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陈王朝的天,是铅灰色的。第五个荒年像一张浸了水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土地上,连风都带着土腥味和若有似无的腐臭。
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苦水。平河镇外的田埂,龟裂得像老人手上的皱纹,缝里嵌着枯草的尸骸,连啃食的虫豸都不见踪迹。早稻的秧苗刚冒头就蔫了,晚麦的根须在土里刨了又刨,只带出些碎沙。
娘,饿……瘦得只剩骨头架子的孩子,把脸埋在母亲干瘪的怀里,声音细若游丝。母亲抚摸着孩子支棱的肩胛骨,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嘴唇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她已经三天没咽下任何东西,连哭的力气都被饥饿榨干了。
这样的场景,在大陈的每一个村落、每一条街道都在上演。起初,人们还会拖着灌了铅的腿,去镇上的粮仓碰碰运气,可粮仓的门早就被官府用粗铁链锁死,门楣上贴着的王法黄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催命符。偶尔有几个壮汉红着眼想去撞门,不等靠近,就被城楼上懒洋洋支着长矛的兵丁一箭射穿喉咙。
闹什么闹天子说了,是天谴,是神罚!等着吧,神会降下甘露的!兵丁啐了口唾沫,把染血的箭杆在靴底蹭了蹭,转身就进了城楼里的偏房——那里飘出的肉香,能顺着风飘出二里地。
百姓们是闻到过那肉香的。起初,他们会麻木地吸吸鼻子,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鼓胀(那是吃了观音土的缘故)又干瘪的肚皮,无声地落泪。后来,连泪都落不出来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麻木的绝望。
没人记得饿了多少天。记忆像是被饥饿啃噬过的腐肉,模糊不清。只知道家里的米缸早就空了,瓦罐底结着蛛网,土地再也长不出能果腹的粮食。男人出去找吃的,十有八九就再也没回来;女人要么跟着能找到吃的人走了,要么就躺在破草席上,慢慢变冷、变硬。
死的人多了,连哭丧都成了奢侈。邻里之间,今天还互相搀扶着找野菜,明天可能就有一家悄无声息地没了气息。活着的人,用破布裹了尸体,拖到镇外的乱葬岗,随便挖个浅坑埋了,连个草标都懒得插——反正过不了几天,这里又会多出几具,谁还认得谁呢
可就在这人间炼狱般的惨状之上,京城的朱门里,依旧歌舞升平。
当今圣上陈恒,正穿着用金丝银线绣成的祈雨祭天袍服,在太和殿上载歌载舞。殿内焚着西域进贡的奇香,暖阁里摆着冰镇的葡萄、蜜饯的荔枝,还有用精米熬成的、上面浮着一层油脂的白粥。王公贵族们围坐在一起,看着皇帝怪模怪样的舞姿,脸上或谄媚、或不耐,偶尔交头接耳,讨论的却是哪家的姬妾更貌美,哪块封地的收成(哪怕荒年,贵族的封地总有特殊法子产出些东西)更丰厚。
陛下,这舞跳得真好,必能感动上苍,降下甘霖!丞相李嵩捋着山羊胡,满脸堆笑。
陈恒停下舞步,喘着气,双手托着自己圆滚滚的脑袋,眼神迷离:嗯……神会怜悯朕的……朕是天子,是神的仆人……祂会来的……他突然发出一阵怪笑,祂来了,就有吃的了……哈哈哈……
贵族们也跟着干笑起来,没人去想,城外的饿殍已经堆成了小山;没人去想,那些写着王法的黄纸,早已被百姓们用来点火取暖,或是擦去嘴角的血污。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当干旱的火星第一次溅到大陈的土地上时,有识之士就预见了饥荒的燎原之势。可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盘踞在权力中心的蛀虫,想的不是如何灭火,而是如何借着火势掠夺更多。
地方官隐瞒灾情,向上虚报五谷丰登,只为了保住乌纱帽,顺便克扣本就微薄的赈灾粮;富商巨贾趁机囤积居奇,将粮食锁在地窖里,等着价格涨到天上去,看着百姓拿儿女、拿一切能换的东西来换一口吃的;甚至有些小吏、地痞,也学着贵族的模样,圈占仅存的水源,逼迫百姓用劳力、用尊严来交换活命的机会。
这团名为饥荒的火,就在他们的算计和贪婪中,越烧越旺,越烧越烈。火舌舔舐着大陈的根基,他们却浑然不觉,只当那是照亮自己攫取利益的光。直到有一天,火舌终于舔上了他们的衣角,他们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早已被这把火烧得焦黑。
平河镇的牛二,原本是个普普通通的屠户。
牛家的肉铺,在镇子东头,搭着个简陋的木棚。以前,棚子下总是挂着油光水滑的猪腿、牛腱,铁案上堆着新鲜的肉馅,空气中弥漫着肉香和血腥气的混合味道。牛二是个厚实的汉子,手掌宽大,胳膊上全是腱子肉,一刀下去,骨头能齐齐断开,从不含糊。他妻子杨氏,是个手脚麻利的妇人,会把牛二处理好的下水,做成香喷喷的卤味,用荷叶包了,给来买肉的邻里送去。他们的女儿牛小路,那时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扎着两个羊角辫,会围着肉铺蹦蹦跳跳,奶声奶气地喊爹娘。
家境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但温饱有余,偶尔还能让小路吃上一口带肥膘的肉,看她吧嗒着嘴,牛二和杨氏就会笑得满脸褶子。
荒年的到来,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冰雹,砸碎了牛家的安稳。
第一年荒年,地里的收成减半,肉价开始上涨。牛二的肉铺,货源少了,来买肉的人也少了——寻常百姓,连粮食都快买不起,哪还舍得买肉杨氏开始精打细算,把碎肉、骨头收集起来,熬成浓白的汤,拌着少量的米糠给小路吃。牛二则天不亮就去山里,希望能猎到野兔、山鸡,可山里的活物,也早就被饿慌了的人搜捕得差不多了。
第二年荒年,收成只有往年的三成。官府的赋税却一分没少,催税的差役像狼一样,挨家挨户地踹门、抢东西。牛二的肉铺,已经很难收到像样的家畜了,偶尔弄到一头病恹恹的猪,还没等摆上案台,就被差役抢走大半。杨氏的脸上,渐渐没了笑容,总是愁眉不展地看着米缸。小路的羊角辫,也变得枯黄、干涩,小脸上没了往日的红润。
第三年荒年,大旱彻底降临。土地干裂,颗粒无收。
