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阳光,青草的味道,女儿乐乐咯咯的笑声。我的丈夫顾明哲正把我拥在怀里,在我耳边说:老婆,结婚纪念日快乐。
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场梦。我以为,这就是我的人生。
直到我抬头,看见天边那一行不该出现的东西。
【Error:
Skybox_01
Texture
Missing】
那是一行绿色的,像是电脑屏幕上才会有的字符,突兀地挂在蔚蓝色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之间,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我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明哲,你看天上……我指着那行代码。
顾明哲顺着我的手指望去,脸上的笑容僵硬了零点一秒,随即又恢复了完美的温柔。看什么天那么蓝,像你的眼睛一样。他低下头,亲吻我的额头,动作自然得找不出一丝破绽。
我再次抬头,那行代码不见了。天空依旧是那片完美无瑕的蓝色。
是我眼花了吗
妈妈!妈妈!看我给你编的花环!五岁的女儿乐乐举着一个刚刚编好的蒲公英花环,像一只快乐的小蝴蝶,朝我跑来。
我接住她,把她抱在怀里,她身上有阳光和奶香味。我看着她纯真的笑脸,闻着草地的清香,感受着丈夫怀抱的温暖。一切都那么真实。刚才那一幕,一定只是我的错觉。
可是,当乐乐把那个蒲公g英花环戴在我头上时,我看见一朵蒲公英的花瓣,在半空中卡住了。它就那样悬停在空中,一动不动,既不飘落,也不飞走,违反了所有的物理定律。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从完美的梦中惊醒。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全是刺耳的刹车声和破碎的玻璃。我口渴得厉害,起身想去厨房倒杯水。
客厅里,丈夫顾明哲并不在卧室。我轻轻推开书房的门,看见他正背对着我,坐在一排排巨大的、闪烁着蓝色光芒的屏幕前。那些屏幕上,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数据流。
而其中最大的一块屏幕上,显示的,竟然是我们白天野餐的画面。画面是上帝视角,我和乐乐,还有他自己,都像游戏里的人物一样,在草地上活动。
他正在拖动鼠标,修复着什么。我看见他选中了天空的一角,熟练地敲击键盘,然后一个对话框跳了出来:【天空贴图_01已修复】。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全部凝固了。
他不是在工作。
他是在……修改我们的世界。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我看见他转过头,对着一个麦克风,用那种我最熟悉的、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的声音,轻声说:
醒醒,别怕,只是一个小小的bug,我已经修复好了。
安心睡吧,我的爱人。
在这个世界里,你永远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的声音不是对我说的,而是通过某种设备,直接传到了……什么地方
我踉踉跄跄地跑回卧室,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自己脸上。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这不是真的。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砸在了镜子上。
我预想中的剧痛和流血,并没有出现。
我的拳头穿过了镜面,像是穿过了一层水波。镜子里的我,脸上依旧是那个惊恐的表情,但镜子本身,却完好无损。
然后,在我的注视下,镜子开始像水波一样荡漾,画面扭曲,最后变成了一片漆黑。
一行新的白色字符,在镜子中央,缓缓浮现:
【系统警告:用户出现行为异常,正在尝试唤醒物理感知。强制镇静程序启动。】
2
一股强烈的困意袭来,我的眼皮变得有千斤重。我拼命挣扎,却无法抵抗。在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秒,我看见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丈夫顾明哲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完美的温柔,和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深深的悲伤。
醒醒,他轻声说,睡吧,睡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当我再次醒来,我正躺在卧室的床上。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耳边是清脆的鸟叫。
顾明哲端着早餐走进来,脸上是完美的笑容。老婆,你昨天太累了,睡得真沉。来,尝尝我给你做的三明治。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仿佛昨晚那惊悚的一幕,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可我知道,不是。
我接过三明治,咬了一口。味道是完美的,是我最喜欢的味道。但我吃不出火腿的咸,也感觉不到面包的香。那只是一种味觉信号,精准,却毫无灵魂。
怎么了不好吃吗顾明D哲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对他笑了笑。没有,很好吃。
我的心却在不断下沉。他抹去了我的记忆,或者说,重启了昨晚的系统。
我不能再像昨晚那样鲁莽了。如果这是一个他创造的世界,那他就是这个世界的神。我任何激烈的反抗,都会被他轻易镇压。
我要伪装。伪装成那个一无所知、沉浸在幸福里的妻子苏醒。
接下来的几天,我表现得和往常一模一样。我和他拥抱,亲吻,陪女儿乐乐堆积木,在花园里浇花。但我的内心,却像一个冷静的间谍,在疯狂地观察和分析这个完美世界的每一处细节。
我开始发现越来越多的bug。
花园里的玫瑰花,永远不会凋谢。乐乐的积木,无论怎么摔,都不会有任何划痕。家里的时钟,秒针的跳动精准得可怕,一秒不多,一秒不少,从没有任何误差。
这个世界,没有意外,没有残缺,没有死亡。
完美得……像一个程序。
我开始故意去试探这个世界的边界。
