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弹第三次在我们家那条街上炸开的时候,我妈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看了一眼倒在泥水里,烧得满脸通红的我,又看了一眼旁边瑟瑟发抖的弟弟林安,最后把目光投向了沉默的父亲。
父亲没说话,只是抓起装有最后一点干粮的布包,把林安拉到了自己身后。
这个动作,就是宣判。
晚晚,我妈蹲下来,声音抖得厉害,她想摸我的脸,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好像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你……你在这里等我们。我们安顿好了,就……就回来接你。
谎话。
连三岁的林安都知道,这是谎话。
我发着高烧,浑身烫得像一块烙铁,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把沙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只能睁着眼睛,看着他们。
看着我妈哭着被我爸拉走。
看着林安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恐惧。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毫不犹豫地汇入了逃难的人潮,头也不回。
我被抛弃了。
就像路边一块没用的石头。
天上下着小雨,冰冷的雨水打在我滚烫的脸上,竟然有种舒服的感觉。
周围全是哭喊声,奔跑声,还有远处越来越近的枪炮声。
世界真吵啊。
我想。
死了也好,死了就安静了。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越来越冷。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一双黑色的布鞋,停在了我的面前。
鞋上沾满了泥。
我费力地抬起眼皮,顺着那双鞋往上看。
是林深。
我那个名义上的哥哥。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和我父亲弟弟他们逃难的狼狈样子完全不同。他很干净,干净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走过来的。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黑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那双漆黑的眼珠,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
我们家没人喜欢他。
他阴沉,不爱说话,看人的眼神总像是在看死物。
我甚至有点怕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跟着爸妈他们一起走了吗
哦,他回来了。
是回来确认我死了没有吗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林深看了我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像爸妈一样,转身就走。
他却突然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那双手很漂亮,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就是这双手,曾经当着我的面,面无表情地拧断了一只小猫的脖子,只因为那只猫抓坏了他的一本书。
现在,这双手朝我伸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顿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直接弯下腰,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姿势,把我从泥水里捞了起来,甩到了他的背上。
他的后背很瘦,硌得我骨头疼。
但他很稳。
他背着我站起来,没有说一句话,就那么沉默地,逆着逃难的人流,朝着城外那片未知的黑暗走去。
2
林深的后背成了我唯一能感知到的世界。
我烧得迷迷糊糊,分不清白天黑夜。有时候醒过来,看到的是颠簸的树影,有时候是灰蒙蒙的天。
唯一不变的,是他平稳的呼吸,和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的,他身体的温度。
那个温度不热烈,甚至有些偏凉,却像一张网,把我牢牢地包裹住。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走。
不停地走。
有时候我会渴得受不了,嘴唇干裂得往外渗血,我就用最后的力气,拍拍他的肩膀。
他就会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小心地喂我几口。
水很珍贵,他每次都只让我喝一点点。
有一次我实在太渴了,抱着水壶不肯松手,他也没生气,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让我想起了他看那只小猫的眼神。
我打了个哆嗦,乖乖地松开了手。
他这才满意地收回水壶,自己却一口都没喝,又重新把我背了起来。
第三天的时候,我的烧退了一点,脑子也清醒了一些。
我们正在一片树林里休息。
林深靠在一棵树上,正在用一把小刀,削一根树枝。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像是在雕刻一件艺术品。
我靠在他旁边,看着他的侧脸。
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好像瘦了很多,下巴的线条都变得锋利起来。
我们……要去哪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深削木头的手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看我,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南方。他吐出两个字。
爸妈他们……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死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你说什么
我说,他们死了。林深重复了一遍,他看着我,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笑意,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遇到了溃兵。为了抢半袋饼干。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死了
就这么死了
那个为了活命抛弃我的爸爸,那个哭着说会回来接我的妈妈,就为了半袋饼干,死了
我不知道该是什么感觉。
是难过吗好像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荒谬的,麻木的空洞。
哦。我应了一声,然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林深好像对我的反应很满意。
他扔掉手里的树枝,站了起来,朝我伸出手。
起来,该走了。
我看着他,没有动。
我走不动。我说。
我的身体还很虚弱,连站起来都费劲。
林-深皱了皱眉,似乎对我的不配合有些不悦。
他直接弯腰,又一次把我背了起来。
他的动作依然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
我的下巴磕在他瘦削的肩胛骨上,生疼。
林深,我趴在他的背上,声音很小,你为什么……要回来找我
这个问题,我憋了三天了。
我实在想不通。
他沉默地走着,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你是我的。
3
你是我的。
这四个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进了我的心里,没有激起涟漪,只是笔直地沉了下去。
我没懂。
或者说,我不敢懂。
我把脸埋在他的背上,不再说话。
我们就这样,一个背着,一个被背着,继续往南走。
路越来越难走。