那天,杨氏已经躺在床上两天了,水米未进。牛二把家里最后一点米糠熬成糊糊,端到她面前。杨氏看着那碗浑浊的糊糊,又看了看旁边瞪着大眼睛、同样饥饿的小路,突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二……把糊糊给小路……娘不饿……
牛二红着眼,把碗往她嘴边送:你吃!你吃了才有力气!小路有我呢!
杨氏却把头扭开,枯瘦的手抓住牛二的胳膊,力气小得像羽毛:别傻了……这世道……坏了……不是地坏了……是世道坏了……你得……带着小路活下去……
话没说完,她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睛还睁着,望着屋顶的茅草,里面似乎还映着当年肉铺里油亮的猪腿,和小路蹦跳的身影。
牛二僵在原地,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他不敢哭出声,怕吓着旁边的小路。小路站在床边,看着母亲毫无生气的脸,小小的身子开始颤抖,却没哭,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直到渗出血来。
牛二敛去泪水,沉默地帮杨氏擦干净脸,用一床破旧的被褥裹住她。他看着旁边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的女儿,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快要炸开。也就是在那一刻,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心里悄然生根、发芽。
从那天起,牛家的肉铺,再也没短缺过肉。
起初,牛二每次弄到肉,都要躲在棚子后面,剧烈地呕吐。那些肉,来源不明,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和他以前处理的家畜肉味截然不同。他不敢看那些肉的纹理,不敢想它们的来历。他只是机械地把肉切成块,摆在案台上。
小路的伙食,渐渐好了起来。牛二会从外面带回来干净的、煮熟的粮食,有时是小米,有时是掺了少量豆子的饭。小路慢慢从一个只剩下皮包骨的小丫头,长得有了人样,脸颊重新有了些肉色。
但她的世界,也变得越来越小。牛二不准她出门,把她锁在肉铺后面的小屋里,窗户用木板钉死,只留下一条细缝透光。他也不准她靠近那些摆在案台上的肉,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仔仔细细地洗手、换衣服,身上的血腥气被他用廉价的皂角反复搓洗,可那股若有似无的诡异味道,还是会残留。
爹,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小路不止一次地问。
牛二总是沉默地摸摸她的头,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恐惧,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狠厉:外面不好,有坏人。小路乖,在家等着爹,爹给你带好吃的。
小路信了。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活下去的念想。她只是觉得,父亲越来越忙,越来越沉默寡言。白天,他会带着一大筐切好的肉去街上卖,临走前,反复嘱咐她哪里都不能去,好好待在家里。到了晚上,他会锁好肉铺的门,背着一个沉甸甸的麻袋出去,直到后半夜才回来,身上常常带着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让小路感到陌生的冷意。
牛二的肉铺重新开张后,平河镇的其他肉铺,也接二连三地活了过来。
张屠户的铺子在街西,李屠户的在街北。他们的案台上,也开始出现源源不断的肉。只是,大家用来买肉的,不再是铜钱、银子。
有时,会有形容枯槁的妇人,牵着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或女孩,走到肉铺前,放下孩子,接过几块肉,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扔掉的是一件垃圾。有时,会有几个汉子,抬着一个气息奄奄的老人,用老人换走半筐肉,脸上没有任何悲伤,只有一种解脱般的麻木。
平河的百姓,似乎找到了一种扭曲的活下去的方法。肉铺前的交易越来越频繁,肉虽然越来越多,可街上的人,却越来越少了。曾经熟悉的邻里,如今见了面,眼神躲闪,彼此间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心知肚明的沉默。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盖过了曾经的肉香,也盖过了腐臭味。
改变发生在第五个荒年的某一天。
那天傍晚,牛二带回来一个女孩。
女孩脏得像个泥猴,头发纠结成一团乱麻,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到处是补丁和污渍。她瘦得能看见肋骨,眼睛却很大,像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看着周围。她被一个同样憔悴的男人牵着,男人的手粗糙、冰冷,死死攥着女孩的手腕。
牛屠户,我……我把我闺女……卖给你……换……换肉……男人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却又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牛二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男人,沉默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几块用荷叶包着的肉,递给男人。
女孩死死拉着男人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爹!爹你别不要我!我能干活!我能挖野菜!
男人身体颤抖了一下,狠狠心,掰开女孩的手指,接过肉,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暮色里,很快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女孩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瘫坐在地上。