一次,我在厨房切水果,故意让刀不小心划过自己的手指。刀锋传来的,是一种模拟出来的、轻微的刺痛感,但我的手指上,没有出现任何伤口,更没有流血。
顾明哲立刻冲了过来,紧张地抓住我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的眼神里全是担忧,但我却从那担忧的背后,看到了一丝属于程序员的紧张,仿佛在担心他的代码出现问题。
没事,没划到。我把手抽回来,对他笑了笑。
还有一次,我带着乐乐在公园玩。我指着远处一只正在追逐蝴蝶的小狗,对乐乐说:乐乐,你看,那只小狗想和蝴蝶做朋友呢
乐乐看着那只狗,脸上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妈妈,它为什么不直接抓住蝴蝶呢它跑得那么快。
我愣住了。是啊,那只小狗,它和蝴蝶之间的距离,永远保持在半米左右,既不拉近,也不缩远。它不是在追逐,它只是在执行一段固定的动画。
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人和物,可能都只是NPC。除了我。
我感到一阵遍体生寒的恐惧。我到底,在哪里
为了找到答案,我把目标锁定在了顾明哲的书房。那里,是他控制这个世界的总服务器。我必须进去。
我假装在打扫卫生的时候,偷偷配了他书房的钥匙。然后,趁他外出上班的时候,我走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前。
我的手在发抖,心脏快要跳出胸膛。我知道,这扇门背后,可能就是地狱。
但我必须打开它。
3
书房里的景象,和我上次在幻觉中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巨大的屏幕墙占据了整面墙壁,上面流动着瀑布般的数据。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所有的屏幕都处于待机状态,只显示着一个简洁的LOGO——伊甸园计划。
我的目光,被书桌正中央的一个金属头环吸引了。
那是一个造型充满未来感的、银白色的头环,上面连接着无数根细密的数据线,另一端则没入墙壁深处。在头环的下方,有一个铭牌,上面刻着一行字:
【伊甸园深度沉浸式VR系统
-
核心接收器】
【用户:苏醒】
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所以,我根本就不在这里。在这里的,只是我的意识。我的身体,到底在哪里
我颤抖着手,开始在顾明哲的电脑里寻找答案。他的电脑没有设置密码,或者说,在这个世界里,密码这种东西是不被允许存在的。
我很快找到了一个被命名为最高权限日志的文件夹。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点开了第一个日志文件。日期,是两年前。
5月12日。天气晴。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醒醒和乐乐出了车祸。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乐乐已经……没了呼吸。醒醒被送进了ICU,重度颅脑损伤,深度昏迷。医生说,她可能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了。
我该怎么办我一瞬间,失去我的整个世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悲鸣在我胸腔里回响,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乐乐……我的乐乐……死了
我……成了植物人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一定是他编造的另一个谎言,对,一定是!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开了第二篇日志。
6月3日。醒醒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我的伊甸园计划,已经完成了理论阶段。也许……也许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不能让醒醒在一个冰冷的、没有乐乐的世界里醒来。那对她太残忍了。我要为她重建一个世界,一个完美的,没有任何痛苦的世界。
我要把我的爱人,接回‘家’。
接下来的日志,记录了他如何利用自己的职权和技术,偷偷将伊甸园系统接入了医院的生命维持设备。他如何扫描了我所有的记忆,以这些记忆为蓝本,构建了这个完美的小镇。他如何编写了乐乐的AI模型,让她的一颦一笑,都和我记忆中的女儿一模一样。
他是一个疯子。一个用爱为名,为我打造了一座黄金牢笼的疯子。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我的完美生活,是用我女儿的死亡和我的自由换来的。这根本不是伊甸园,这是地狱。
我必须离开这里!我必须醒过来!
我要回到现实世界,去乐乐的墓前,看她一眼。我要去摸一摸我自己的身体,感受真实的疼痛。
我疯狂地在电脑里寻找着退出程序。终于,我在系统根目录里,找到了一个红色的,标着【紧急唤醒协议】的程序。
我毫不犹豫地双击了它。
屏幕上跳出一个警告框:【警告:强制唤醒可能对用户脑部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并导致伊甸园系统核心逻辑崩溃。是否继续】
我正要点下是,整个书房突然警报声大作,所有的屏幕瞬间亮起,变成了刺眼的红色。
一个冰冷的电子音响彻房间:检测到非法操作!系统已锁定!管理员顾明哲已接到警报,正在返回。
书房的门,在我身后,咔的一声,自动锁上了。我被困在了这里。
4
我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疯狂地冲向门口,用力拉拽、撞击,但那扇由数据构成的门,却纹丝不动。我被彻底囚禁在了这个世界的控制中心。
几分钟后,顾明哲的影像,出现在了正中央的主屏幕上。他不再是那个穿着休闲服的温柔丈夫,而是穿着一身白色的研究服,背景是一个充满了高精尖仪器的真实实验室。他的脸上,没有了虚拟世界里的完美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痛苦。
醒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带着一丝沙哑和颤抖,你都已经看到了,不是吗外面的世界,什么都没有了!乐乐她……她不在了!你醒过来,要怎么面对这一切
那也是我的世界!是我的人生!我对着屏幕嘶吼,眼泪决堤而出,顾明哲,你没有权利替我做决定!你这是囚禁!是谋杀!