逃难的人也越来越多。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麻木的,被饥饿和恐惧侵蚀后的灰败。
为了躲避溃兵和匪徒,林深总是选择走那些最偏僻的山路。
他像一头熟悉山林的孤狼,总能找到最隐蔽的路径,和最安全的地方过夜。
食物,是最大的问题。
我们带来的那点干粮,很快就吃完了。
有一次,我饿得实在受不了,在路边看到一丛野果,红得很好看,就想去摘。
林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不准吃。他的声音很冷。
为什么我饿。我委屈地看着他。
有毒。
他说完,就从腰间拔出那把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刀,转身走进了树林深处。
我一个人坐在原地,很害怕。
我怕他会像爸妈一样,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真的不会回来了,他才从树林里走出来。
他的衣服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脸上也沾了些泥土,看起来有些狼狈。
但他手里,提着一只还在蹬腿的野鸡。
他走到我面前,把野鸡扔在地上,然后蹲下来,用那把小刀,利落地给野鸡放血,拔毛,开膛破肚。
他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
我看着地上的那摊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跑到一边吐了起来。
等我吐完回来,林深已经生起了一小堆火,把处理好的鸡肉用树枝串起来,架在火上烤。
很快,肉香就飘了出来。
他把烤得最好的一块腿肉撕下来,递给我。
我看着那块金黄油亮的鸡肉,却怎么也提不起食欲。
吃。他命令道。
我摇了摇头。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林晚,我再说一遍,吃了它。
他的眼神,让我不敢再反抗。
我接过那块肉,像吃药一样,小口小口地往嘴里塞。
肉很香,但我却吃出了一股血腥味。
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林深就坐在我对面,安静地看着我。
等我吃完,他才把剩下的一点肉,快速地吃完了。
他吃得很快,像是完成一个任务。
吃完后,他用土把火堆掩埋,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走吧。他说。
我看着他,突然问了一句:林深,你是不是……杀过人
他收拾东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的心,彻底凉了下去。
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这么冷酷。
我只知道,我眼前的这个哥哥,和我记忆里那个阴郁的少年,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了。
他是一头,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的野兽。
而我,是他圈养的,唯一的私有物。
4
我们又走了很多天。
我的身体,在林深的喂养下,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虽然还是走不快,但至少可以自己走路了。
林深不再背我,但他会用一根布条,把我的手腕,和他的手腕,不松不紧地系在一起。
他说,这样,我就不会走丢了。
我知道,他是怕我跑。
可我能跑到哪里去呢
在这个人命比草贱的世道里,离开他,我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水,比食物更难得。
我们水壶里的水,早就喝光了。
一连两天,我们都没有找到水源。
我的嘴唇干得起皮,喉咙里像是在冒火。
林深的情况,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嘴唇,也是一片灰白。
但他从来不说。
他只是拉着我,更沉默地往前走。
第三天中午,太阳毒得能把人烤化。
我感觉自己快要脱水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林深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蹲下身,耳朵贴在干裂的土地上,好像在听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拉着我,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我真的听到了微弱的水声。
那声音,像是天籁。
我们找到了一个很隐蔽的小水潭。
水潭不大,水也不深,但很清澈。
我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把头埋进水里,大口大口地喝着。
冰凉的潭水滑过喉咙,那种感觉,像是久旱的禾苗遇到了甘霖。
林深没有我这么失态。
他只是用手捧起水,漱了漱口,然后慢慢地喝了几口。
然后,他拿出水壶,把水壶灌满。
灌满之后,他把水壶递给了我。
你拿着。
那你呢我问。
我不用。
我知道,他是想把水都留给我。
就像他每次找到食物,都让我先吃一样。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是感动吗
好像是,但又好像不止是。
我们坐在水潭边休息。
我看着水里的倒影,那个女孩,面黄肌-瘦,头发像一蓬枯草,眼睛却很亮。
我旁边,是林深的倒影。
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水波荡漾着,让他的轮廓,显得柔和了一些。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突然,林深开口了。
林晚。

以后,不要再想他们了。
我知道,他说的他们,是指爸妈和林安。
为什么
不值得。
他说完,就不再看我,而是看着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他好像,也很孤独。
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待在那个阴暗的房间里。
爸妈不喜欢他,弟弟怕他,我……也怕他。
他是不是,也从来没有被人,真正地关心过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蜇了一下。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林深,我说,谢谢你。
他身体一僵,猛地转过头来看我。
那双眼睛里,第一次有了除了冰冷之外的情绪。
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剧烈的,像是风暴一样的东西。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用他那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碰了碰我的嘴唇。
那个动作,很轻,很慢。
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你的命是我的,他在我耳边,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的语气,一字一句地低语,只能是我的。
5
林深的那句话,像一道魔咒,从此以后,就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开始做噩梦。
梦里,总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和那句偏执的话。
我越来越怕他。
但,也越来越依赖他。
这种矛盾的感觉,快要把我逼疯了。
我们继续往南走。
几天后,我们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幸存者营地。
营地里,大概有几十个人,都是拖家带口逃难出来的。
领头的人,是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老人。
大家都叫他孙伯。
孙伯是个医生。
他看到我苍白的脸色,主动走过来,给我把了脉。
姑娘,你这身子,太虚了。孙伯摇着头,对我说道,这样下去可不行。正好我这里还有一点草药,我给你熬一碗喝。
