面两个字,我说得极其艰难。
苏玥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靠在旁边的树干上,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我没有……我没有做那种事!她拼命摇头,声音破碎不堪,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听说王老师……他可能有……有关系,能……能拿到一些……内部的消息……或者……题目范围……我……她语无伦次,羞愧难当,我那天晚上……是去找他了……我……我把我爸给我的……给我买礼物的钱……都给他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我没想到……没想到他……他竟然……她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脸,身体因为抽泣而剧烈抖动。
他竟然什么我的声音像结了冰,他对你动手动脚了
苏玥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眼睛里充满了屈辱和惊恐。他……他说钱不够……他说……他说想‘帮’我……就要……她说不出口,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渗出血丝。
所以,你就让他摸了我残忍地逼问,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没有!苏玥尖叫起来,崩溃地大喊,我没有!我推开了他!我跑了!那些钱……那些钱他也没收!他说……他说让我自己想清楚……她痛苦地蜷缩起来,我太害怕了……竞赛那天我脑子一片空白……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做完的卷子……后来成绩出来……我……我也懵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个成绩是不是……
她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看着她,这个一直在我头顶光芒万丈的别人家孩子,此刻像被剥掉了所有华丽的羽毛,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和不堪。她的话,逻辑是混乱的,但那份恐惧和屈辱,不像假的。
所以,照片是真的。她确实送了钱(虽然没送成),王老师也确实对她意图不轨。但她的竞赛成绩……反而可能跟她送钱无关她自己也稀里糊涂
那发照片给我的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让我知道苏玥的丑事还是……想让我去揭发王老师
文昭,苏玥突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得像死人,带着绝望的力道,求求你……别说出去……千万别说出去!我爸会打死我的!我的名声就全毁了!保送也会没的!我……我的人生就完了!
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那王老师呢就让他继续祸害别人我甩开她的手,心里一片混乱。
他……他不会再得逞了!苏玥急切地说,眼神慌乱地躲闪,我……我躲着他!我离他远远的!高考……高考完了我就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了!昭昭,求你了!看在我们……看在这么多年同学的份上……你别说出去!我求你了!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我的腿。
我被她的举动惊呆了。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被吞没,林子彻底暗了下来。她的哭声在寂静的树林里回荡,凄厉又绝望。
那一刻,我看着她跪在尘土里的样子,看着她脸上混杂着鼻涕眼泪的狼狈,看着她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卡地亚反射着最后一点微光……心中翻涌的,不是同情,也不是解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和荒谬感。
我们都是笼子里的困兽。她以为用钱能撬开一条缝隙,结果差点把自己赔进去。而我,被沉重的期望压得喘不过气。那个躲在暗处发照片的人,像一只无形的手,把我们推向了更深的漩涡。
你起来。我的声音疲惫不堪。
苏玥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照片的事,我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我可以暂时不说。
苏玥眼中瞬间迸发出狂喜。
但是,高考之后……我盯着她,你必须去举报王老师。
苏玥脸上的喜色凝固了。
不行……不行啊昭昭!她惊恐地摇头,那样……那样所有人都会知道的!我……
你怕名声扫地,怕保送泡汤我打断她,声音冷硬,苏玥,你差点被他毁了!你还想让他继续在讲台上衣冠楚楚地当老师继续用他的权势去威胁下一个像你一样走投无路的学生吗
我……苏玥哑口无言,脸上血色尽褪。
要么高考后你去举报他,我语气斩钉截铁,要么,我现在就把照片和我知道的一切,发到学校的公共邮箱和论坛上。你自己选。
林子彻底黑了。只有远处教学楼零星的光,勾勒出苏玥惨白而绝望的脸。她瘫坐在地上,像被抽掉了骨头。
我……我答应你。良久,一个微弱如蚊蚋的声音响起,带着死一般的认命。
我没再说话,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这片令人窒息的小树林。背后,是苏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高考倒计时,两天。
家里的冰层似乎被这场争吵戳破了一个小口,不再是死寂,但也远谈不上缓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彼此试探的尴尬。
我妈不再歇斯底里地吼叫,但眼神里的焦虑和失望像一层厚厚的灰,蒙在她脸上。她开始变着花样做补脑的食物:核桃炖猪脑,清蒸鱼头,油腻腻的气味充斥在狭小的厨房里。每次端到我面前,她只是简短地说一句:吃了。然后就像完成任务一样走开,不再逼视我。