我是在保护你!他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不能!
保护我还是保护你自己我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根本不是为了我!你是无法面对现实!你这个懦夫!你不敢一个人去面对那个没有乐乐的世界,所以你就把我一起拖进你这个虚假的梦里!
我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了他的心脏。屏幕上的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靠在了身后的实验台上。
不……不是的……他喃喃自语。
让我醒过来!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顾明哲,如果你还爱我,就让我醒过来!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从他眼角滑落。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眼神变得冰冷而坚定。
我爱你,醒醒。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绝不会让你离开。他抬起手,在面前的空气中操作着一个虚拟界面,对不起。我会加固‘伊甸园’的防火墙,并且,我会清除你今天的这段记忆。你会忘记一切,回到我们的家里,乐乐还在等你。
不!顾明哲!你敢!我惊恐地看着他。
忘了吧,醒醒。忘了痛苦,只留下幸福,不好吗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随着他最后一个操作的完成,我再次感到那股无法抗拒的困意袭来。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书房的景象在我眼前扭曲、旋转。
不行……不能再被他得逞!如果这次再被清除记忆,我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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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识彻底消失前,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我的潜意识,像一颗钉子一样,狠狠地钉在了【紧急唤醒协议】那个红色的按钮上。
我对自己下达了最后的指令:记住它。无论如何,都要记住它。
……
再次醒来,我依然在卧室的床上。
顾明哲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疲惫。你终于醒了,老婆。你发烧了,睡了一整天。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昏昏沉沉。
我……我怎么了我开口问道。
没事,就是有点着凉。我已经请过假了,今天就在家陪你和乐乐。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动作温柔。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我忘记了书房里发生的一切,忘记了那些日志,忘记了我和他的对峙。
但是,在我的意识最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我:
去书房。
去那里,找到一个红色的按钮。
那是……离开这里的唯一方法。
5
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或者说,在这个世界里,生病本身也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修复的程序。顾明哲对我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体贴和关心,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给我讲笑话,陪我看老电影,试图用加倍的幸福来填满我。
但我知道,那都是假的。
虽然表层的记忆被清除了,但我潜意识里种下的那颗钉子,却在顽强地发挥着作用。我总是在不经意间,会想起一些画面的碎片——闪烁的数据流、冰冷的金属头环,还有一个不停在我脑海中闪烁的、红色的EXIT图标。
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在拼命地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
我知道我必须再次进入书房。但上次的失败告诉我,硬闯是不行的。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绕开顾明哲监控的机会。
机会,来自于乐乐。
这个被顾明哲创造出来的、完美的AI女儿,是这个世界里最核心,也是最不稳定的一个程序。因为她被赋予了成长的属性。
一天下午,我和乐乐在画画。她画了一幅画,画上是蓝天白云,还有我们一家三口。但奇怪的是,画上的妈妈,脸上没有笑容。
乐乐,你为什么把妈妈画得不开心呀我故作不经意地问。
乐乐咬着画笔,歪着头想了想,说:因为……我感觉妈妈心里在下雨。
我的心猛地一颤。
一个AI,竟然能感知到我被压抑的情绪
顾明哲显然也通过监控看到了这一幕。那天晚上,他第一次主动离开了我身边,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一整个通宵。我猜,他是在为乐乐的程序进行优化和调试,修复这个他意料之外的bug。
这就是我的机会。
第二天,我故意引导乐乐,问了她一个我早就想问的问题。
乐乐,你想不想看看妈妈出生的地方
乐乐的眼睛亮了:想!妈妈出生的地方,是不是像童话城堡一样
比童话城堡还要神奇哦。我神秘地对她说。
晚上,当顾明哲再次进入书房,开始他漫长的系统维护时,我悄悄地走进了乐乐的房间。
乐乐,我们来玩一个探险游戏好不好妈妈带你去找那个‘神奇的地方’。
乐乐兴奋地点了点头。