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林深就挡在了我的面前。
他看着孙伯,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不用了。他的声音很冷。
小伙子,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孙伯笑呵呵地说,我看你们两个孩子,也不容易。大家都是逃难的,能帮一把是一把。
林深没有说话,只是拉着我就要走。
哎,等等。孙伯拦住了我们,姑娘,我看你这病,是老毛病了吧是不是从小就体弱多病,一到换季就容易咳嗽发热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孙伯说得一点都没错。
这就对了。孙伯捋了捋胡子,你这病,得养。光靠硬撑是不行的。这样吧,你们要是不放心,就先在营地里住下。我每天给你熬药,调理几天,对你有好处。
我有些心动了。
连日的奔波,我的身体早就到了极限。
而且,这个营地里有这么多人,让我有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我拉了拉林深的衣角,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他。
林深看着我,又看了看孙伯,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就这样,暂时在营地里住了下来。
孙伯人很好,他真的每天都给我熬药。
喝了几天药,我的脸色,明显红润了许多。
营地里的其他人,也对我们很友善。
他们会分给我们食物,会跟我聊天,讲一些路上的见闻。
我很久没有跟这么多人说过话了。
我甚至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也还不错。
也许,我们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可是,林深不喜欢这里。
他不喜欢我跟别人说话。
每次我跟别人聊天,他都会在不远处,用那种阴沉的眼神看着我。
看得我毛骨悚然。
他尤其不喜欢我跟孙伯接触。
孙伯不仅给我治病,还会教我认识一些草药,教我一些简单的包扎技巧。
他说,在这种世道,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我很喜欢听孙伯说话。
他就像一个慈祥的爷爷。
有一次,孙伯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丫头啊,等你病好了,就留下来,给我当个孙女吧。我看你哥那性子,也太冷了,你跟着他,要吃苦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林深,看在了眼里。
那天晚上,出事了。
一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溃兵,袭击了我们的营地。
他们是来抢东西的。
营地里,瞬间就乱成了一锅粥。
哭喊声,尖叫声,枪声,混杂在一起。
林深第一时间,把我拉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让我躲好。
别出来。他丢下这句话,就拿着那把小刀,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抱着膝盖,吓得浑身发抖。
混乱中,我看到孙伯为了保护一个孩子,被一个溃兵,用枪托狠狠地砸在了头上。
他倒了下去,血,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想冲出去。
可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林深。
他就站在孙伯倒下的地方不远处,隐藏在阴影里。
那个打伤孙伯的溃兵,背对着他。
林深手里,拿着一块石头。
他完全可以,从背后偷袭那个溃兵,救下孙伯。
可是,他没有。
他就那么冷漠地,安静地,看着。
看着那个溃兵,在孙伯身上,又补了一脚。
看着孙伯,彻底没了声息。
然后,他才像一头猎豹一样,悄无声息地,从背后,用那把小刀,抹断了那个溃兵的脖子。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快到,像是一场无声的默片。
做完这一切,他朝我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
隔着黑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知道,他在告诉我:
看,除了我,谁也保护不了你。
那个好心人,就这样,死在了他的算计里。
6
溃兵很快就被击退了。
代价是,营地里死了七八个人,伤了十几个。
孙伯,是死者之一。
整个营地,都笼罩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
没有人注意到,我是什么时候,从角落里走出来的。
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脸色,有多么的惨白。
林深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想来拉我的手。
我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把手缩了回来。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我,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
我没有理他,转身就跑。
我不知道我要跑到哪里去。
我只知道,我一秒钟都不想再看到他。
他太可怕了。
他就是个魔鬼。
我拼尽了全力,往营地外的黑暗里跑去。
身后的哭喊声,越来越远。
我跑了很久,直到肺里都像是着了火,腿也像灌了铅一样,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下来。
我扶着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周围,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我逃出来了。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轻松。
但很快,巨大的恐惧,就席卷了我。
我一个人,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里。
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火。
我能活多久
一个小时
还是一天
冷风吹过,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开始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跑出来
就算林深是魔鬼,可至少,他能让我活下去。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脚步声,从我身后,不远不近地响了起来。
一步,一步。
像是踩在我的心脏上。
我僵住了,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
那个脚步声,停在了我的身后。
然后,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跑够了吗
是林深。
他找到我了。
我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林深就站在我面前,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他的表情,很平静。
平静得,让人害怕。
跟我回去。他说。
我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不。
他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似乎对我的反抗,感到有些新奇。
为什么
你杀了孙伯。我鼓起所有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我没有。他否认得很快,杀他的人,是溃兵。
是你!就是你!我激动地叫了起来,我看到了!你可以救他的!你没有!