我爸试图扮演和事佬。他会笨拙地找话题:昭昭,天气预报说后天考试那几天天气不错。
或者,文具都准备好了吧要不要爸再给你买支新笔
他的关心带着讨好的味道,眼神躲闪,不敢看我的眼睛,也不敢看我妈紧绷的侧脸。他像一个走在即将碎裂的冰面上的人,每一步都提心吊胆。
家里唯一的生气来自于我妈。她开始频繁地给各路大师打电话咨询,声音压得很低,但那种神经质的虔诚还是清晰地传出来。
……对对,大师,我女儿,属马的,文昭,文章的文,昭明的昭……对对,马上高考了……是是是,文昌塔已经供上了……对对,供在书桌左上角……朱砂笔也买了,开过光的……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哦哦,考试那天穿绿色不能穿红色好好好,记住了!谢谢大师!谢谢大师保佑!她挂了电话,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病态的、找到依靠的放松。
转头看到我站在门口,她愣了一下,随即又板起脸:听见没大师说了,考试那天穿绿色,旺文昌!妈给你新买了条绿裙子,放在你床头了。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看着书桌上那座突兀的、刷着廉价金漆的塑料文昌塔,还有那支裹着红绸的朱砂笔,胃里一阵翻搅。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而我,只是承载她全部希望和恐惧的一个符号。
知道了。我垂下眼,低声应道。争吵的力气,似乎在那晚用尽了。只剩下麻木的疲惫。
回到房间,看着床头那条崭新的、绿得刺眼的连衣裙,我拿起手机。那个旧手机,像个烫手的山芋。我把它塞在枕头最深处。
发给谁那个未知的邮箱地址质问他是谁想干什么警告他别再发东西还是……把照片删掉
手指悬在屏幕上,最终无力地垂下。删掉也没用,对方肯定有备份。质问只会暴露我的恐惧和不安,让对方更有机可乘。
我像被架在油锅上,下面烈火烹油,却不知道点火的人是谁。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不是旧手机,是我那个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人机。
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三个冰冷的字:
小心点。
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是谁!
苏玥王老师还是……那个发照片的神秘人!
我猛地站起来,冲到窗边。楼下小区昏暗的路灯下,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颤抖着手指,想回拨过去。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机械的女声在听筒里响起。
号码是假的!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遍全身。我被监视了!这个人就在暗处,冷冷地看着我!那句小心点,是警告是威胁是针对我还是针对苏玥或者……是要阻止我去做什么
高考的压力,家庭的窒息,苏玥的秘密,王老师的龌龊,还有这个躲在暗处、如同幽灵般未知的威胁……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将我死死缠住,勒得我无法呼吸。
我坐回书桌前,摊开一张数学卷子。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图形在眼前扭曲、晃动,像一张张嘲讽的鬼脸。脑袋像灌满了铅,又沉又痛。
我盯着卷子,视线却无法聚焦。那句小心点像魔咒一样在脑子里盘旋。
门外传来我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最终,脚步声远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闹钟指针走动的嗒嗒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每一声嗒,都像是生命倒计时的催命符。
离高考,只剩最后一天。
学校组织最后一次考前动员和心理疏导,地点在礼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廉价励志口号的味道。教导主任在台上唾沫横飞,慷慨激昂地讲着十年寒窗,在此一搏,讲着一分压倒一千人。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像一片沉默的、即将被收割的麦田。
我坐在角落,目光空洞地看着讲台。那些激昂的话语像隔着一层厚玻璃,模糊不清。脑子里反复回响的,只有那句幽灵般的小心点,还有苏玥那张惨白绝望的脸。
文昭。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我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开。
是班主任李老师。她被我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露出担忧的神色。
文昭,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太紧张了她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声音放得很轻,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老师知道你平时基础很扎实,正常发挥就没问题。她顿了顿,眼神充满鼓励,你妈妈昨天给我打过电话了,她很关心你,也很自责。父母都是为你好,方式可能急了点……
为我好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那种好,快把我勒死了。
李老师,我打断她,声音干涩沙哑,如果……如果考试前,有人威胁你……该怎么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太蠢了!