我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家门。我知道,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顾明哲的监控。但在家这个范围之外,为了节约运算资源,监控的密度会大大降低。
我带着乐乐,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这个小镇,在午夜之后,就像一座鬼城。所有的NPC都下线了。
我凭借着记忆的碎片,开始寻找这个世界的边界。我不知道边界在哪里,但我有一种直觉,它一定存在。
走了大概半个小时,我们来到了一座山的山顶。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小镇的万家灯火。
妈妈,城堡在哪里呀乐乐问。
就在前面。我说着,牵着她,朝着山顶的悬崖边,一步步走去。
我的计划很简单,甚至有些疯狂:我要用这个世界最核心的程序——乐乐的生命安全,来威胁顾明哲,逼他交出控制权。
我要,带着他的女儿,跳崖。
6
当我抱着乐乐,站在悬崖边上时,整个世界都活了过来。
原本寂静的夜空,突然刮起了狂风。原本漆黑的小镇,瞬间灯火通明。无数个邻居NPC从他们的房子里冲出来,聚集在山脚下,对我指指点点。
这是系统的应急反应。顾明哲发现我了。
苏醒!你疯了!你想干什么!顾明哲的声音,不再是通过某个扬声器,而是像上帝一样,从四面八方传来,在整个山谷间回响。天空的颜色,也从深邃的黑色,变成了代表警报的暗红色。
我要回家!我抱着怀里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乐乐,对着天空大喊,把系统控制权交给我!否则,我就带着你的‘女儿’,从这里跳下去!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只是……顾明哲的话说了一半,又硬生生停住了。他不能说,他不能当着乐乐的面,说出她只是一串数据。这是他给自己设定的底层逻辑,他不能亲手破坏自己创造的完美。
我当然知道她是谁!我冷笑着,她是我的女儿!也是你最完美的作品!你舍得让她就这么‘死’一次吗
天空沉默了。
我知道,我赌对了。他陷入了两难。如果他不阻止我,乐乐这个核心程序就会因为死亡而产生逻辑错误,可能导致整个伊甸园系统崩溃。如果他强行修改世界参数,比如把悬崖变成平地,那也就等于向我承认,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妈妈……我怕……乐乐在我怀里小声地哭泣。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心如刀绞。我知道我在利用她,利用一个无辜的程序。但这是我唯一的办法。
不要逼我,醒醒。天空中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恳求。
交出权限!我毫不退让。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山顶的风越来越大,吹得我的衣服猎猎作响。我知道,这是顾明哲在试图用环境参数来影响我的意志。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援军出现了。
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完整的、清晰无比的画面——
那是在一个真实的医院病房里。我的主治医生,一个姓王的女人,正对着躺在床上的、插着各种管子的我,轻声说着话。
苏醒,我是王医生。如果你能听到,就努力给我一点回应。你的丈夫……他为你做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医学伦理的范畴。我们必须终止这个项目。我会在外界尽力帮助你,但最终,能不能醒过来,还是要靠你自己的意志。
这个声音,这段记忆,如此真实!它不是来自伊甸园系统,而是从物理世界,渗透进来的!
是现实世界里有人在帮我!
这个发现,给了我无穷的力量。我不再孤单。
我抱着乐乐,向前又踏了一步,半只脚已经悬空。
顾明哲!我数三声!三……二……
停!天空中的声音,终于崩溃了,我给你……我给你权限!
下一秒,我的眼前,跳出了一个虚拟的操作界面。上面只有一个选项:【接收‘伊甸园’系统管理员权限】。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是。
7
在我获得管理员权限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静止了。
风停了,山脚下的人群凝固了,连乐乐脸上的泪珠,都悬停在了半空中。我成了这个世界新的神。
而顾明哲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带着杂音的、微弱的信号,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醒醒……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知道真相。全部的真相。我说。
我闭上眼睛,开始以管理员的身份,检索这个世界的底层数据。我不再需要去书房,整个世界的服务器,此刻都在我的脑海里。
我轻易地绕过了他设置的所有记忆锁,打开了那个被命名为黑匣子的、记录着一切根源的核心文件夹。
瞬间,排山倒海的、属于真实世界的记忆,涌入了我的大脑。
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黄昏。
顾明哲因为一个重要的项目,在公司加班。我一个人开车,去接在幼儿园的乐乐回家。
在路上,乐乐坐在后座的儿童安全椅上,唱着刚刚学会的儿歌。她说: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乐乐想他了。
我说:爸爸在挣钱,给乐乐买漂亮的公主裙呀。
就在我转头对她微笑的时候,一辆失控的卡车,闯过红灯,像一头钢铁巨兽,狠狠地撞上了我的车。
我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听到了金属扭曲的巨响,听到了玻璃四溅的声音。
