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阳的学费……咳咳……先把药停了吧。爹的咳嗽声像破风箱,一下下扯着我的心。昏暗的煤油灯下,他蜡黄的脸皱成一团。
放屁!娘猛地一拍掉漆的炕沿,你那身子骨离了药能行
我没事,扛得住。爹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固执,娃念书是正事,不能耽误。
我没说话。看着碗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筷子尖上那点咸菜疙瘩。这是1980年的冬天,我家穷得叮当响。爹在矿上伤了肺,常年咳血,药罐子不离身。娘起早贪黑挣工分,勉强糊口。弟弟南宫阳刚上初一,聪明,是全家唯一的指望。
学费,像座山压在每个人头上。
我去想法子。我放下筷子,声音不大。
娘愣了一下,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我:你一个丫头片子,能想啥法子去偷还是去抢
娘!爹喝止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玥儿……咳咳……别瞎说。
我没瞎说。我看着爹浑浊却依旧温和的眼睛,我去废品站转转,兴许能捡点废铜烂铁卖钱。
娘嗤了一声,满是老茧的手烦躁地挥了挥:那破地方能有啥值钱玩意儿白费力气!
总比干坐着强。我站起身,裹紧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冷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刺骨。
我叫南宫玥。三天前,一场高烧把我烧迷糊了。醒来时,脑子里多出了一些不属于现在的记忆。就像一本厚厚的书,记载着未来几十年发生的事。我这才确定,自己重生了,回到了这个最艰难的年头。
前世,我家因为爹的病、阳阳的学费,被压得喘不过气。为了凑钱,我稀里糊涂嫁给了邻村一个老光棍,换了几十块彩礼。那男人酗酒打人,娘为了护我,被推倒摔断了腰,没钱治,瘫了炕。爹受不住打击,一口气没上来……弟弟阳阳,书没念完就跑去南方打工,再没回来。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么散了。
这一世,绝对不行!
废品收购站在镇子西头。一个巨大的、用破木板和烂铁丝网胡乱围起来的院子。里面堆着小山似的破烂: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架、豁了口的瓦罐、沾满泥污的报纸书本、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废铜烂铁。一股浓烈的铁锈味、霉味和尘土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痒。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几个穿着破棉袄的人在里面翻翻捡捡,动作麻利,眼神像鹰一样锐利地扫过每一件破烂,寻找着能多换几分钱的东西。
守门的是个叼着烟卷的干瘦老头,眼皮耷拉着。我递过去五分钱,他眼皮都没抬,下巴朝里一努,算是放行。
踩在松软的垃圾堆上,深一脚浅一脚。凭着脑子里那些不属于现在的记忆碎片,我努力辨认着角落里蒙尘的东西。那些别人眼中的破烂,在我眼里,或许藏着改变命运的机会。
在一个几乎被废旧报纸完全掩埋的角落,我踢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弯腰扒开那些泛黄发脆的纸张,一个沾满污泥和绿色铜锈的物件露了出来。它像个倒扣的小碗,碗底有三只短腿,碗身上模糊地刻着些弯弯曲曲的纹路。很沉,冰凉刺骨。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玩意儿……像极了书上说的,商周时期的青铜器!虽然是碎片化的记忆,但那种厚重古朴的感觉错不了。这要是真的……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心跳得飞快,手因为激动和寒冷微微发抖。我蹲下身,用袖子用力擦掉那物件表面厚厚的污泥,试图看清更多细节。碗身靠近边缘的地方,似乎有一道不太明显的接缝做工显得……有点粗糙
哟,这不是玥丫头吗也来这儿淘金啦
一个尖细又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手一抖,差点把东西摔了。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林诗雅。我们同村,村支书的闺女。她穿着簇新的红格子呢子外套,围着雪白的围巾,小皮鞋擦得锃亮,在这灰扑扑的废品站里,显得格格不入。她身边跟着两个平时总巴结她的女孩,也穿得干净整齐。
诗雅姐。我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把那沾满泥的青铜器往身后藏了藏。这动作反而引起了她的注意。
林诗雅那双描画过的细眉挑了挑,视线精准地落在我藏东西的手上:藏啥宝贝呢捡到好东西,让大家也开开眼嘛。
她身后的女孩立刻帮腔:就是啊南宫玥,好东西要分享!
没啥,我把声音放平,就一破铜疙瘩,看着有点分量,想拿去卖废铜。
破铜疙瘩林诗雅嗤笑一声,踩着高跟鞋走过来,那股雪花膏的香味混在废品站的味道里,格外刺鼻。我看看。她不由分说地伸手。
我犹豫了一下。不是舍不得给她看,是怕她看出什么。可周围人都在看这边,硬不给她,反而显得心虚。我慢慢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林诗雅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捏着那东西的边缘,像捏着什么脏东西。她拿到眼前,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还用指甲刮了刮上面的绿锈。嗤——她轻蔑地笑出声,随手把那东西往地上一扔,咚的一声闷响。南宫玥,你眼力劲儿不行啊。这玩意儿,新的!看着锈多,假的!糊弄糊弄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还行。
她的话引来周围几个捡破烂的哄笑。有人附和:就是,一看就是新仿的,做旧的!
也就这分量能当废铜卖卖。林诗雅拍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当宝真是笑死人。她带着她那两个跟班,趾高气扬地走了,留下一串刻薄的笑声。
地上,那个铜疙瘩躺在污泥里。刚才林诗雅摔那一下,碗身靠近边缘处,那道原本就不明显的接缝好像……裂开了一丝丝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丝微不可查的裂痕。脑子里那些关于古董作伪的记忆碎片猛地翻涌上来——有些高明的赝品,为了增加重量和迷惑性,会在内部填充东西!这重量……好像确实有点过分沉了新仿做旧的东西,里面会灌铅或者别的金属增加分量!