牛二把女孩扶起来,带进了肉铺后面的小屋,交给了小路。这是阿禾,以后跟你一起住。他嘱咐了一句,锁上门,就跟着几个同样风尘仆仆的男人离开了。
小屋的门被锁上,小路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一时有些无措。阿禾还在低声啜泣,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你叫阿禾小路试探着问。
阿禾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点了点头。
我叫牛小路。小路在她身边坐下,你……从哪里来的
北……北边……阿禾吸了吸鼻子,我们那里……旱得更厉害……地里什么都不长……爹带着我逃荒……一路走,一路要饭……好多人都饿死了……路上还有……还有抢东西的……
阿禾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外面的世界。她说,北边的村子早就空了,十室九空;她说,官道上全是饿死的人,没人收尸,野狗在旁边啃食;她说,有些地方的人,为了抢一点吃的,会动刀子,她亲眼看见一个老婆婆被人推搡着,掉进了河里,再也没上来……
阿禾描述的世界,比小路记忆中模糊的以前,要糟糕一百倍、一千倍。小路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观,在阿禾的讲述下,彻底崩塌了。
她想起母亲饿死时的情景,想起父亲这些年的沉默和忙碌,想起案台上那些来历不明、味道诡异的肉,想起父亲不准她出门、不准她靠近那些肉的禁令……
一个可怕的猜想,像冰冷的蛇,钻进了她的心里。
你爹……用你换了什么小路的声音有些发颤。
阿禾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腕,眼神茫然又恐惧:他……他换了肉……他们说……用我……能换肉……她不明白,为什么人能换肉,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天会一直不下雨,为什么人会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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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敲碎了。她看着阿禾,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因为一场饥荒,被亲生父亲当作了货物,换成了几块能吃的肉。而她自己,又算什么呢父亲每天带回来的干净食物,案台上那些充足的肉,难道也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
阿禾的到来,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真相。她想起父亲每次看她时,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愧疚;想起自己每次想问,却又因为恐惧和依赖而咽下的话。原来,那些被她当作父爱和希望的东西,背后可能是如此不堪的、血淋淋的现实。
小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两个女孩,一个承载着被揭开的残酷,一个懵懂承受着被抛弃的痛苦,谁也无法从对方的脸上,再看到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
深夜,万籁俱寂。
小路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她睁开眼,借着从木板缝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见牛二的身影在屋里晃动。他动作很轻,像是怕吵醒她们。
小路屏住呼吸,看着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匕首在月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芒。他极小心地靠近熟睡着的阿禾,月光照亮他紧绷的侧脸,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小路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牛二的匕首,缓缓落下。
没有挣扎,没有惨叫。只有一丝极细微的、像破布被撕裂的声音,然后,一滴温热的液体溅到了牛二的脸上。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动作熟练地处理着什么,然后用一块黑布把阿禾的身体裹起来,像扛着一袋粮食一样,扛在肩上。
他慢慢地带阿禾出了门,轻轻关上了房门。做完这一切,他似乎松了口气,向前走去的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可他不知道,在他转身离开后,那个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一种破碎的绝望,默默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牛小路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阿禾的遭遇刺痛了她,也许是长久以来的怀疑终于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她只知道,她必须跟着去,必须看看父亲到底要做什么,必须……确认那个让她恐惧的猜想。
夜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小路紧紧贴着墙根,跟着牛二七拐八绕,来到了城郊的一间破屋前。
破屋废弃已久,门板歪歪斜斜地挂着,露出黑洞洞的入口。还没靠近,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腐臭味就扑面而来,熏得小路一阵恶心。