是吗他看着我,突然笑了。
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诡异而冰冷。
那又怎么样呢他说,他死了,你还活着。这不就够了吗
我被他这番歪理,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个疯子!
也许吧。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但是,林晚,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
他朝我走近一步。
没有我,你早就死在那个下雨天了。
他又走近一步。
没有我,你早就饿死在半路上了。
他又走近一步,直到我们之间,只剩下不到一拳的距离。
他低下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你的命是我的,你想跑到哪里去
我被他逼得,退无可退。
我的后背,抵在了冰冷的树干上。
我看着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的,渺小而惊恐的倒影。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我逃不掉的。
从他回头找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成了他的笼中鸟。
他不会杀我。
他只会,一点一点地,折断我的翅气,磨掉我的意志。
直到我,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属于他。
7
那天晚上,我是怎么被林深带回营地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回去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一根结实的绳子。
当着我的面,把我的左手手腕,和他的右手手腕,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绳子不长,刚好够我们两个人并排走路的距离。
这样,他看着我,脸上是那种让我不寒而栗的,平静的表情,你就不会再走丢了。
我没有反抗。
因为我知道,反抗是没用的。
我只是看着他,用一种近乎麻木的眼神。
他似乎被我的眼神刺痛了,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伸出手,想摸我的脸。
我偏过头,躲开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慢慢地收了回去。
那一晚,我们就那样,手腕绑着手腕,背对背地坐了一夜。
谁也没有说话。
天亮之后,我们就离开了那个营地。
没有人挽留我们。
或许,在他们看来,我们两个,也是不祥的人吧。
我们又开始了两个人的逃亡。
只是,这一次,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他不再跟我说话。
我也不会再主动开口。
我们就像两个被一根绳子拴在一起的木偶,沉默地,赶路,休息,再赶路。
他依然会把找到的食物,大部分都给我。
他依然会把水壶,交给我保管。
只是,他再也没有用他那带着薄茧的指腹,碰过我的嘴唇。
有一次,我们过一条河。
河水很急。
我一脚没站稳,就被冲向下游。
绑在我们手腕上的绳子,瞬间就绷紧了。
林深被我带着,也踉跄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稳住了身形。
他站在河水里,像一棵扎了根的树,任由湍急的河水冲刷,就是不肯松手。
他看着被河水冲得上下沉浮的我,没有一丝慌乱。
只是那么看着。
直到我被水呛得快要窒息,他才开始,一点一点地,把绳子往回收。
他把我,从死亡的边缘,又一次,拉了回来。
我被他拖上岸,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汤鸡。
我趴在地上,咳了很久,把肺里的水都咳了出来。
他就在我旁边,解开了我们手腕上的绳子,然后,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干爽的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就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拿出那把小刀,开始削木头。
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他,恨他的冷酷,恨他的偏执。
可是,我又不得不承认。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再也没有人,会这样不顾一切地,让我活下去了。
哪怕,我只是他眼中的,一件所有物。
林深,我叫他的名字。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问。
他转过头,看着我,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雾。
他看了我很久,才缓缓开口。
我想你,活着。
然后呢
然后,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像是宣誓,你的骨头,你的血肉,你的每一次呼吸,都刻上我的名字。
林晚,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离开我了。
8
林深的话,像一把锁,彻底锁死了我最后一点逃跑的念头。
我认命了。
或许,在这乱世里,能活着,就已经是一种奢求了。
至于用什么方式活着,跟谁一起活着,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我的顺从,似乎让林深很满意。
我们之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他不再总是用那种审视的,冰冷的眼神看我。
有时候,他甚至会跟我说几句话。
虽然,大多都是一些命令。
喝水。
吃饭。
睡觉。
但至少,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了。
我们一路往南,离传说中的安全区,越来越近。
天气,也越来越冷。
我们身上的衣服,都太单薄了。
有天晚上,我们躲在一个破庙里过夜。
半夜,我被冻醒了。
我看到,林深把我们唯一的一床薄被子,都盖在了我的身上。
而他自己,就穿着那件单薄的衣服,靠在柱子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假寐。
