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鞭子抽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啸音,狠狠抽打在我的脊背上。火辣辣的疼瞬间炸开,我猛地蜷缩起身子,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咽下几乎冲出口的痛哼。因为我知道,我的惨叫会受到更严厉的抽打。空气中弥漫着马粪、干草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我伤口化脓又结痂的腥臭气味。
狗奴才!叫你阿丑真是没错!看你把踏雪刷成什么样子毛都打结了!存心惹本小姐不高兴是不是,你要知道踏雪比你的狗命珍贵多了。
二小姐贺明兰尖利的声音刺破马厩浑浊的空气。她穿着绣金蝶的锦缎骑装,手里攥着那根特制的、嵌了细碎倒钩的小牛皮鞭,俏丽的脸蛋因愤怒和施虐的快意而扭曲。
我伏在肮脏的草料上,不敢抬头,更不敢辩解。踏雪是二小姐的爱马,性情暴烈如同其主,每次刷洗都如同搏命。稍有不慎,便会被这个畜生踢伤。今日它尥蹶子踢翻了水桶,溅了二小姐裙摆几点泥浆,这罪过自然全落在我头上。
哑巴了果然是牲口脑子!鞭子又落下来,这次是抽在手臂上,旧伤裂开,温热的血渗出来,黏在肮脏的破布衫上。
二妹,跟个下贱坯子置什么气,省的脏了手。一个温婉柔腻的声音响起。大小姐贺明慧扶着丫鬟的手,婷婷袅袅地站在马厩门口,拿绣着并蒂莲的丝帕轻掩口鼻,仿佛这里的臭气玷污了她。教训他,有的是法子。让他去把后园角门上那堆夜香挑了,挑不完不准吃饭。
她语气轻柔,内容却更恶毒。那堆夜香是王府一夜的产出,堆积如山,恶臭冲天,通常需两个壮仆耗费整日才能清完。
我喉咙发干,胃里一阵翻搅,头垂得更低:是……大小姐。
三小姐贺明玉像只雀儿般蹦跳过来,她才十二岁,脸上是天真的残忍。她笑嘻嘻地捡起地上一块半干的马粪,用力砸在我脸上:阿丑阿丑,吃屎吧!哈哈哈!
黏腻、腥臭的感觉在脸上蔓延开。她们姐妹三人得意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刺得我耳膜生疼。
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的烂泥里,留下深深的月牙痕。不能反抗,不能流露一丝恨意。在这座富丽堂皇的恭王府里,我是最微不足道的尘埃,是她们宣泄情绪、取乐的活靶子。我的命,不比马厩里任何一头牲口值钱。
等她们笑够了,奚落够了,才像打发苍蝇一样挥挥手,簇拥着离去,留下满室馨香和更令人窒息的恶臭。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冰冷的马粪和背上火辣的鞭伤形成诡异的对比。老马夫张头蹒跚着走过来,叹口气,递给我一块湿布:擦擦吧……唉,造孽啊。
我默不作声地接过,胡乱擦了脸。张头是府里少有的不会刻意欺辱我的人,但也仅止于此。在这深宅大院,自保是首要法则。
挑夜香的活儿又累又臭,直到深夜我才勉强做完。回到那间四面漏风、与马厩仅一墙之隔的破屋,我从墙角一个老鼠啃过的破洞里掏出半块硬得像石头、散发着馊味的馍。这是我藏起来的晚饭。
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就着窗外漏进的惨淡月光,我一点点啃着那硬馍。背上的伤疼得厉害,肚子饿得抽搐。三位小姐讥讽嘲弄的脸和她们华美的衣饰在眼前晃动。
为什么为什么生来我就该是贱奴为什么她们就能高高在上,随意决定我的生死和痛苦这些问题没有答案。黑暗像浓稠的墨,包裹着我。未来我没有未来。大概就像张头偶尔醉后嘟囔的那样,哪天被打死了,一张草席裹了扔去乱葬岗喂野狗,便是最终的归宿。
眼眶有些发热,我猛地抬头,死死瞪着头顶腐烂的椽木,把那股不争气的湿意逼回去。
牲口,是不配哭的。
2
那场改变一切的滔天巨祸,来得毫无征兆。
那是一个深夜,我正被背伤折磨得半睡半醒。
突然间,府外传来惊天动地的撞门声!紧接着是兵甲碰撞的铿锵巨响、声嘶力竭的呵斥、惊恐欲绝的尖叫哭嚎……各种声音如同滚油泼入冷水,瞬间炸开,将整座恭王府从沉睡中狠狠撕裂!