李老师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温和地笑了:傻孩子,哪有什么威胁别胡思乱想。是不是做噩梦了她显然理解成了考前焦虑的臆想,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心态。记住,高考只是人生路上的一个站点,不是终点。
站点可对于我和我妈来说,它就是唯一的终点站。驶不过去,就车毁人亡。
动员大会冗长而煎熬地结束了。人群像退潮般涌出礼堂。我故意磨蹭到最后,不想和苏玥打照面。走出礼堂大门,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了眼。
文昭。
一个低沉而严肃的声音叫住了我。
我转头,心脏猛地一沉。
是王老师。
他站在礼堂侧门的阴影处,穿着熨帖的衬衫西裤,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地钉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平时刻意营造的温和,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王老师。我勉强应了一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身上那股古龙水的味道似乎都变得阴冷起来。
他往前踱了一步,将我逼在墙角和他高大的身影之间。压迫感瞬间笼罩下来。
最近,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严,听到一些不太好的传言。关于苏玥同学的,也……关于我办公室的。他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知道,高考前夕,任何影响学生心态、损害教师声誉的谣言,都是极其恶劣的。性质非常严重。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特别是那些……无中生有的、恶意中伤的谣言。如果传开了,对造谣者,对听信谣言并传播的人,后果……都会非常严重。
我的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汗毛倒竖。他在警告我!赤裸裸的警告!他一定察觉到了什么!是苏玥透露了还是那个发照片的人……也警告了他
老师……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王老师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那笑容没有半点温度。
不明白最好。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阴鸷气息,文昭同学,你很聪明。应该知道,什么事该烂在肚子里,什么事说出来会引火烧身。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在我脸上刮过。
高考在即,管好你自己。别让一些……不该有的心思,毁了你的前途。也毁了别人的前途。他意有所指地加重了别人两个字,眼神扫过不远处正和同学说话的苏玥。
苏玥似乎感觉到了这边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又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低下头,脸色煞白。
记住我的话。王老师直起身,脸上瞬间又恢复了那副师道尊严的温和表情,仿佛刚才的阴鸷从未存在过。他甚至还抬手,像对待一个普通学生那样,打算拍拍我的肩。
我触电般猛地侧身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眼神瞬间阴沉下去。
好自为之。他丢下这四个字,转身,迈着沉稳的步子,汇入离校的人流中。
阳光重新照在我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浑身冰冷,手脚发麻。王老师那冰冷警告的话语,像毒蛇一样缠绕在耳边。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照片的事!他知道我知情!那句小心点,会不会……就是他发的!
他是在警告我闭嘴!否则,我的高考……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几乎站立不稳,扶着墙壁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高考,这个悬在头顶的利剑,此刻又多了王老师这个握剑的、虎视眈眈的刽子手!
放学回家的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变形。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苏玥的哭诉,王老师的威胁,那句幽灵般的小心点,还有我妈那双充满血丝、承载了全部绝望希望的眼睛……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告发王老师立刻!马上!在他动手毁了我之前!
这个念头疯狂地叫嚣着。拿出照片,冲到校长室!揭穿这个人面兽心的禽兽!哪怕搭上我自己的高考!玉石俱焚!
可理智死死地拽着我。没有铁证!几张模糊的照片,能证明什么王老师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苏玥呢她为了自保,肯定会矢口否认!林晓晓的传言那根本不算证据!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我被扣上污蔑教师、破坏高考的帽子,被学校处分,甚至被取消考试资格!那我妈……她会彻底崩溃的!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不告发继续当哑巴忍受王老师无处不在的威胁等待高考结束,然后寄希望于苏玥良心发现去举报苏玥……她真的会去吗王老师会放过她吗还有那个发照片的未知威胁……会不会在高考最紧要的关头给我致命一击
左右都是悬崖。无论怎么选,似乎都是粉身碎骨。
快到家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像惊弓之鸟一样拿出来。
是那个老人机。一条新短信。
今晚八点,学校后门小树林,一个人来。带好照片。真相。
发件人:未知号码(和上次小心点不同,但同样陌生)。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是他(她)!那个发照片的神秘人!