他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嘴唇,也冻得有些发紫。
我看着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悄悄地,把被子分了一半出来,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我的动作很轻。
但他还是,立刻就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吓人。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身上的被子,没有说话。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小声说了一句:你也盖吧,天冷。
说完,我就转过身,背对着他,假装睡觉了。
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挑衅他,是在可怜他
过了很久,我感觉他动了。
他没有把被子推开。
而是,往我这边,挪了挪。
然后,他从背后,用一种很僵硬的,很笨拙的姿势,抱住了我。
他的身体,真的很冷。
像一块冰。
我浑身一僵,不敢动。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主动地,抱我。
不是那种背着我,或者拖着我。
而是一个,很纯粹的,拥抱。
林晚。他在我耳边,很轻地,叫了一声。
嗯。
别动。
……
就这样,很好。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到的,疲惫和脆弱。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也不是那么的,无坚不摧。
他也会冷,也会累。
只是,他从来不说。
那一晚,我睡得很好。
在他的怀里,我没有再做噩梦。
第二天,我们继续赶路。
走了没多久,我们竟然,在一片废墟里,发现了一小袋,没有开封的大米。
这简直是,天降横财。
林深把米收好。
晚上,我们找了一个山洞。
他用我们仅剩的一点水,和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破了个口的瓦罐,给我熬了一小锅,白米粥。
米香,很快就飘满了整个山洞。
我看着那锅乳白色的,黏稠的粥,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粥熬好了。
林深把整锅粥,都端到了我的面前。
你先吃。他说。
那你呢
我看着你吃。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那锅粥。
我用勺子,舀了一勺,递到了他的嘴边。
你先吃。我说。
他愣住了。
他看着我,那双眼睛里,是全然的,不知所措。
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过。
我把勺子,又往前送了送。
他犹豫了很久。
最终,还是张开嘴,把那勺粥,吃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露出那种,叫做温柔的表情。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但,足够了。
9
那碗白米粥,成了我们逃亡路上,最后的一点温暖。
因为第二天,我们就抵达了传说中的,南方安全区。
那是一座被高高的围墙和铁丝网围起来的城市。
门口,有持枪的士兵站岗。
所有想进城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
我和林深,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像两只不起眼的蚂蚁。
经过了三个多小时的等待,终于轮到了我们。
士兵盘问了我们几个问题,又用一个什么仪器在我们身上扫了扫,确认我们没有携带武器,也没有感染什么疫病,就放我们进去了。
走进安全区的那一刻,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里,虽然也算不上繁华,但至少,有秩序,有房子,有街道。
还有,穿着干净衣服的,看起来不像难民的人。
这里,像是一个,正常的世界。
我们在一个叫难民登记处的地方,领了两块黑面包,和一张临时身份卡。
然后,被分配到了一个集体宿舍。
宿舍很大,像一个仓库,里面摆满了上下铺的铁架床。
住了很多人,很吵,空气也不好。
但,这里很安全。
晚上,可以睡在床上,不用再担心,会有野兽或者溃兵,突然闯进来。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我们,真的活下来了。
林深就睡在我的下铺。
他好像,不太适应这里。
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他躺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我能感觉到,他很不安。
就像一头习惯了荒野的狼,突然被关进了动物园的笼子里。
我也有些不安。
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我们和他,还能像以前那样,相依为命吗
我不敢想。
第二天,我们在难民营的公告栏上,看到了一个寻人启事。
上面,是两张熟悉的,黑白照片。
是我爸,和我妈。
下面,还写着他们的名字,和我们的名字。
林深,林晚,林安。
他们在找我们。
他们,也在这里。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们没死。
林深,他骗了我。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林深。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切。
你……我指着那张寻人启事,声音都在发抖,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我。
只是,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冷,力气,也很大。
林晚,他说,忘了他们。
为什么我用力地想把手抽回来,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他们是我爸妈!他们没死!他们在找我!
我说了,忘了他们。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危险的意味。
我不!我冲着他喊,我要去找他们!你放开我!