她看见牛二走了进去,里面很快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她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往里望去。
破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地上铺着稻草,上面散落着一些碎布和骨头。几个陌生的男人围在那里,眼神贪婪而凶狠。牛二把裹着阿禾的黑布放下,和那些男人低声交谈着,似乎在交易什么。
然后,小路看见了白天那个卖女换肉的男人。他一动不动地堆在墙角,身体已经开始僵硬,脸上凝固着死前的痛苦和恐惧。腐臭味,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而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升起了一轮月亮。
那不是寻常的月亮。它是血红色的,大得惊人,像一颗巨大的、悬浮在高天之上的心脏,散发着妖异的光芒。血色的月光透过破屋的缝隙洒进来,给地上的血腥、腐臭,镀上了一层诡异的红。
就是这轮血月,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牛小路最后一丝侥幸。
她终于明白了。
母亲死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就已经坏了,没有变好的迹象。父亲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弄到那么多肉去卖。那些肉,那些让她活下去的食物,根本不是来自家畜,而是……而是像阿禾、像墙角那个男人一样的人!
父亲把人性埋在了她的身上,自己却变成了吞噬同类的野兽!
这该死的世道!
绝望像潮水般将小路淹没,她再也压抑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猛地冲了进去。
牛二正在和那几个男人交接货物,听到哭声,整个人瞬间僵住。
他猛地回头,看到门口那个瘦小的身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小……小路你怎么会……他明明锁好了门,明明把她护得那么好,她怎么会跟来
小路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混合着血月的红光,显得格外猩红。她看着地上的黑布,看着那些男人贪婪的眼神,看着父亲脸上的震惊和慌乱,所有的情绪——恐惧、愤怒、悲伤、绝望——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爹!你在做什么!那些肉是什么!阿禾呢!她哭喊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而变得嘶哑。
牛二张了张嘴,想解释,想撒谎,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女儿眼中的质问和痛苦,那是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纯洁,如今却被自己亲手打碎了。
祂……祂许诺的……会有福报的……他喃喃地说,像是在说服女儿,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只要我们熬过去……只要‘血月祭’完成……祂会……
什么福报!小路尖叫着,是像娘一样饿死,还是像阿禾一样被你……被你杀掉!这就是你说的福报吗!
旁边的几个男人见状,眼神瞬间变了。他们看着牛二,又看看冲进来的小路,像是饿狼看到了新的猎物。在这荒年,在这血月下,人性早已被饥饿和恐惧磨灭,只剩下最原始的兽性——掠夺、吞噬。
牛屠户,这小丫头……也是你的‘存货’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狞笑着,搓了搓手,看起来……还挺嫩的。
牛二这才反应过来,这些人根本不是交易者,而是窥伺着他的同类。没了人性的人,和野兽没什么两样。哪怕一起分食过,只要你弱了,就会被同类撕碎。
他绝不能让小路受到一丝伤害!
牛二的眼睛瞬间红了,他猛地推开那几个男人,冲到小路面前,将她死死护在身后。不准碰她!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厉。
牛屠户,你这就不地道了吧另一个男人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大家都是为了活下去,分你一块肉怎么了
我的女儿,谁也别想动!牛二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死死盯着围上来的几人。
冲突一触即发。
血月的光芒越来越盛,仿佛在催促着什么。破屋外,平河镇的其他地方,也开始响起尖叫、哭喊和兵刃相交的声音。
那轮血月,像一个巨大的唤醒符,唤醒了这片土地上积攒了五年、甚至更久的怨恨和凶性。
有人因为一点食物,杀死了邻居;有人冲进曾经的富户家里,掠夺一切能找到的东西,然后将主人全家屠戮;军队哗变,士兵们不再听从命令,转而开始抢劫、杀戮;甚至连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也在自己的府邸里,为了最后一点存粮,和家仆们互相残杀……
整个天下,都陷入了疯狂的自相残杀。
破屋里,牛二挥舞着木棍,和那几个男人扭打在一起。他的动作不算灵活,却带着一股悍不畏死的气势。木棍砸在肉上的闷响,骨头断裂的脆响,男人的怒吼和痛呼,交织在一起。
小路被牛二护在身后,看着父亲浴血奋战的背影,看着他为了保护自己,变得像一头真正的野兽。她的心里充满了矛盾,有对父亲的恐惧,有对真相的绝望,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和悲伤。
爹……她哭着喊他。
牛二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有痛苦,有决绝,还有一丝温柔。他猛地发力,将最后一个男人打倒在地,然后踉跄着走到小路面前,想要抱抱她,却发现自己浑身是血,脏得厉害。
就在这时,被打倒的男人突然暴起,手里的短刀朝着牛二的后背刺去!