最后,我听到的,是乐乐那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哭喊。
然后,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
我看到了躺在ICU里的自己,全身插满了管子,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看到了顾明哲跪在手术室外,抱着乐乐那具小小的、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
我看到了他白了头发,像疯了一样,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没日没夜地敲打着代码。
我看到了他如何买通医院的高层,如何将我转移到他的私人实验里,如何在我头上戴上那个冰冷的金属头环。
我看到了他对着昏迷的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和我爱你。
所有的碎片,都拼凑了起来。
真相,远比我想象的,更加残忍。
我的乐乐,我那活泼可爱的女儿,真的已经不在了。
而我深爱的丈夫,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爱着我,也囚禁着我。
巨大的悲痛,像黑洞一样,几乎要将我的意识吞噬。我终于明白了顾明哲的痛苦,也理解了他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如果我醒来,就要面对这一切。
我抱着怀里这个数据构成的乐乐,泪如雨下。她那么真实,那么温暖,她的笑脸,和记忆中的女儿一模一样。
留在这个世界,就等于拥有她。
离开这个世界,就等于再次失去她。
顾明哲为我,也为他自己,出了一道世界上最残忍的选择题。
8
现在你都知道了。顾明哲微弱的声音,像风中残烛,你还要走吗回到那个一无所有的世界里去
我看着怀里的乐乐。她因为世界的静止,还保持着那个即将哭出来的表情。我伸出手,轻轻地抹去她那滴悬停在空中的眼泪。
我的心,碎成了两半。一半,渴望着留在这个有她的世界里,哪怕是自欺欺人。另一半,却在为一个真正的母亲的尊严而呐喊。
我爱我的女儿,爱到可以为她付出一切。但眼前这个,不是她。
她只是一个程序,一个完美的复制品,一个顾明哲用来困住我的、最甜蜜的枷锁。
真正的乐乐,已经在那场车祸中,永远地离开了我。
如果我留在这里,每天拥抱这个赝品,那我对真实女儿的记忆,就会被一点点地覆盖、污染,直到有一天,我再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那对死去的乐乐,不公平。
顾明哲,我开口,声音因为悲伤而沙哑,但却异常坚定,我爱她。我爱的是那个会在我怀里撒娇,会因为摔倒而哭鼻子,会生病,会和我闹别扭的,真实的乐乐。而不是你创造的这个,永远不会犯错,永远完美的‘程序’。
我爱她,所以我选择记住她,记住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短暂而真实的一切。而不是,拥抱一个虚假的幻影。
我的话,像一把审判的利剑,彻底击溃了顾明哲最后的心理防线。
赝品……呵呵……赝品……他重复着这个词,发出了绝望而凄厉的笑声,我花了两年时间,用尽我的一切,到头来……只是做出了一个赝品……
这个虚拟世界的空中,开始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我知道,这不是系统的参数,这是顾明哲在哭。
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要走了,明哲。我说,回到我们真正的‘家’。那个没有乐乐,但是,有我们共同回忆的家。
不……不要走……他哀求着,求求你……不要留我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我看着怀里的乐乐,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你还有我。但是,是那个真实的,躺在病床上的我。我会醒过来,明哲。然后,我们一起,去面对这一切。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事。
我知道,接下来,我必须要做一件最残忍,也是最必要的事。
我要亲手,杀死我的女儿。
9
我解除了世界的静止。
乐乐恢复了行动,她眨了眨眼睛,看着满脸泪痕的我,伸出小手,帮我擦掉眼泪。妈妈,你为什么哭呀我们不玩跳崖游戏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天真无邪,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蹲下身,与她平视。我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尽管这个微笑可能比哭还要难看。
乐乐,妈妈要和你说再见了。
乐乐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再见妈妈你要去哪里呀不带乐乐一起去吗
妈妈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你不能去的地方。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但是,你要记住,妈妈永远爱你。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爱你。
那……那乐乐也爱妈妈。她说着,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这个吻,是如此真实,让我几乎要放弃。
但我知道,我不能。
我调出管理员界面,找到了属于乐乐的那个核心数据模型。它的文件名,叫【My_Everything】。
我的手指,悬停在那个红色的【删除】按钮上,却迟迟无法按下。
删除它,就等于亲手抹去这个能笑、能跑、能叫我妈妈的存在。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奇迹,或者说,是顾明哲的程序里,那个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人性,出现了。