我们的争吵,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从我们身后响了起来。
晚晚……是晚晚吗
我浑身一僵,慢慢地,回过头。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我那剪了短发,瘦得脱了相的妈妈。
还有,站在她旁边,同样一脸憔-悴的,爸爸。
以及,躲在他们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的,弟弟林安。
他们,真的,还活着。
而且,看起来,比我和林深,过得好多了。
10
晚晚!
我妈尖叫一声,像疯了一样朝我扑了过来,一把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的力气很大,抱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的女儿……我的晚晚……你还活着……太好了……妈妈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一边哭,一边说,眼泪和鼻涕,蹭了我一脖子。
我爸也走了过来,他拍了拍我的后背,眼圈红红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只有林安,还躲在他们身后,不敢靠近。
我被我妈抱着,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能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皂的味道。
她的衣服,虽然旧,但是干净的。
她的头发,虽然短,但是整齐的。
他们,过得并不差。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我的衣服,破破烂烂,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和泥土。
我的头发,像一蓬枯草,打着结。
我的手,又黑又瘦,上面全是伤口。
我再抬头,看了看,被我爸妈下意识忽略掉的,林深。
他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两个,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而他们一家三口,是生活在人间的,体面人。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感觉,瞬间淹没了我。
晚晚,你怎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我妈终于松开了我,她捧着我的脸,心疼地看着,你受苦了……都怪我们……都怪我们……
她说着,又哭了起来。
那眼泪,流得又多又急。
可是,我看着,却觉得,好假。
真的。
太假了。
如果真的心疼,为什么,当初要抛弃我
如果真的愧疚,为什么,这两个月,没有疯了一样地去找我
而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安安稳稳地,住在这个安全区里,只是贴一张不痛不痒的寻人启事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
我看向我爸。
我爸的眼神,有些躲闪,不敢跟我对视。
我又看向林安。
林安被我一看,立刻把头埋进了我妈的怀里。
我突然,就笑了。
爸,妈。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你们,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我妈愣了一下,抽噎着回答:一……一个多月前就到了。
一个多月前。
那个时候,我和林深,还在为了半块发霉的饼,跟野狗打架。
那个时候,我和林深,还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求生。
那个时候,我和林深,还在……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哦。我点了点头,那挺好的。
晚晚,你……你不怪我们吧我妈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当初,我们也是没办法……你病得那么重,带着你,我们真的……
不怪。我打断了她的话,我怎么会怪你们呢
我看着他们,笑得更灿烂了。
毕竟,是我自己命大,没死在外面。
我顿了顿,然后,反手,紧紧地,握住了林深的手。
而且,我还有哥哥。
11
我的话,让我爸妈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他们终于,把目光,投向了一直被他们忽略的,林深。
当他们看清林深的样子时,都愣住了。
小深……你也……我爸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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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没有理他。
他只是,低头,看了看我握着他的那只手。
然后,他抬起眼,看着我,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
他反手,也握紧了我的手。
我们两个人,就那样,手牵着手,站在我那所谓的一家三口面前。
像是在,宣战。
好了好了,既然找到了,就是天大的好事。我爸出来打圆场,他搓着手,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走走走,我们先回去,给你们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吃顿热饭。
他说着,就想来拉我。
林深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我爸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气氛,一瞬间,又僵住了。
那个……小深啊,我妈也换上了一副慈母的表情,她看着林深,用一种近乎讨好的语气说,这两个月,多亏你照顾晚晚了。你也是,瘦了好多,快跟我们回去,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林深看着她,突然,笑了。
他很少笑。
他一笑,就让我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好啊。
他竟然,答应了。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我爸妈,则都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他们领着我们,回到了他们住的地方。
那是一个,比我们那个大仓库,好上无数倍的,独立的小院子。
虽然不大,但至少,是-个家。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
桌子上,还摆着没吃完的,白面馒头。
我妈烧了热水,让我去洗澡。
我洗了两个月以来的第一个热水澡。
当我看到镜子里,那个伤痕累累,瘦骨嶙峋的自己时,我差点没认出来。
我妈给我找了一件,林安穿小了的旧衣服。
虽然是男孩的衣服,但很干净,很暖和。
我穿着干净的衣服,走出浴室。
看到,林深也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我爸的旧衣服。
他看起来,又恢复了以前那种,阴郁又干净的样子。
只是,那双眼睛,比以前,更冷了。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着,很快,就端出了一桌子菜。
有肉,有菜,还有一大锅白米饭。
香气,扑鼻而来。
快,快坐下吃。我妈热情地招呼着我们。
我们一家五口,又一次,坐-在了一张饭桌上。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饭桌上,我爸妈不停地,给我和林深夹菜。
嘴里,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关心的话。
我和林深,都没有说话。
只是,沉默地,吃着饭。
一顿饭,吃得,比我们在外面啃树皮的时候,还要压抑。
吃完饭,我妈把林安支回了房间。
然后,她和我爸,对视了一眼。
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晚晚,小深,我爸清了清嗓子,开口了,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我看着他。
是这样的,我爸的眼神,有些闪躲,我们现在住的这个院子,是安全区分配的。按照规定,只能住四个人。