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不是因为林诗雅的嘲笑,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疯狂的猜测。
我蹲下身,飞快地捡起那沉甸甸的铜疙瘩,紧紧攥在手里。手心被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
喂!那东西你要不要不要我捡走了!旁边一个等着捡漏的老头喊道。
要!我立刻应声,声音有点发紧。我走到守门老头面前,大爷,这个……还有这堆旧报纸,多少钱
老头抬了下眼皮,扫了一眼我手里的破铜和地上那堆我刚刚扒拉开的废报纸。算你一块五毛吧。
我兜里只有出门时娘塞给我的两块钱,是预备着万一爹突然咳得厉害,去卫生所抓点便宜药的钱。我咬咬牙,掏出一块五递过去:买了。
把那一堆旧报纸胡乱捆好,连同那沉甸甸的破铜疙瘩,背在背上。每一步都走得又急又快,生怕有人反悔,也怕自己忍不住当场就把那铜疙瘩砸开看看。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但我后背却因为那沉甸甸的重量,出了一层薄汗。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土坯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爹靠在炕头,咳得撕心裂肺。娘在灶台边抹眼泪,锅里煮的还是玉米糊糊。弟弟南宫阳坐在小方桌边,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一笔一划地写着作业,小脸绷得紧紧的。
姐,你回来啦阳阳抬起头,眼睛里有期待,但更多的是懂事的不安。
嗯。我把那捆旧报纸放下,发出沉闷的响声。没顾上说话,我直接冲到院子里,抄起角落劈柴用的斧头。
玥儿!你干啥娘吓了一跳,追出来。
我没解释。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把那铜疙瘩放在院子角落的石墩子上,那是最平整的地方。双手紧紧握着斧头柄,冰凉的木头硌着手心。我深吸一口气,眼睛死死盯着碗壁边缘那道细微的裂痕。
玥儿!那是啥玩意儿别糟蹋斧头!娘的声音带着焦急。
姐!阳阳也跑了出来。
我谁也没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处。手臂高高扬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道裂痕旁边一点点的地方,狠狠劈了下去!
铛——!!
一声刺耳又沉闷的金属撞击声炸响!震得我虎口发麻,斧头差点脱手。
铜疙瘩纹丝不动。只有一道浅浅的白印。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这玩意儿真硬!
姐!阳阳跑过来,紧张地看着我,这是啥啊
爹也被惊动,扶着门框咳着走出来:玥儿……咳咳……别伤着自己……
没事,爹。我定了定神,甩了甩震麻的手臂。这次,我换了角度,双手握紧斧头,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用斧刃对准那道裂痕,再次狠狠劈落!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颤的碎裂声!
只见那铜疙瘩靠近边缘的地方,被我劈开了一道更大的裂缝!裂口参差不齐,露出里面……一层暗沉、颜色明显不同的金属!
不是铅!铅是灰白色的!这颜色……暗沉发青,带着一种古朴厚重的质感!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握不住斧头。我丢掉斧头,扑到石墩子前,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不顾那锋利的铜茬子会划伤手,用力抠住那道裂开的缝隙,使劲往外掰!
姐!小心手!阳阳惊呼。
我充耳不闻。手指被锋利的铜片边缘划破,火辣辣的疼,但我感觉不到。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精神,都灌注在手指上。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铜疙瘩碗身那部分,被我硬生生沿着那道接缝掰开了一个豁口!豁口里面,一个形状规则、颜色深青、布满细密精美纹路的物件,赫然嵌在其中!像碗里套着另一个更小、更精致的碗!露出的部分纹饰繁复而神秘,线条流畅古朴,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沉重感。它被外面那层粗糙的假铜皮紧紧包裹着,只露出一角,却像一道惊雷劈进我的脑海!
脑子里的记忆碎片轰然炸开——错金银镶嵌!春秋战国时期贵族墓葬里才有的顶级工艺!外层那层粗糙的铜疙瘩,根本就是精心伪装的保护壳,或者说是用来迷惑人的赝品外衣!真正的宝贝,是里面这个!
我猛地停下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不能掰了!再掰下去,里面的宝贝就毁了!
玥儿玥儿!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抓住我流血的手,你魔怔了手都破了!这……这到底是个啥鬼东西啊
爹也走过来,借着昏暗的天光,眯着眼看石墩子上裂开的铜疙瘩:嘶……这……这里面……
爹,娘,阳阳,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指着那露出的惊鸿一瞥,这东西……可能……值钱!非常值钱!
娘愣住了,看看我流血的手,又看看那裂开的破铜疙瘩,一脸的不信和担忧:值钱就这破铜烂铁玥儿,你是不是冻糊涂了
爹盯着那露出的精美纹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他慢慢蹲下身,凑近了仔细看,手指颤抖着想去碰触那露出的暗青色金属和细密的纹饰,却又不敢真的碰到。
这纹路……这颜色……爹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不像……不像现在的东西啊……
阳阳也挤过来,小脸上满是惊奇:姐,这里面藏着宝贝真的吗
真的!我用力点头,顾不上手上的疼,心被巨大的狂喜和惶恐同时攫住,但得找懂行的人!咱们不能乱动!