乐乐的眼睛,突然变得清澈而深邃,不再是那种属于孩子的懵懂。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个与她年龄不符的、充满悲伤和释然的微笑。
她的程序,在与我那些属于真实世界的、饱含着母爱的记忆接触后,似乎产生了某种进化。
妈妈,她开口,声音不再是稚嫩的童音,而是一种更成熟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轻柔女声,我不是‘她’,对不对
我震惊地看着她,说不出话。
没关系的。她的小手,覆在了我那只悬停在【删除】按钮上的手上,然后,轻轻地,带着我的手,按了下去。
我已经很开心了,能再叫你一次‘妈妈’。
我想爸爸了。真正的爸爸,他一定很孤单。
你替我去看看他,好不好
在【确认删除】的对话框跳出来时,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在我的耳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告诉他,我不怪他。我爱他。
然后,她的身体,开始从脚下,一点点地,变成透明的、闪烁着光芒的数据流,像萤火虫一样,向上飘散。
再见了,妈妈。
她笑着,对我挥了挥手,最终,彻底消失在了这个由她父亲创造的夜空里。
我跪在地上,发出了无声的嘶吼。
这个完美的伊甸园,随着核心程序的消失,开始剧烈地颤抖。脚下的大地,开始龟裂,露出下面深渊般的、由0和1所组成的底层代码。
是时候,回家了。
10
随着乐乐的数据模型被删除,整个伊甸园系统失去了最重要的情感锚点,开始从根基处瓦解。我脚下的山峰,正一块块地剥落,变成无效的数据块,坠入深渊。远处的小镇,房屋开始闪烁、变形,像一个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画面。
不……不!乐乐!顾明哲的嘶吼声在崩溃的世界里回响,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他失去了对系统的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血之作,走向毁灭。
但我没有时间去感受这一切。我必须在系统彻底崩溃、将我的意识也卷入数据风暴之前,找到出去的路。
我利用仅存的管理员权限,强行调用了【紧急唤醒协议】。
【警告:系统核心程序缺失,强制唤醒将导致意识上传信道永久性损伤,成功率低于10%。是否继续】
百分之十。
我没有选择。
我选择了是。
那一瞬间,我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朝着天空的裂缝飞去。无数的数据流像狂暴的龙卷风,从我身边刮过。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所有后台——那些被隐藏起来的NPC模型库、环境贴图、物理引擎参数……它们都在分崩离析。
我也看到了顾明哲为这个世界编写的无数细节。他为乐乐设计了上千件漂亮的衣服,为我爱吃的每一种食物都编写了最完美的味觉代码,他甚至模拟出了四季的更替,和我最喜欢的、雨后青草的味道。
这是一个,用爱和心血堆砌起来的,无与伦比的谎言。
醒醒!不要走!顾明哲的意识投影,出现在了数据风暴中。他试图抓住我,但他的身体和我一样,也在被风暴撕扯,变得不稳定。
放手吧,明哲。我的声音,在混乱的数据流中,却异常清晰,游戏结束了。
我不要没有你的世界!他嘶吼着。
那你就来找我。在真实的世界里。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等你。
说完,我不再抵抗那股拉扯力,任由它将我的意识,从这个虚拟的牢笼中,彻底剥离。
我穿过了一层层由代码构成的墙壁,最后,撞入了一片耀眼的白光之中。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世界,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我成功了吗
还是,我的意识,已经和那个崩溃的世界一起,化为乌有了
我不知道。
我感觉不到身体,也感觉不到时间。我就像一粒尘埃,漂浮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个世纪。
我忽然,听到了一点声音。
一种,很有规律的,滴……滴……滴……的声音。
然后,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很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11
我的眼皮,重如千斤。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睁开了一条缝。
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卧室天花板,而是一片陌生的、冰冷的白色。视野的边缘,是一些模糊的、正在闪烁着绿色数字的仪器。
耳边,滴滴滴的声音更加清晰了。是心跳监测仪的声音。
我尝试着动一下手指。
一种陌生的、带着酸麻和无力感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我能感觉到,我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这是……真实的感觉。
我不再是那个可以穿透镜子的幽灵。我拥有了实体。
我醒了。
我真的,从那个世界里,回来了。
巨大的喜悦和疲惫,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贪婪地呼吸着那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真实的空气,感受着身上盖着的被子的、粗糙的质感。
我转了转眼球,试图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单人病房,很安静。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了一块明亮的光斑。