他(她)要约我见面!就在今晚!在学校后门小树林!那个我和苏玥谈过话的地方!
他(她)要真相什么真相关于苏玥和王老师还是……关于他(她)自己
巨大的恐惧和同样巨大的好奇,像两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去,还是不去
去太危险了!对方是敌是友完全未知!小树林那么偏僻,万一……万一是个陷阱呢苏玥王老师或者是其他人那句小心点的警告还在耳边!
不去真相……那是我现在最渴望又最恐惧的东西!错过这次,可能永远无法知道那个躲在暗处搅动风云的人是谁!永远活在未知的恐惧里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路灯次第亮起,在黄昏的暮色中投下昏黄的光晕。
我站在小区门口,看着那扇熟悉的、透出压抑灯光的家门,又回头望向学校的方向,陷入前所未有的剧烈挣扎。
最终,对真相的渴望压倒了恐惧。
我必须去。
我深吸一口气,拿出那个旧手机,把里面的照片复制了一份到云端,然后把旧手机格式化,清空了所有内容。做完这一切,我才把格式化的旧手机揣进兜里。
回到家,家里的气氛依旧压抑。饭桌上的补脑汤散发着油腻的气味。我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爸问了句:东西都准备好了
嗯。我低着头扒饭,食不知味,爸,妈,我……我想去学校自习室再看会儿书。最后找找感觉。这个谎言,我说得极其艰难。
我妈眉头立刻皱起来:还去都什么时候了!在家不能看路上来回不浪费时间吗
在家……有点闷。我小声说,不敢看她的眼睛,自习室氛围好一点。
我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妈紧绷的脸,打圆场道:去吧去吧,早点回来,注意安全。
我妈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烦躁地挥挥手:随你!八点半之前必须到家!
知道了。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关上门的那一刻,还能听到我妈压抑的抱怨和我爸笨拙的劝慰声。
晚上七点五十分。
城市华灯初上,喧嚣依旧。但越靠近学校,人迹越少。晚自习早已结束,校门紧闭,只有保安室亮着微弱的灯。
后门小树林,白天都少有人来,夜晚更是寂静得可怕。高大的树木在夜色中投下浓重的、扭曲的阴影,像无数蛰伏的怪兽。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如同鬼魅的低语。
我站在林子边缘,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手心全是冷汗。口袋里,那个已经格式化的旧手机像个定时炸弹。我环顾四周,除了风声树影,空无一人。
他(她)还没来
还是……已经来了,躲在暗处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抬脚走进了那片浓重的黑暗。
林子深处比外面更黑,更静。脚下的枯枝落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
走到下午和苏玥谈话的那片空地。我停下脚步,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梧桐树,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
我来了。我对着黑暗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你是谁出来!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我几乎要怀疑这是个恶作剧或者陷阱,准备转身离开时——
林子边缘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粗重的喘息声!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
竟然是苏玥!
她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得像鬼,校服上沾着泥土,脸上带着极度惊恐的表情!她像是身后有厉鬼追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看到我,如同看到了救星。
文昭!文昭救我!她尖叫着,扑过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
苏玥你怎么……我震惊得说不出话。她怎么会在这里还这副样子
还没等我把话问完,林子外面传来一个男人暴怒的吼声,如同野兽的咆哮!
苏玥!你给我滚出来!把东西交出来!
是王老师的声音!
紧接着,是更加杂乱沉重的脚步声,朝着林子里冲来!
苏玥浑身筛糠般抖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他追来了!他疯了!文昭,快跑!快跑啊!她语无伦次,推着我,自己却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怎么回事王老师为什么在追苏玥他要什么东西!
把手机交出来!把照片删掉!王老师的吼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不然我弄死你!
手机照片!
我猛地看向苏玥!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借着远处路灯透进来的一丝微光,我看清了——那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不是我的旧手机!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
发照片的……是苏玥自己!她用新手机拍下了照片,又发给了我那个废弃的邮箱为什么为了……嫁祸给我还是为了……留下把柄
电光火石间,一个荒谬而恐怖的念头炸开:王老师以为是我在勒索他!下午的警告,那句小心点,都是针对我!而苏玥……她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她现在被王老师抓住了!