我小心地把裂开的铜疙瘩捧起来,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又最脆弱的宝贝,跑进屋里,找了一块最干净的破布,把它严严实实地包了好几层,塞到了我那硬邦邦的枕头底下。
藏好!谁也不能说!我喘着气,对跟进来、脸上还带着茫然和惊恐的爹娘和弟弟说。手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血珠子还在往外冒,可心里那团火,烧得比什么都旺。
这一夜,全家人都没睡好。爹咳了一宿,但不像往常那样只是绝望的呻吟,中间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带着点希望的询问。娘翻来覆去,叹气声压得低低的,偶尔会坐起来,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看向我枕头的方向。阳阳躺在被窝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亮晶晶的。
我更是毫无睡意。手心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像在提醒我这不是梦。枕着那硬邦邦的布包,脑子里翻江倒海。前世那些模糊的古董知识碎片,此刻变得异常清晰——春秋错金银嵌绿松石青铜豆!一个名字清晰地跳了出来。这东西,如果完整,在几十年后,是能上顶级拍卖会的天价宝贝!虽然我得到的这个,外面包着假铜皮,可能本身也有残缺(比如少个盖子),但仅仅是露出的这一角工艺和材质,就足以证明它的价值!
可怎么出手卖给谁八十年代初,风声紧得很!私人买卖古董弄不好就是投机倒把,要坐牢的!我这点模糊的前世记忆,知道县城里好像有个姓孙的老先生,成分不太好,以前是省城博物馆的专家,后来被下放回老家了,偷偷帮人看东西。可具体住哪条巷子记不清了!只记得好像跟邮局隔着一条街
巨大的希望后面,是更深的焦虑。空有宝山,却找不到路,这比没有还折磨人。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爬了起来。用冷水胡乱洗了把脸,刺骨的凉意让人清醒。手上昨晚胡乱缠的破布条渗着暗红的血渍。我拆开布条,伤口不算深,但挺长,翻着皮肉。顾不上处理,我把那用破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铜疙瘩揣进怀里,贴着心口放着。那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像一颗定心丸,又像一颗随时会爆的雷。
娘,我再去趟镇上。我对着灶台边忙碌的娘说。
娘抬头,眼睛红肿,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好:又去昨天那破铜……
我去打听打听。我打断她,没敢说实情,阳阳学费的事,我心里有数,您别急。
娘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小心点……手……
我点点头,推门出去。寒风像鞭子抽在脸上。我裹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上赶。
到了镇上,我直奔邮局那条街。记忆碎片里,那个孙老先生,好像就住在邮局后巷我在那条狭窄、弥漫着煤烟味和泔水味的巷子里来回走了好几遍。两边是低矮杂乱的平房,墙皮剥落,贴着各种褪色的标语。每扇紧闭或虚掩的破木门后,都像藏着秘密。
到底哪一家我急得手心冒汗,怀里的东西硌得肋骨生疼。
姑娘,你找谁啊一个挎着菜篮子的老太太狐疑地看着我,在巷子里来回溜达第三趟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奶奶,我赶紧上前,压低声音,我打听个人,以前在省里博物馆干过的孙老先生,住这附近吗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扫了扫,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你说老孙头啊她朝巷子最里头,一扇看起来最破旧、糊着发黄报纸的木门努了努嘴,喏,就那家。可别声张,老头儿成分不好……她说完,挎着篮子匆匆走了。
心,又提了起来。我走到那扇破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孙爷爷,我是……我是来请您看样东西的。我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
里面沉默了一下,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张布满皱纹、戴着老花镜的脸露出来,眼神锐利得像鹰,上下打量着我这个穿着补丁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小姑娘。
看东西看什么东西他语气冷淡,带着防备。
我左右看看无人,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破布包,解开几层,露出里面那个被我劈裂的铜疙瘩,还有那惊鸿一瞥的暗青色和精美纹路。您……您给瞧瞧这个。
孙老先生浑浊的眼睛,在接触到那露出的纹路的一刹那,猛地爆发出两道精光!他一把拉开了门,急切地低声道:快!快进来!
屋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纸张和灰尘的味道。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方桌,两把椅子,墙角堆满了书和卷起来的画轴。他把我让进屋,反手就关紧了门,还插上了门栓。
放桌上!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刚才的冷淡防备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
我把那包着破布的东西小心放在那张唯一的方桌上。他立刻扑了过去,动作敏捷得不像个老人。他顾不上那层假铜皮,手指颤抖着,直接探向那道裂口,小心翼翼地去触摸里面露出的暗青色金属和那繁复的纹饰。他甚至从怀里摸出一个只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放大镜,凑到那缝隙边,一寸寸地仔细看,鼻尖几乎要贴上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里静得可怕,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我自己如雷的心跳。他看得极其专注,脸色变幻不定,时而凝重,时而激动,时而眉头紧锁。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难道……看错了
终于,他放下了那小小的放大镜,直起身,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再看向我时,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狂热,有惋惜,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
丫头,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东西……你从哪弄来的
废品站……捡的。我老实回答,声音发干。
废品站孙老先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又化为沉重的叹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他指着那裂口:看见这纹饰了吗蟠螭纹!春秋战国时期贵族才配用!这工艺,错金银嵌绿松石!顶级的手艺!外面这层……他用指关节敲了敲那粗糙的假铜皮,是民国时候高手做的伪装壳子!为了掩盖里面的东西,也为了增加分量骗人!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那里面这个……是真的值钱吗
真的!绝对是真的!孙老先生斩钉截铁,但随即又痛惜地摇头,可惜啊!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我心头一紧。
可惜它是个残件!他指着那裂口露出的内部,这应该是个高柄豆(古代盛食物的容器),但现在就剩个豆身,盖子没了,柄也断了!看这断口……他又拿起小放大镜仔细看了看,像是很早就断了,外面这层假铜壳,也是那时候为了保护断口和掩盖里面的东西才包上去的。再加上你这……他无奈地看了一眼那道被我劈开的巨大裂痕,这二次损伤……价值大打折扣啊!