我看见了。在我的病床边,趴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大褂,头发花白而凌乱,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他睡得很沉,眉头紧锁,仿佛在睡梦中,也背负着巨大的痛苦。
是顾明哲。
两年不见,他仿佛老了二十岁。那个在VR世界里永远英俊、永远温柔的丈夫,和眼前这个憔悴、落魄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就是,现实。
没有完美的爱人,只有一个被悲伤和悔恨压垮的、可怜的男人。
我的手指,又动了一下。这一次,碰到他放在床边的手。
他的手,冰凉。
似乎是感觉到了触碰,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头。
当他看到我睁开眼睛,正看着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眼睛里,先是茫然,然后是不可置信,最后,被一种巨大的、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的狂喜所占据。
醒……醒醒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我的喉咙很干,发不出声音。我只能,对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看懂了我的笑容。
下一秒,这个在我面前从未如此脆弱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将头埋在我的床边,放声大哭。
他的哭声里,有这两年来的所有痛苦、悔恨、孤独和……解脱。
我也哭了。
眼泪,是温热的。流过脸颊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实。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任由这压抑了太久的泪水,将所有的谎言与隔阂,冲刷干净。
窗外,阳光正好。
这是一个,没有乐乐的、破碎的世界。
但,这是我们的世界。
12
我的康复过程,是漫长而艰难的。
两年的植物人状态,让我的肌肉严重萎缩。我像一个新生儿一样,重新学习如何翻身,如何坐起,如何用自己的双腿站立。每一次的努力,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疼痛。
顾明哲一直陪在我身边。他辞去了那个顶级实验室的工作,或者说,是被开除了。他挪用公款、窃取医院权限、进行非法人体实验的事情,最终还是败露了。王医生,那位在现实中帮助我的女医生,顶着巨大的压力,将一部分真相公之于众。
顾明哲没有坐牢,因为我醒了。我这个受害者,选择了原谅。而且,他所有的研究数据,都在那场系统崩溃中被销毁了,无法构成完整的证据链。但他的事业,他的人生,已经彻底毁了。
他从一个天之骄子,变成了一个名誉扫地的失败者。
他卖掉了我们以前的房子和车子,为我支付了昂贵的康复费用。我们搬进了一间小小的、租来的公寓里。
他每天为我做康复训练,给我按摩萎缩的肌肉,一口一口地喂我吃饭。他变得沉默寡言,脸上再也没有了那种自信的笑容。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我们之间,有一种无形的墙。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伊甸园,也没有提乐乐。
那像一个旧伤疤,我们都知道它在那里,但谁也不敢去触碰,怕一碰,就会流出新的血来。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可以拄着拐杖,自己下地走路了。
那天,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明哲,带我……去看看乐乐吧。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点了点头。
他开着一辆破旧的二手车,载着我,来到了城郊的一处墓园。
墓碑很小,很干净。上面贴着一张乐乐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像个小太阳。那是她五岁生日时,我们一起在公园拍的。
我看着那张笑脸,两年来,所有压抑的、刻意回避的悲伤,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丢掉拐杖,扑倒在墓碑前,抚摸着照片上女儿的脸,哭得肝肠寸断。
我终于可以,为我的女儿,堂堂正正地,哭一场了。
顾明哲站在我的身后,没有来扶我。他只是,和我一起,
silently地,流着泪。
那场雨,仿佛要把我们两人心中所有的悲伤,都倾泻出来。
雨停之后,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
我对顾明哲说:我们……回家吧。
13
那次墓园之行,像一场迟来的葬礼,也像一次艰难的新生。我们终于打破了那堵无形的墙,开始学着,去面对那个有巨大空洞的、新的生活。
我们开始交谈。
我问他,关于伊甸园的一切。他毫无保留地,把所有的技术细节,都告诉了我。他说,那是他一生中最骄傲,也是最让他悔恨的作品。
他说,在乐乐的数据模型消失后,他曾试图重建,但他失败了。因为,他可以复制乐乐所有的记忆和行为模式,却无法复制出那天下午,她看着我,说妈妈心里在下雨时的那种人性。
也许……也许灵魂,真的是存在的吧。他看着窗外,喃喃地说。
我也告诉他,我在伊甸园里的所有经历。我告诉他,我如何发现破绽,如何与他斗智斗勇,如何最终,不得不亲手删除了乐乐。
当我讲到乐乐最后对我说告诉他,我不怪他,我爱他时,这个坚强的男人,再次泣不成声。
我们像两个互相舔舐伤口的困兽,用这种残忍的方式,一点点地,拼凑着彼此破碎的心。
生活,还要继续。
为了维持生计,顾明哲放下了曾经所有的骄傲,去了一家小程序公司,当一个普通的程序员。每天加班到深夜,挣着微薄的薪水。
而我,在身体基本康复后,也开始找工作。但一个有两年履历空白,并且上过社会新闻的人,想要重新开始,谈何容易。
我们开始为了柴米油盐而争吵。为了下一个月的房租而发愁。