我们现在……有五个人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所以……我妈接过了话头,她看着林深,脸上带着为难的表情,小深,你看……你是不是,可以先搬回那个集体宿舍去住
等过段时间,我们找到更-大的地方,再……再接你过来。
她说得,那么的,理所当然。
好像,林深,就活该,被再一次抛弃。
我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我正要开口。
林深却突然,站了起来。
他看着我爸妈,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可以啊。他说。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我,用一种,极尽温柔的语气,问我。
林晚,你想让我走吗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问我。
他是在,逼我。
逼我,在他们,和他之间,做一个选择。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我那满脸写着理所当然的父母。
我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看着我爸妈,一字一句地说:
他走,我也走。
我爸妈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林深脸上的笑容,却更大了。
他看着我爸妈,用一种,近乎愉悦的,看戏的口吻,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如坠冰窟的话。
你们说,如果,我现在,把你们当初,是怎么抛弃林晚的事情,告诉安全区的卫兵。
他们,会怎么对你们呢
他顿了顿,歪着头,笑得像个天真的恶魔。
你们说,他们会不会觉得,你们这种人,也该死呢
12
林深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爸妈的心脏。
他们的脸,瞬间就没了血色。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爸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指着林深,色厉内荏地吼道,我们什么时候抛弃晚晚了我们是走散了!
是啊是啊,我妈也跟着附和,声音都在发抖,小深,你可不能乱说话啊。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林深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的笑意,充满了讽刺,你们把她一个人,扔在泥水里等死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是一家人
你们自己,吃着白面馒头,住着干净院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可能,正在跟野狗抢吃的
他的声音,不大。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爸妈的脸上。
他们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
我没有!
那都是误会!
他们还在,徒劳地,辩解着。
林深却像是,失去了所有耐心。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收敛了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疯狂的,阴鸷。
够了。
他说。
他从桌子下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一把,水果刀。
那把刀,很亮。
映着他那双,黑得发沉的眼睛。
我不想,再听你们,说一个字的废话了。
他拿着刀,一步一步地,朝着我爸妈走去。
你……你想干什么我爸吓得,连连后退,一屁股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林深!你别乱来!杀人是犯法的!我妈也尖叫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犯法林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在外面,我杀了那么多人,怎么没见有人来抓我
他看着他们,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们这种人,早就该死了。
抛弃自己孩子的父母,比外面那些溃兵,畜生都不如。
他说着,举起了手里的刀。
不要!
我下意识地,尖叫出声,冲了过去,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
林深!不要!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很僵硬。
那股疯狂的,暴戾的气息,几乎要将我吞噬。
放开。他的声音,很冷,不带一丝感情。
我不放!我哭着,把脸埋在他的背上,你杀了他们,你也会被抓走的!我不要你被抓走!
我不要,再变成一个人了!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他。
他那紧绷的身体,微微,松懈了一点。
他举着刀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放弃。
他却突然,转过身,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破碎的眼神,看着我。
林晚,他问我,声音沙哑,如果,是我,和他们,你选谁
又是选择。
他总是,这么逼我。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我所谓的父母。
我的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
一边,是生我养我的血亲。
虽然,他们抛弃了我。
另一边,是救了我,却也囚禁了我的,魔鬼。
我该怎么选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的犹豫,似乎,刺痛了他。
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更绝望的,疯狂。
好。他说,我明白了。
他推开我。
然后,当着我的面,当着我爸妈的面,举起那把刀,狠狠地,朝着自己的手臂,划了下去。
呲——
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顺着他苍白的手臂,滴落在地上。
一滴,一滴。
像是,我为他流的,血色的眼泪。
林深!我撕心裂-肺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他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里,是毁天灭地的,绝望。
林晚,你看清楚了。
这就是,我的答案。
13
林深的自残,像一场失控的表演,将所有人都震慑住了。
我爸妈,张着嘴,一脸惊恐地看着他,连尖叫都忘了。
而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他再伤害自己了。
我扑过去,抢走了他手里的刀,扔得远远的。
然后,我撕下自己衣服的下摆,手忙脚乱地,想给他包扎伤口。
可是,血太多了。
怎么也止不住。
温热的,黏腻的血,沾满了我的双手。
别怕。
他却反过来,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
不疼。
他说着不疼,脸色,却苍白得像一张纸。
我们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隔壁的邻居,和巡逻的卫兵。
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
几个穿着制服的卫兵,冲了进来。
当他们看到屋子里的情景时,都愣住了。
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一个跪在地上,满手是血的女孩。
还有两个,缩在角落里,面如土色的中年男女。
怎么回事!为首的卫兵,厉声喝道。
他……他疯了!他要杀我们!我爸像是找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指着林深。
卫兵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他们拔出了腰间的警棍,一步一步地,朝林深逼近。
别动!把手举起来!