巨大的狂喜和深深的失落同时击中了我。就像刚爬上山巅看到绝美风光,下一秒就跌进了冰窟窿。是真的宝贝!可……是残的!还被我劈坏了!
那……那还能值钱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孙老先生沉吟了许久,像是在估量一个极其复杂的难题。他重新戴上老花镜,又仔细端详了许久,手指在那精美的错金银纹饰上轻轻摩挲。
虽然是残件,他终于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慎重斟酌,工艺和材质摆在这里,年份也足够老。加上这层民国高手做的伪装壳子本身也有点意思……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丫头,这东西,你打算出手
嗯!我用力点头,家里……等着钱救命。我摊开一直紧握着的、还在渗血的左手。
孙老先生的目光在我手上的伤口和桌上那件残器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叹了口气:唉,造孽。这玩意儿,搁在懂行的人手里,当个标本、当个研究物件,也是好的。放市面上……现在这光景,敢收的人少,价格也上不去。
他背着手,在狭小的屋子里踱了几步,停在我面前:这样吧,丫头。我给你指两条路。
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第一条路,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我给你个地址,省城文物商店后门,每周三下午,有个姓吴的管事会悄悄收点东西。他识货,但价格压得狠。你这件残了又损了,他最多……最多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一根手指头。
一百块我的心凉了半截。一百块够爹吃一阵子药,但阳阳的学费还差得远。
第二条路,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头,声音压得更低,镇上东头‘聚宝轩’的许老板,这人路子野,啥都敢沾。他给的价格,可能比第一条路高不少。但是……他眼神变得极其严肃,风险也大!这人吃人不吐骨头,而且,跟他打交道,容易惹上麻烦!
聚宝轩许胖子!这个名字像根针,猛地扎了我一下!前世模糊的记忆里,这人后来因为走私文物和诈骗,被枪毙了!跟他扯上关系,弄不好钱没到手,人先进去了!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我。省城稳妥但钱少,杯水车薪;许胖子钱多却危险,像走钢丝。
孙爷爷,我艰难地开口,嗓子眼发干,您……您能帮我去省城那条路问问吗我……我不敢去。
一个穿着破烂的小姑娘,揣着这么个东西跑去省城找黑市,风险同样巨大!而且,我没钱坐车。
孙老先生看了我很久,似乎在衡量我的处境和这件残器的命运。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唉,都是命。行吧,丫头,东西放我这儿。我豁出这张老脸,跑一趟省城。但话说到前头,东西残了,又添了新伤,人家能给多少,我不敢打包票。还有……他指了指桌上的东西,我得拆开这层假壳子,把里面清理干净,人家才能看得真切。这可能会……伤得更厉害点。你同意吗
拆掉保护壳可能会更残破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紧了。可事到如今,还有选择吗
同意。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孙爷爷,麻烦您了。不管多少……都行。
接下来的三天,是我重生以来最难熬的三天。爹的咳嗽越来越重,咳出的痰里带着明显的血丝。娘整日以泪洗面,家里最后一点玉米面也快见底了。阳阳懂事地不去上学了,说要帮娘干活。家里的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跑到村口去等,盼着那个干瘦的身影出现,又怕他带来的消息让我彻底绝望。
第三天下午,夕阳的余晖把村口的黄土路染成暗红色。我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从镇子方向蹒跚而来。他背着一个破旧的蓝布包袱。
我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孙爷爷!怎么样
孙老先生看起来很疲惫,风尘仆仆,但眼神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丫头,他喘了口气,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递给我,拿着。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接不住。布包不大,但入手沉甸甸的!是钱!厚厚的一沓!
省城那边……磨破了嘴皮子。孙老先生声音沙哑,人家看了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可残得太厉害,假壳子拆开后,里面豆身的断口也暴露了,修复价值很低。只肯出……二百八十块。
二百八!比预期的一百块翻了一倍还多!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
谢谢孙爷爷!谢谢您!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声音哽咽,攥紧了那个救命的小布包,手心被里面的棱角硌得生疼。
先别急着谢。孙老先生摆摆手,脸上没有多少喜色,反而更显凝重,那姓吴的管事,给钱的时候说了句话。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说什么
他说,孙老先生模仿着那人的语气,眼神锐利,‘这点钱,就当买个教训。告诉那丫头,以后别碰这些东西。这次是残件,下次……哼,当心命搭进去。’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瞬间浇灭了心头的火热。那冰冷的警告,像一盆冰水,提醒着我怀里的钱沾着怎样的风险。
我知道了。我用力点头,把布包死死按在怀里,孙爷爷,这钱……
你拿着。孙老先生打断我,我老头子跑这一趟,不是为了这个。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丫头,听我一句劝。这路子太险,沾了一次,是运气。别再沾第二次。拿着这钱,踏踏实实过日子,供你弟弟好好念书,这才是正经出路。
我明白!我再次用力点头。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我心上。怀里的钱滚烫,可那警告更冰冷。
告别了孙爷爷,我几乎是跑着回家的。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爹剧烈的咳嗽声和娘压抑的哭声清晰地传来。
爹!娘!阳阳!我冲进屋,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嘶哑,钱!学费!爹的药钱!有了!
屋里的哭声和咳嗽声戛然而止。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盯住我,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我把那个紧攥在手里、已经被汗水浸得微潮的小布包,重重地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炕桌上。然后,颤抖着手指,一层层解开那块洗得发白的手帕。
一沓厚厚的钞票露了出来!十元的大团结!崭新,散发着油墨特有的味道,在昏暗的油灯下,那青绿色的票面晃得人眼睛发花。
天……天爷啊……娘倒吸一口冷气,腿一软,直接瘫坐在炕沿上,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沓钱,仿佛那是幻觉。
爹猛地坐直了身体,剧烈的咳嗽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硬生生压了回去。他蜡黄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哆嗦着:这……这……哪来的这么多钱玥儿!你……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一种更深沉的恐惧。
阳阳更是直接扑到了桌边,小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想伸手去摸那钱,又像怕烫着似的缩回来,抬起头,眼睛里全是崇拜和不敢置信的光:姐!你真弄到钱了!