快跑啊!苏玥再次尖叫,猛地推了我一把,同时,她自己也朝着另一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几乎是同时,王老师那高大的身影如同失控的火车头,从林子入口处猛地冲了进来!金丝眼镜在黑暗中反射着路灯的微光,他脸上不再是平日的儒雅,而是扭曲的、狰狞的疯狂!他看到分开跑的我和苏玥,猩红的眼睛瞬间锁定离他更近的——苏玥!
贱人!把手机给我!他咆哮着,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径直朝苏玥猛扑过去!
啊——!苏玥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恐惧像冰水浇遍全身!我下意识地转身,想往林子外面跑!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不是来自苏玥和王老师的方向,而是来自……我的身后!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如同高速行驶的卡车,狠狠撞在我的后腰上!
剧痛!
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被狂风卷起,高高地抛向空中!视野天旋地转!黑暗的树影、远处惨白的路灯、甚至墨蓝色的夜空……所有景象都在疯狂地旋转、颠倒!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我看到王老师惊愕地回头,那张狰狞的脸上布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我看到苏玥跌坐在地上,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极致的恐惧凝固在眼中。
我甚至看到了林子外,那辆停在阴影里的、没有开灯的黑色轿车。车头,对着林子的方向。
然后,是坠落。
沉重的、无法挽回的坠落。
身体砸在地上,却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只有一种奇怪的、灵魂剥离般的轻飘感。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迅速模糊、抽离。
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某种尘埃落定的荒谬和解脱——
哦,原来……凶手,真的在考场外。
世界,彻底暗了下去。
……
……
我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很轻很轻,飘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没有痛,没有冷热,也没有声音。只有一种奇怪的、仿佛在高速下坠又仿佛静止不动的失重感。
这就是死吗
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个世纪。一点微光刺破了黑暗。
那光很柔和,像透过磨砂玻璃的月光。我循着光飘过去。
视野渐渐清晰。
我看到了……我自己
或者说,是我的身体。
穿着那件我妈新买的、绿得刺眼的连衣裙,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躺在学校后门小树林冰冷的泥土地上。身下,有暗红色的液体,正缓慢地、无声地洇开,浸透了那抹刺眼的绿,在路灯惨白的光线下,变成一种诡异的、粘稠的墨黑。
一个男人瘫坐在我身体旁边几步远的地方,浑身筛糠般抖着,脸上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得像两个窟窿。是王老师。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苏玥的苹果手机。
苏玥蜷缩在更远一点的树根下,双手死死抱着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
林子入口处,警灯刺目地旋转闪烁,红蓝光芒交替切割着浓重的夜色。穿着制服的警察拉起了警戒线,黄色带子在风中飘荡。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着我的身体,动作迅速而专业,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周围一片死寂。
我就这样飘在上方,像一个冷漠的观众,看着这一切。
哦,原来灵魂出窍是真的。我死了。死于高考前两天。死于一场精心策划又极其拙劣的谋杀意外还是……注定的结局
警察在询问王老师和苏玥。他们激烈地说着什么,表情惊恐、绝望、辩解。但我听不见。
一个警察从王老师手中拿过了那个苹果手机,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操作着。王老师激动地指着苏玥,又指向我的身体,似乎在解释。
苏玥则拼命摇头,哭喊着,指着林子外的方向。
警察顺着她指的方向,快速走向林子边缘。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看起来很普通的轿车。警察用手电照向驾驶座。
车窗玻璃上,映出一张脸。
一张我无比熟悉,此刻却因为恐惧和惊愕而扭曲变形的脸。
我爸。
文建军。
轰!
尽管已经没有了心脏,但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炸开了!比被车撞飞的那一刻还要剧烈千万倍!
我爸!
开车的……是我爸!
为什么!怎么会!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开车撞我!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瞬间吞没了我!所有的逻辑链条在这一刻彻底断裂、粉碎!
飘荡的灵魂剧烈地波动起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
我看到警察拉开了那辆黑色轿车的车门。我爸像一摊烂泥一样从驾驶座上被拖了出来。他双腿发软,根本站不住,眼神涣散,嘴里喃喃着什么。
警察在对他说话。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身体的方向,又看向林子里的王老师和苏玥,脸上是一种混合了巨大痛苦、悔恨和……某种扭曲的疯狂的复杂表情。他忽然激动地对着警察吼叫起来,手臂疯狂地挥舞,指向王老师!