林深没有理他们。
他的眼睛,从始至终,都只看着我。
他看着我,对我笑了笑。
然后,他伸出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我推开了。
晚晚,他说,好好活着。
说完,他就闭上眼睛,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林深!
我尖叫着,想冲过去。
却被两个卫兵,死死地按住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他们,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那一天。
我的世界,又一次,崩塌了。
14
林深被带走了。
罪名是,持刀伤人,以及,精神状态异常。
他被送到了安全区里,一个专门收容危险分子的地方。
听说,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我爸妈,成了受害者。
他们到处跟人哭诉,说林深,从小就性格孤僻,心理扭曲。
说他们,是如何地,包容他,爱护他。
却换来了,他丧心病狂的,报复。
所有人都,同情他们。
所有人都,指责林深。
没有人,问过我,一句。
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人,在意,真相是什么。
我,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干净的,温暖的,小院子里。
我妈每天,都给我做好吃的。
我爸每天,都给我讲笑话。
林安,也开始,黏着我,叫我姐姐。
他们,好像,都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对我的亏欠。
他们,想让我,忘了林深。
忘了那段,不堪的,逃亡的,过去。
可是,他们怎么会懂呢
有些事,是忘不掉的。
有些人,是刻在骨子里的。
我变得,和林深一样,不爱说话了。
我每天,都坐在窗边,看着外面。
我不知道,我在看什么。
或许,我只是在等。
等那个,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的人。
我开始,频繁地,生病。
我的身体,好像,也跟着林深一起,被带走了。
一天,一天地,衰败下去。
我妈带我,去看了医生。
医生说,我是心病。
药石无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我们还在,逃亡的路上。
林深,背着我。
走在,一片,没有尽头的,荒野里。
他问我:林晚,后悔吗
我趴在他的背上,摇了摇头。
不后悔。
他笑了。
那是,我见过,他最开心的,一次。
梦醒了。
我的枕边,湿了一片。
我自由了。
我终于,摆脱了那个,囚禁我的,魔鬼。
我回到了,我所谓的,家人的身边。
我拥有了,安全,温暖,和食物。
我拥有了,所有,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
我的心,却像是,被挖空了一样。
那么疼。
那么空。
我好像,也跟着,他一起,死了。
死在了,那个,他被带走的,下午。
15
后来,我听人说。
林深在那个收容所里,又伤了人。
他被关了禁闭。
再后来,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有人说,他病死了。
有人说,他被秘密处决了。
也有人说,他逃了出去,成了一个,游荡在荒野里的,疯子。
我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我只知道,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
安全区,慢慢地,恢复了秩序。
战争,好像,也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我爸妈,靠着以前的一些人脉,又做起了小生意。
我们家的生活,渐渐地,好了起来。
林安,也去上了学。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所有人都说,我们家,是苦尽甘甘来。
只有我知道。
我的世界,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冬天。
那个,有林深的,冬天。
我二十岁生日那天。
我妈给我,买了一个很大的,奶油蛋糕。
他们给我,唱了生日歌。
他们说:晚晚,许个愿吧。
我闭上眼睛。
在心里,默默地,许了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我希望,那场战争,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希望,我们一家四口,还住在那个,不大不小的,房子里。
我希望,我的哥哥林深,只是一个,有点阴郁,不爱说话的,普通少年。
他会,在我的书桌上,偷偷放一颗糖。
他会,在我被欺负的时候,默默地,挡在我的面前。
他会,用他那双,黑沉沉的,好看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而不是,用一根绳子,绑住我的手腕,在我耳边,偏执地,说。
林晚,你是我的。
我叫林晚。
今年,二十岁。
我活下来了。
活在了,他为我,亲手打造的,永恒的,囚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