嗯!我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是滚烫的,卖……卖了昨天捡的那个东西。爹,娘,你们放心,这钱来路正当!我把那二百八十块钱往娘面前推了推,快,娘,明天一早就去镇上,把阳阳的学费交了!剩下的,赶紧给爹抓药!买最好的药!再……再买点粮食!
娘像是突然被惊醒,她伸出手,手指颤抖得厉害,想去拿那钱,指尖却几次都没碰到。她猛地抬头看我,眼泪大颗大颗滚落:玥儿……你的手她看到了我左手掌心那道狰狞翻卷、还没完全结痂的伤口。
没事,不小心划的。我赶紧把手藏到身后,娘,快收好钱!
娘这才如梦初醒,扑过去,一把将钱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中充满了压抑已久的绝望终于得到释放的悲怆:有钱了……有钱了!阳阳能上学了!他爹有救了!呜呜呜……
爹靠在炕头,看着抱头痛哭的娘和激动得小脸通红的阳阳,再看看我,那双被病痛折磨得浑浊的眼睛里,也终于滚下两行浑浊的泪水。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藏在身后的、那只带着伤的手。他的手冰凉、枯瘦,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第二天,家里的天彻底晴了。
娘起了个大早,揣着那笔巨款,走路都带着风。她先去学校,一口气交清了阳阳欠下的学费和这学期的所有费用。老师都惊呆了,要知道,阳阳班上欠学费的还有好几个呢。
接着,娘直奔镇卫生所,不,她没去卫生所,而是直接去了县医院!她给爹抓了最好的西药,还咬牙买了医生推荐的一种据说效果很好的新药粉,价格不菲,但娘眼都没眨一下。最后,她去了粮站,买了整整一袋白面,一罐猪油,还割了巴掌大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当娘拎着大包小包、满面红光地回到家时,家里像过年一样。久违的肉香和油香弥漫在小小的土坯房里。爹靠着新买的药,咳得没那么厉害了,脸上有了一丝血色。阳阳兴奋地围着灶台转,眼巴巴地看着锅里滋滋冒油的红烧肉。
中午,一家人围坐在炕桌边。桌上,不再是稀得照人影的糊糊,而是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盆油汪汪、泛着诱人酱红色的红烧肉!一小碟金黄的炒鸡蛋!空气里飘着的香味,真实得让人想哭。
爹看着满桌的饭菜,嘴唇哆嗦着,没动筷子,眼泪先掉了下来:多少年……多少年没吃过这么像样的饭了……
娘也红了眼眶,给爹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肉,又给我和阳阳各夹了一大块:吃!都多吃点!咱家……咱家有盼头了!
阳阳咬了一口馒头,又咬了一口肉,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真香!娘,姐,以后我考上大学,挣大钱,天天让你们吃白面馒头和肉!
好!好!娘连连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看着爹娘脸上久违的笑容,看着阳阳满足的样子,听着他们简单却充满希望的对话,嘴里嚼着松软香甜的白面馒头,那滋味,比肉还香。二百八十块,换来了爹的救命药,换来了阳阳的学业,换来了全家一顿饱饭,换来了这个家重新燃起的希望。值了!太值了!
钱解决了家里的燃眉之急,爹吃了好药,咳嗽明显减轻了,晚上也能睡个安稳觉。娘脸上的愁容散了大半,干活更有劲了。阳阳背着洗干净的书包,重新走进了教室,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但我知道,这二百八十块是死钱。爹的药不能停,阳阳以后念书的花费会越来越多。坐吃山空不行。孙老先生的警告言犹在耳——古董这行,水太深太浑,沾了一次是运气,不能再碰。
可除了这个,我还能靠什么一个农村丫头,没文化没技术,难道真像前世一样,等着嫁人换彩礼
不行!绝对不行!
脑子里那些关于未来的记忆碎片翻涌着。八十年代初……改革刚开个头,机会其实很多。但都离我这个困在穷山沟里的女孩太远。忽然,一个名词跳了出来——连环画!不是古董那种动辄要命的东西,是旧书!特别是品相好的老版连环画,在爱收藏的人眼里,未来也是能升值的!关键是,这东西不起眼,现在废品站、旧书摊、甚至各家各户垫箱底的破书堆里,都能找到,成本几乎为零。就算被人发现,最多说我是收破烂的,不会惹上投机倒把的大麻烦!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成本低,风险低,有搞头!
娘,咱家还有那种……旧的小人书吗就是阳阳以前看的那种画本子我试探着问。
娘正在纳鞋底,头也没抬:那东西早不知扔哪个犄角旮旯了,要么就糊墙引火了。你要那破玩意儿干啥
没啥,就是……想看看。我没多说。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上了发条。白天在生产队干活,一有空就往镇上的废品收购站跑,比上班还积极。五分钱的门票,我几乎天天交。守门老头都认识我了,叼着烟卷笑我:丫头,又来捡破烂了指望这个发财可不行啊!