我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但我看懂了他的口型。
……是他逼的!是他!那个禽兽老师!他要毁了我女儿!他要毁了她高考!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啊!
我爸的嘶吼无声地撕裂着空气。
警察皱着眉,似乎在记录,又转向面如死灰的王老师。
苏玥瘫在地上,捂着脸,肩膀剧烈抽动。王老师则像被抽掉了灵魂,呆滞地看着我爸,又看看地上的我,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更多的警察在勘察现场。有人测量着轮胎痕迹,有人对着那辆撞了我的黑色轿车拍照。那辆车……我认出来了,是我爸单位配的那辆旧桑塔纳,平时停在单位,很少开回家。
一个警察从轿车驾驶座下面,捡起了一个东西。
一个小小的、黑色的、方块的……
行车记录仪。
真相的碎片,像散落一地的玻璃渣,在警灯的闪烁下,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芒。
我爸绝望的嘶吼(虽然我听不见,但能感受到那份绝望的疯狂)。
苏玥崩溃的哭泣和王老师面如死灰的呆滞。
警察手中那个关键的行车记录仪。
还有……那个发给我照片、约我见面的神秘号码……
我漂浮的灵魂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碎。
强烈的吸力从下方传来。我的意识开始迅速模糊、下沉。
坠入无边黑暗前,最后清晰的画面,是警察拿着那个行车记录仪,走向了警车……
……
……
再次醒来,或者说,再次恢复意识感知时,我发现自己悬浮在一个纯白色的、无边无际的空间里。没有上下左右之分,只有一片柔和的白光。很安静,很温暖,像回到了最安全的母体。
没有了身体的束缚,思绪变得异常清晰。生前所有的记忆、困惑、痛苦、挣扎,都像电影胶片一样在意识里清晰地流过。
那个邮箱里的照片。
苏玥在林中的哭诉和交易。
王老师冰冷的警告。
那句小心点的短信。
今晚八点小树林的邀约。
失控的王老师追逐着苏玥。
那辆黑暗中冲出的车……
还有……驾驶座上,我爸那张因为恐惧和疯狂而扭曲的脸。
所有的碎片,随着那个被发现的行车记录仪,在灵魂超然的视角下,终于拼凑出了一个完整而残酷的真相。
我爸。
他一直在暗中保护我。以一种极端扭曲的方式。
他偷看了我的日记(虽然我几乎不写,但偶尔的只言片语也可能透露了压力)。他可能偷听过我和苏玥的电话(虽然很少)。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我的崩溃,看到了我和我妈的激烈冲突,看到了我的痛苦。在他沉默的外表下,焦虑早已发酵成病态的偏执。
当那个神秘照片发到我旧邮箱时,也许是我充电时忘记关掉的屏幕被他无意中看到,也许是他偷偷检查了我的旧物……总之,他知道了。
他知道苏玥和王老师肮脏的交易,知道王老师是颗随时可能引爆、毁掉我高考的炸弹!他比我更恐惧!他害怕苏玥反咬一口,害怕王老师报复,害怕这些丑闻毁掉我唯一的出路——高考!
他选择了最愚蠢、最极端的方式:替我解决威胁。
他跟踪我。他看到了我和苏玥在小树林的密谈(或许只是看到我们先后进入林子)。他以为苏玥在威胁我交出照片或者以为王老师也在场,要对我下手
那个小心点的短信,根本不是王老师或苏玥发的,而是我爸!他用一次性号码发的!他想警告我别去小树林还是警告那个他想象中的威胁者离我远点
当我在林子里,王老师疯狂追打苏玥的那一刻,黑暗中的我爸,看到王老师扑向苏玥(或许角度问题,他以为王老师扑向的是我),看到苏玥惊恐尖叫,他脑子里那根名为保护女儿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以为王老师要对我行凶!在高考前夕!