生活,褪去了所有虚假的光环,露出了它最真实、最粗糙,也最磨人的本来面貌。
有好几次,在深夜里,我都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醒来,是不是会更好至少在那个世界里,我们拥有完美的一切。
但每当这个念头出现,我就会想起乐乐的墓碑,想起顾明哲那张憔悴的脸。
然后,我会走到他身边,从背后,抱住那个正在电脑前,为了一行代码而苦苦思索的男人。
他会握住我的手,对我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知道,也许不会再好了。我们永远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但是,我们拥有彼此。拥有这份,千疮百孔的、真实的陪伴。
一天,王医生来看我。她告诉我,当初顾明哲的伊甸园项目,虽然在伦理上是巨大的灾难,但在技术上,却为脑科学研究,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许多机构,都希望能重启这个项目,用于治疗阿尔兹海默症或者植物人患者。
她问我,愿不愿意,作为这个项目的顾问。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真正‘活’在里面过。她说。
14
我接受了王医生的邀请。
我成了一名特殊的顾问。工作内容,就是向那些科学家和程序员,描述我在伊甸园里的真实感受。
我告诉他们,一个虚拟世界,无论细节做得多么逼真,都缺少一种东西,叫意外。
我告诉他们,幸福的感觉,不仅仅来自于美好,也来自于对痛苦的克服。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残缺的世界,它的幸福,是廉价的,也是虚假的。
我告诉他们,数据可以模拟出行为,但模拟不出灵魂。那个AI乐乐最后产生的人性,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奇迹,也是一个永远无法被复制的bug。
我的工作,让顾明哲也重新找到了方向。他不再执着于创造世界,而是和我一起,致力于为虚拟世界,建立一套伦理防火墙。
他要确保,不会再有第二个顾明哲,用爱的名义,去囚禁另一个苏醒。
他把他所有的天才,都用在了这上面。他编写的伦理法则底层代码,后来成为了全球VR世界的行业标准。
我们依然贫穷,依然会为了生活琐事而烦恼。但我们的生活,第一次,有了光。
那是一种,从废墟里,重新生长出来的、微弱但坚韧的光。
两年后,在一个很普通的周末。
我和顾明哲,都没有加班。我们去菜市场买了菜,一起在厨房里做饭。
阳光从厨房的小窗户照进来,正好落在我正在洗的番茄上。那颗番茄,红得那么鲜艳,上面还带着一些泥土。
我看着它,突然就想起了伊甸园里那些,永不腐烂,完美无瑕的水果。
我笑了。
顾明哲从背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笑什么他问。
没什么。我说,就是觉得,这个番茄,有点磕碰,长得也不太好看,但……感觉真好。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抱住我的手,收得更紧了。
我们谁都没有说爱。
但我们都知道,爱,就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不完美的厨房里。在这一饭一蔬,一朝一夕里。
晚上,我们依偎在沙发上,看一部很老的电影。
电影的结局,主角历经磨难,最终找回了失去的爱人。
我看着电影,不知不觉,又流泪了。
顾明哲拿起纸巾,帮我擦掉眼泪,轻声问:又想起乐乐了
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道伤疤,会永远跟随着我们,直到我们生命结束的那一天。它不会愈合,我们也不想让它愈合。
因为,记住痛苦,也是爱的一部分。
15
又过了一年。
一个名为灯塔的公益项目,正式启动了。这个项目,就是由我们参与的伊甸园后续研究演变而来的。
它不再致力于为病人创造一个完美世界,而是通过短时间的VR介入,刺激和唤醒患者自己的记忆,帮助他们,找到回家的路。
我和顾明哲,作为项目的首席顾问,出席了发布会。
台下,坐着许多和我们一样,因为意外而家庭破碎的人。他们的眼神里,有痛苦,也有希冀。
轮到我发言时,我没有念稿子。
我只是,对着台下所有的人,讲了我的故事。
讲了那个完美的伊甸园,讲了那个叫乐乐的AI女孩,讲了我如何从一场美梦中,挣扎着醒来,回到这个并不完美,甚至有些残酷的现实。
……很多人问我,后不后悔。
如果可以选,我宁愿那场车祸没有发生。但如果,必须要在完美的谎言和残缺的真实中做一个选择,我会一千次,一万次地,选择后者。
因为,真实,意味着我们还拥有选择的权利。我们可以选择哭,可以选择笑,可以选择记住,也可以选择……带着伤痛,继续往前走。
虚拟的世界,可以给我们慰藉。但只有在真实的世界里,我们才能找到,真正的救赎。
救赎我们的,不是忘记痛苦,而是,与痛苦和解。
我说完,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响起了长久的、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见顾明哲站在台下,看着我,眼睛里,有泪,但更多的是,是久违了的、那种骄傲和释然的微笑。
发布会结束后,我们没有回家。
他开着车,带我来到了海边。
我们脱掉鞋子,走在柔软的沙滩上,看着夕阳,一点点地,沉入海平面。
海风吹起我的头发,带着一丝咸咸的味道。
醒醒,顾明哲突然开口,对不起。
我知道,这句对不起,他欠了我三年。
还有,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我爱你。
我也看着他。
我知道。我说。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远处,有新的生命,在落潮的海滩上,努力地,寻找着回家的路。
天空,很蓝。
不是那种程序设定好的、完美无瑕的蓝。
而是,带着晚霞,带着云彩,带着无限可能性的,真实的蓝。
你好,世界。
即使你一无所有,但,遇见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