我不吭声,埋头在那些散发着霉味的废纸堆里翻找。目标很明确——品相好的旧连环画!特别是那些名家画的,像刘继卣的《鸡毛信》、《东郭先生》,王叔晖的《西厢记》、《木兰从军》,还有上海人美出的那些革命题材的。
这东西在废品站真不少!大多被当成废纸,胡乱堆着,沾满泥污,有的被撕破了,有的被虫蛀了。但仔细翻,总能找到一些保存还算完好的。我用省下来的饭钱,几分钱一斤,论斤称回来一大堆。
晚上,等爹娘睡了,我就在煤油灯下,用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那些连环画封面和封底的污渍。擦不掉的油渍和霉点,就尽量弄淡。书页卷了角的,用搪瓷缸子盛满热水,压在书角上,一点点把它熨平。书脊散了线的,就找出娘缝衣服的针线,笨手笨脚地重新缝好。虽然做不到崭新,但至少让它们看起来干净、整齐、完整。
第一批,我整理出了二十多本品相不错的老版连环画。用旧报纸包好,趁着去镇上交公粮的机会,溜进了镇上的邮局。我知道镇上有几个老师爱看这个,邮局里人来人往,消息灵通。
我没敢摆摊,就抱着那包书,在邮局门口徘徊。看到有穿着体面、像是文化人的,就凑上去小声问一句:同志,要旧小人书吗品相好,便宜。
大多数人都摆摆手走开,觉得我是个怪人。终于,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停住了脚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旧小人书都有什么
我赶紧打开报纸包,露出里面擦拭干净、码放整齐的连环画。
哟!那男人推了推眼镜,拿起一本刘继卣的《东郭先生》,仔细看了看封面和书脊,保存得不错啊!这本……怎么卖
三……三毛钱我试探着报了个价,心里直打鼓。当初论斤买回来,一本连一分钱都不到。
三毛男人挑了挑眉,又拿起一本王叔晖的《西厢记》,这两本,五毛吧。我都要了。
行!我心头一喜,赶紧答应。
第一笔买卖,五毛钱到手!攥着那两张温热的毛票,我的手心都在冒汗。成本几乎为零,五毛钱,够家里买好几斤盐了!更重要的是,这条路,走通了!
尝到了甜头,我更有了动力。废品站成了我的宝库。我不光捡连环画,还开始留意其他旧书。特别是那些封面设计独特、或者作者有点名气的旧小说、旧杂志。有一次,我甚至在一堆废旧报纸里,翻出几本五六十年代出版的《人民文学》杂志,封面是那种很有时代特色的工农兵形象,品相居然出奇的好!我如获至宝。
慢慢地,我整理出来的旧书种类多了起来。我把它们分成几类:品相好、有收藏价值的连环画(卖贵点);普通但完整的旧小说杂志(便宜卖);实在破烂但纸张还好的(论斤卖给废品站当废纸)。
我的客户也逐渐多了起来。除了邮局门口蹲守,我还认识了镇文化站的一个老干事。他姓周,是个书痴,退休了没事干,就爱淘换旧书。他成了我的大客户,经常让我有了好东西直接送到他家去。他识货,给的价格也公道,但要求也高。
丫头,周干事扶着他那副断了一条腿、用胶布缠了好几圈的老花镜,仔细翻看我刚送来的几本五十年代出版的《收获》杂志,这本封面有折痕,品相就掉档了。这本……嗯,保存得不错。这样吧,这几本,一块二。
行,周伯,您说了算。我爽快地答应。虽然价格比预想的低点,但他是稳定客户,而且懂行,省了我很多麻烦。
靠着这些零零碎碎的收入,家里的日子肉眼可见地好过了起来。爹的药没断过,脸色红润了不少,咳嗽也轻多了,甚至能下地帮着娘干点轻省的农活。家里的饭桌上,虽然还不能顿顿见荤腥,但玉米糊糊变成了玉米饼子,偶尔还能吃上白面馒头。阳阳的铅笔、本子再也不用省着用了,他学习更加用功,期末还考了个全班第一。
娘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担忧变成了全然的信任和骄傲。她不再问我那些旧书是咋卖的,只是默默支持,有时还帮我整理擦好的书。
我变得越来越忙。跑废品站,擦书,修书,送货,几乎占满了所有空闲时间。村里开始有了些风言风语。
瞧见没,南宫家那丫头,魔怔了,整天跟破烂打交道!
听说在镇上倒腾旧书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
谁知道那钱干不干净……
这些话,偶尔会飘进我耳朵里。我只当没听见。比起前世的凄惨,这点闲话算什么我凭自己双手,让爹娘吃饱穿暖,让弟弟安心念书,我心里踏实!
这天,我又背着一大捆整理好的旧书去镇上。刚走到村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是林诗雅。她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小皮鞋擦得锃亮,抱着胳膊,下巴抬得高高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好奇。
南宫玥,她拦在我面前,目光扫过我背上那捆用破麻袋包着的旧书,又去镇上卖你那些破烂啊
我没理她,想绕过去。
哎,别走啊!她挪了一步,又挡住我,听说你靠这个挣了不少够给你那个病痨鬼爹买药了她的语气尖酸刻薄。
我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她:让开。
林诗雅被我眼里的冷意刺了一下,但随即涌起更大的恼怒。她最受不了我这种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态度。得意什么不就是捡破烂卖钱吗丢人现眼!她刻薄地笑着,不过嘛……她话锋一转,眼神里带着探究,我倒是好奇,你当初在废品站捡的那个假铜疙瘩,卖了多少钱啊不会真当宝贝卖了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破烂卖破烂价。我面无表情地说,不想跟她纠缠。
哼,装什么。林诗雅撇撇嘴,废品站的老李头可说了,你后来拿那东西去找了西街那个姓孙的怪老头!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窥探到秘密的得意,那怪老头成分可不好,你找他……是不是那东西真有点名堂卖了多少说出来让我开开眼呗
原来她一直暗中盯着我!一股寒意爬上我的脊背。我绝不能让她知道那件事的真相!