于是,他发动了车子……油门踩到底……冲向了那个纠缠着我的恶魔老师……
只是,他失控了。
车子冲进了林子,撞飞的……却是恰好背对着他、在混乱中被苏玥推了一把的我。
他亲手……杀死了他拼了命想要保护的女儿。
为了一个高考。
多么荒诞。多么悲凉。
巨大的悲哀如同实质的潮水,淹没了悬浮的灵魂。没有眼泪,但那种灵魂被撕裂的痛苦,比死亡本身更甚。
我看到了我妈。
在医院的停尸间外。她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直挺挺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那双曾经充满焦虑、愤怒、期望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紧闭的门,仿佛要将那扇门看穿,看到里面躺着的、穿着绿裙子的我。
警察在跟她说话。她一动不动,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我爸戴着手铐,被两个警察押着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他经过我妈身边时,脚步停顿了一下。他看向我妈,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我妈终于有了反应。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我爸。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怨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冰冷的、彻底的死寂。
那种死寂,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让人心寒。
我爸的眼泪汹涌而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身体瘫软下去,被警察架着拖走了。我妈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钉在了原地。
苏玥和王老师也被带走了,作为重要证人。苏玥哭得几乎昏厥,是被女警搀扶着走的。王老师则像一具行尸走肉。
高考日,如期而至。
晴空万里。考场外,人山人海。无数家长顶着烈日,翘首以盼。眼神里有期盼,有紧张,有焦虑。像极了几天前的我妈。
警戒线内,学生们拿着准考证,排着队,神情肃穆地走向决定命运的考场。
我漂浮在人群上空。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我的灵魂。
我看到林晓晓紧张地检查着文具袋,走进了考场。
我看到我们班长深吸一口气,推了推眼镜,步伐坚定。
我看到许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带着各自的希冀和沉重,汇入那扇大门。
没有我。
我的位置,空了。
考场外,喧嚣依旧。送考的家长们在烈日下低声交谈,互相打气。一个母亲在叮嘱儿子: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声音却在微微发颤。一个父亲沉默地抽着烟,脚下已经一堆烟头。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人群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我妈。
她来了。
一个人。
穿着黑色的裙子,站在一棵梧桐树的阴影里,像一抹不合时宜的幽灵。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揉得不成样子,又被小心翼翼抚平的纸。
我的准考证。
上面的照片,是我高二时拍的,傻傻的,带着点婴儿肥,眼神里还有点对未来的懵懂和光亮。
她就那样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盯着照片上那个早已不存在的女儿。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随时会断裂。
开考的铃声,清脆而悠长地响起,划破了考场外的喧嚣。
家长们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考场深处。
我妈的身体,随着那声铃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考场的方向,眼神里爆发出一种极致的、撕心裂肺的……渴望
她在渴望什么渴望我此刻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走进那个考场渴望时间倒流
铃声结束。
考场的大门缓缓关闭。将希望与绝望,暂时隔绝。
就在大门彻底合拢的那一刻——
我妈一直紧绷的、如同坚冰般的神情,轰然碎裂!
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般汹涌而出!不是抽泣,不是呜咽,而是像受伤野兽发出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而绝望的哀嚎!
那哭声里包含了太多太多——十八年倾注的全部期望化为泡影的剧痛,失去唯一女儿的剜心之痛,对过往所有偏执和逼迫的悔恨,对那个亲手摧毁一切的丈夫的复杂情绪……所有的所有,都在这无法抑制的恸哭中爆发出来!
她瘫倒在滚烫的地面上,像个无助的孩子,紧紧抱着那张皱巴巴的准考证,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痉挛,哭得世界崩塌。
周围有家长投来诧异和同情的目光,有人想上前搀扶。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恸,将她彻底吞噬。
阳光炙烤着大地,考场内笔尖沙沙作响,书写着各自的未来。
考场外,一个女人抱着女儿生前的准考证,哭得声嘶力竭,哭得肝肠寸断。
她的高考梦,她女儿的未来,连同那个曾经充满窒息也充满期望(虽然扭曲)的家,都在这一刻,随着那绝望的哭声,彻底埋葬。
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沉重的挂念,仿佛随着这迟来的、震耳欲聋的哭声,终于被风吹散。
纯白色的空间里,柔和的光芒包裹着我,温暖而宁静。
没有高考。没有压力。没有扭曲的爱与期待。没有恐惧和威胁。
只有永恒的安宁。
我轻轻地,彻底地,融入了那片白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