小心!小路尖叫。
牛二下意识地转身,用身体挡在了小路面前。
短刀深深刺入了他的腹部。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小路一脸。
爹!小路抱住软倒下去的牛二,泣不成声。
牛二看着女儿,嘴角涌出鲜血,眼神却渐渐变得柔和。他伸出手,想摸摸女儿的脸,手却在半空中无力地垂落。小……路……活下去……这是他最后的话语。
那些男人虽然死了几个,但还有漏网之鱼,或者被这血月唤醒的其他野兽,已经闻到了血腥味,朝着破屋涌来。他们红着眼,像要把牛二和小路生吞活剥。
小路抱着牛二渐渐冰冷的身体,看着那些扑过来的人影,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她拿起地上掉落的匕首,那把父亲用来……的匕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阿禾,想起了那些被当作食物的人,想起了这该死的荒年,该死的世道,该死的血月。
都去死吧……她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梦呓。
就在这时,平河镇的土地开始震动。
那些被饥饿、被压迫、被无辜杀戮的亡魂,那些怀揣着无尽怨恨死去的怨魂,在血月妖异的光芒牵引下,从地下、从乱葬岗、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涌出。它们发出凄厉的尖啸,形态扭曲,朝着人间的活物扑去。
血月之下,不仅是活人的自相残杀,更是亡魂的复仇狂欢。
破屋里,牛二和小路的身体,在怨魂的环绕下,渐渐失去了温度。但他们的意识,却仿佛被某种力量拉扯着,没有彻底消散。
他们于今夜死亡。
但也于今夜,在血月和怨魂的力量下,获得了一种诡异的新生——以怨魂的形态,重临这人间炼狱。
牛二的怨魂看着自己冰冷的身体,又看看旁边同样化作怨魂、眼神空洞的女儿,发出一声无声的悲鸣。他想拥抱女儿,却只能穿过她的身体。
小路的怨魂漂浮着,看着地上的鲜血和尸体,看着外面疯狂的世界,心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绝望。
人间炼狱,和炼狱人间,究竟哪一个带来的绝望更少呢
没有答案。
因为祂,终于降临了。
一道巨大的、散发着无尽威压的身影,出现在血月之下。没有人能看清祂的模样,只能感受到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寂灭的气息。
祂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存在着,就足以让世间的一切疯狂都静止。
然后,祂降下了幽蓝色的火焰。
那火焰无声无息,却有着焚尽一切的力量。它落在平河镇的土地上,瞬间将房屋、街道、疯狂的人群、怨毒的亡魂,都卷入其中。没有惨叫,没有挣扎,一切都在幽蓝色的火焰中,化为最细微的灰烬。
牛二和小路的怨魂,也在这火焰中,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痛苦,然后是彻底的虚无。他们最后的意识,是那片被火焰吞噬的土地,和那轮高悬天际的血月,最终都融入了那团幽蓝色的火光之中。
这幽蓝色的火焰,持续燃烧了数百年。它焚尽了大陈王朝最后的痕迹,焚尽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和怨恨。最终,火焰熄灭,这片曾经名为平河、如今只剩下焦土和灰烬的小世界,被炼化成了一团血雾状的仙宝。
这仙宝承载着无尽的绝望、杀戮和怨恨,气息诡异而强大。在后续的岁月里,它被追随祂的存在带走,在一场场涉及诸天万界的战斗中不断磨损、消耗。那些蕴含其中的极端情绪和力量,在一次次碰撞中流失、淡化。
最终,这团曾经恐怖的血雾仙宝,彻底虚化为一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普通灵宝,失去了所有关于大陈荒年、血月祭、以及那对父女悲剧的记忆,静静地躺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等待着下一次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