林诗雅,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的事,跟你没关系。让开!
你!林诗雅被我噎得脸一红,刚要发作,旁边她一个跟班跑过来:诗雅姐,电影快开演了!
林诗雅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跺了跺脚:哼!走着瞧!说完,扭身走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心里那点不安却越来越大。林诗雅这个人,心眼小,嫉妒心强。她今天特意来堵我,还问起青铜疙瘩的事,绝对不是随口问问那么简单。她要是知道了那东西值钱……我不敢往下想。
日子在忙碌和隐隐的不安中继续。旧书生意渐渐稳定下来,虽然赚的是分分毛毛,但细水长流,家里的日子也越来越有奔头。爹的身体越来越好,甚至能跟着生产队干点轻活了。娘脸上的笑容多了,人也胖了些。阳阳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成了全家最大的骄傲。
为了更方便,我用攒下的钱,咬牙买了一辆半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虽然骑起来嘎吱响,但去镇上送货、跑废品站,省了太多脚力。
这天下午,我又骑着车,驮着一麻袋刚从废品站淘来的旧书,准备回家整理。车子刚拐进通往我们村的黄土路,就看到前面路边停着一辆眼熟的、刷着绿漆的边三轮摩托车!车旁站着两个穿着白色制服、戴着大檐帽的人。
税务稽查!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年头,私人买卖,最怕的就是这个!
果然,那两个人看见我,立刻抬手示意我停车。
同志,请下车。一个年长些的税管员语气严肃。
我捏紧车闸,心怦怦直跳,慢慢从自行车上下来:同志,什么事
有人举报,另一个年轻点的税管员拿出一本记录本,目光锐利地扫过我车后座鼓鼓囊囊的麻袋,你在镇上长期无证经营,倒卖旧书,偷税漏税!
举报!这两个字像冰锥刺进我耳朵里!瞬间,林诗雅那张刻薄又带着窥探欲的脸浮现在我眼前!除了她,还有谁会干这种事!
同志,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尽量平稳,我就是个农村姑娘,家里穷,收点旧书旧报纸,卖给废品站换点油盐钱,这……这也要缴税吗
换油盐钱年轻税管员冷笑一声,指着我的麻袋,这分量,这成色,不像废纸!有人反映你在邮局门口和文化站私下交易,价格还不低!你这是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秩序!
投机倒把!这顶帽子扣下来,太重了!
同志,我急了,我就是卖点旧书,给镇上爱看书的人,真的没干别的!
少废话!年长的税管员板着脸,跟我们回所里一趟!你的东西,作为赃物,全部没收!车子也扣了!
没收扣车我脑袋嗡的一声!这麻袋书是我花了好几块钱、费了好几天功夫收来整理的!车子更是家里重要的财产!没了它们,我拿什么继续爹的药钱,家里的开销……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不行!我下意识地挡在自行车和麻袋前,同志,你们不能没收!我没偷税!我……我有账的!
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其实哪有什么正规账本就是我每次买书卖书,随手在一个破本子上记的流水:某月某日,花几分钱买了什么书,卖了多少钱给谁。纯粹是为了自己心里有个数。
账本两个税管员对视一眼,年长的那个眼神锐利,拿出来看看!
我手忙脚乱地从贴身的衣服内袋里,掏出那个卷了边、沾着汗渍的破笔记本,双手递过去,心提到了嗓子眼。
年长的税管员皱着眉头,翻开那个破本子。上面是我歪歪扭扭的字迹,全是流水账:
3月12日,废纸站收旧连环画15斤,花1毛7分。
3月15日,卖刘伯(周干事)《鸡毛信》一本,2毛。
3月18日,卖邮局门口戴眼镜同志《西厢记》、《东郭先生》两本,5毛。
3月20日,废纸站收旧杂志8斤,花1毛。卖废纸站破烂杂志3斤,得9分。
3月25日,卖周伯《收获》旧杂志三本,1块2毛。
……
一笔笔,清清楚楚,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分分毛毛。最大的一笔,就是卖给周伯那三本杂志的一块二。每一笔收入后面,我还简单记了用途:
给爹买药,2毛。
买盐,1毛。
给阳阳买铅笔,5分。
买猪油,3毛。
年长的税管员一页页翻看着,眉头越皱越紧。那个年轻点的也凑过去看,脸上原本的严厉慢慢变成了愕然,甚至……有点难以置信。
就……就这些年长的税管员合上本子,抬头看我,眼神复杂,你折腾这么久,就赚这点钱还一笔笔记着
嗯。我低下头,鼻子有点发酸,同志,我家情况不好,爹病了,弟弟上学,就靠这点钱买药买盐……我真没想投机倒把,就是想让家里日子好过点。这……这也要缴税吗
两个税管员沉默了。寒风吹过黄土路,卷起阵阵尘土。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年长的税管员清了清嗓子,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小同志,你这个情况……数额确实不大,也够不上‘投机倒把’的标准。但是,他加重了语气,私人买卖,不管大小,都要遵纪守法!你无证经营,这是不对的!
他顿了顿,看着我那辆破自行车和鼓鼓的麻袋:东西……这次就不没收了。车子你也骑回去。他把那个破账本还给我,这个账,你继续记着。回头……去工商所问问,看看能不能办个手续。以后,要合法经营!听到没有
峰回路转!巨大的惊喜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听到了!谢谢同志!谢谢!
看着那辆绿色的边三轮摩托车突突突地开走,卷起一路烟尘,我站在原地,后背全是冷汗,双腿还在发软。劫后余生的感觉,让我半天缓不过神。
账本!是那个破账本救了我!它清清楚楚地证明了我赚的都是辛苦钱,养家糊口的钱,跟那些真正的投机倒把完全不一样。
这笔账,还得继续记下去!而且要记得更清楚,更规范!
第二天,我特意跑了一趟镇工商所。咨询的结果是,像我这种小打小闹、走街串巷收售旧书旧报的行为,暂时还够不上办个体执照的标准(那得雇工超过多少人,或者有固定铺面才行)。但工作人员也提醒我,一定要保留好买卖凭证,依法纳税(虽然我的额度可能还达不到起征点),最重要的是,不能倒卖违禁品。
我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只要合规合法,不碰红线,我这小买卖就能继续做下去。
风波暂时平息,但林诗雅的举报,像根刺扎在我心里。这女人,太阴险了!这次是运气好,下次呢
几天后,我去周干事家送书。刚走到他家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林诗雅那拔高了、带着撒娇意味的声音:周伯伯~您看嘛,我家也有不少旧书呢!都是我爸以前买的,可新了!肯定比她那些破烂强!以后您要书,找我呀!
我脚步一顿。
门没关严,我看到林诗雅正站在周干事家堂屋里,脚边放着一个崭新的网兜,里面装着几本封面花里胡绿的新小说。
周干事坐在他那张老藤椅上,慢悠悠地喝着茶,眼皮都没抬:哦小林啊,你有心。不过呢,他放下茶杯,语气平淡,我老头子就爱淘换点旧书,看的是那个年代的味道,图的是个‘旧’字。你这新书,还是拿回去自己看吧。
林诗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显得有些难堪:周伯伯,旧书有啥好的,脏兮兮的……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周干事摆摆手,直接下了逐客令,我这还约了人,你没事就先回吧。
林诗雅咬着嘴唇,拎起那个崭新的网兜,气呼呼地转身就走。一推门,正好撞见站在门口的我。
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人当场扇了一巴掌,眼神又羞又怒,死死瞪着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南宫玥!她咬牙切齿地挤出三个字,肩膀狠狠撞了我一下,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走进院子。周干事看到我,露出笑容:丫头,来啦今天带什么好书了
周伯,我把书递给他,犹豫了一下,刚才……林诗雅她……
甭理她。周干事接过书,随意地翻着,哼了一声,这丫头,心气高,心眼小。看你这小买卖做得还行,眼红了呗。想截胡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丫头,记住喽,不管做啥,踏实本分最重要。歪门邪道,长不了。
嗯!我记住了,周伯。我用力点头。
周干事的话像定心丸。林诗雅的嫉妒和刁难,反而让我更加坚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旧书生意越来越顺手,积累的本钱也渐渐多了起来。我不再满足于只去废品站捡漏。开始有意识地往周边几个村子跑。骑着我那辆嘎吱作响的二八大杠,车把上挂个小铃铛,走村串户,扯着嗓子喊:收旧书旧报纸废纸嘞——!旧课本旧杂志换钱换针头线脑嘞——!
这法子果然有效!很多人家箱底柜角都压着不少陈年旧物,放着占地方,引火又可惜。
听说能换钱换东西,都挺乐意拿出来。我收到的东西越来越杂,品相也千差万别。但每一次,我都坚持自己那套方法:仔细分类,用心整理,该擦的擦,该修的修,努力让每一本书的价值最大化。
我的名声也在附近几个村子传开了。都知道收旧书的南宫家丫头实诚,给的价格公道,整理的书干净整齐。甚至有些爱书的人家,会把一些自己珍藏的书特意留给我。
钱,一分一毛地攒着。除了保证爹的药和家里的日常开销,剩下的,我都小心翼翼地存起来。目标只有一个——在镇上有个自己的小铺面!
终于,在1983年的春天,我攒下了足够的钱。在镇子不算太热闹、但也不算太偏僻的一条小街尽头,租下了一间小小的门面。门脸不大,只有十来个平方,墙壁灰扑扑的。但对我来说,这就是金銮殿!
简单打扫,用石灰水把墙壁刷得白白净净。请村里会木工的王叔帮忙,用废木料钉了几个结实又实用的书架。把我这几年精心整理、分门别类好的旧书,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书架上。连环画、旧小说、旧杂志、旧课本……分门别类,一目了然。门口挂了个简单的木牌子,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南宫书铺。
开张那天,没放鞭炮,没请客。爹娘和阳阳都来了。爹的身体已经大好了,脸上有了健康的红润。娘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衣裳,笑得合不拢嘴。阳阳长高了一大截,穿着干净的校服,帮我整理书架上的书。
阳光透过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窗,照在崭新的书架上,也照在每一本被擦拭干净、码放整齐的旧书上。那些泛黄的书页,在阳光里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
爹背着手,在小小的店铺里慢慢踱步,看看这个书架,摸摸那本书,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像阳光下的湖水,层层漾开。好!真好!他连说了几个好字,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早没了当年那破风箱似的咳嗽。
娘拉着我的手,眼睛湿润:玥儿,娘……娘做梦都没想到,咱家能有今天……能有这么……这么体面的铺子……
姐!阳阳兴奋地指着门口,有人来看书了!
我抬起头,看到门口站着几个探头探脑的人。有熟悉的周干事,有邮局门口买过我书的眼镜同志,还有几个面生的学生模样的人。
进来看看吧,同志!我笑着招呼,刚开张,书都整理好了,干净整齐,价格实惠!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小小的书铺里,洒在那些承载着岁月痕迹的书页上,也洒在我们一家人洋溢着希望和喜悦的脸上。那些被嫌弃的破烂,那些在废品堆里蒙尘的时光印记,在我手中,变成了照亮这个家的光,铺就了一条通往未来的、踏踏实实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