我猛地从草铺上滚下来,扒着门缝向外看。
火光!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无数手持火把、刀剑出鞘的官兵如狼似虎地涌入府中。昔日威严的王府,顷刻间成了修罗场。仆役们像无头苍蝇般惊惶奔逃,随即被官兵粗暴地踢打、砍翻、捆缚。女人的哭声、男人的求饶声、官兵的厉喝声混杂在一起。
奉旨查抄!跪地不杀!
反抗者格杀勿论!
抄家!这个词像冰锥一样刺入我混沌的脑海。戏文里听过的桥段,竟活生生在眼前上演!
我浑身冰冷,手脚都在发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虽然活得猪狗不如,但至少……至少活着。一旦被抓住,作为府中奴仆,要么随主家问斩,要么发卖为奴,甚至充入教坊司(虽然我是男丁,但那种恐惧是共通的)……前途将是更深、更黑的地狱!
不能被抓!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我像一只被火烧了尾巴的耗子,猛地窜出破屋,凭借多年在下人区域活动、对每个角落的熟悉,贴着墙根的阴影,拼命往府邸最偏僻的西北角逃去。
那里有一段早年废弃的围墙,墙根有个被野狗扒拉出来的破洞,平日里被乱草遮掩,是我偶尔偷偷溜出府捡拾别人丢弃的烂菜叶的秘道。
身后的哭喊声、打杀声越来越近,火光几乎要燎到我的后背。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钻出去!逃!
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散发着土腥味的狗洞。我毫不犹豫地扑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往里爬。身子被粗糙的砖石刮破,但此刻全然感觉不到疼痛。
就在我大半个身子刚刚挤出洞外时,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划破夜空,我下意识地回头一瞥——只见主院方向,大小姐贺明慧、二小姐贺明兰、三小姐贺明玉,被粗鲁的官兵从屋内拖拽出来。她们钗环散乱,衣衫不整,昔日高贵骄傲的脸庞上写满了惊骇与绝望,哭得梨花带雨,被毫不怜香惜玉地推搡着,与众多家眷仆役一同被驱赶到一处集中看管。
那一幕,像烧红的铁烙,深深印在我眼底。
但我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一丝犹豫。猛地用力,彻底挣脱了那个困了我十几年的牢笼。
冰冷的夜空气涌入肺叶,我打了个寒颤。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地狱般的喧嚣,身前是漆黑未知的、茫茫然的京城街巷。
我摸了摸怀里,那半块馊馍还在。
然后,我转过身,一头扎进无边的黑暗里。再也没有回头。
3
离开恭王府的第一个夜晚,我蜷缩在一户人家屋檐下的柴火堆里,冻得瑟瑟发抖,听着自己肚子咕咕直叫。
那半块馊馍早在天亮前就啃完了。白天,我像野狗一样在街巷间流窜,躲避着巡逻的兵丁和衙役,在垃圾堆里翻找一切能塞进嘴里的东西。馊水、烂菜叶、被野狗啃过的骨头……吃得呕吐,吐完了继续找。
恭王府抄家成了京城最轰动的新闻。茶楼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着王爷如何获罪,家产如何充公,家眷仆役如何发落。我混在人群里,竖起耳朵偷听,心一次次揪紧。
听说男丁大多流放苦役,女眷……很多没入教坊司。
教坊司……那地方,比恭王府的马厩还要可怕千倍万倍。想起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她们那样的娇娇女,落入那种地方……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以及一丝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隐秘的扭曲快意。
但我很快甩开了这些念头。我现在自身难保,想这些有何用
我不能一直乞讨。京城里乞儿太多,地盘划分森严,我这种新来的外来户,随时会被打断腿扔进臭水沟。
我得找点活路。
我观察了很久。发现城隍庙前有个摆摊算卦的老瞎子,生意似乎不错。他骗人的伎俩并不高明,但靠着一张嘴皮子和察言观色的本事,总能哄得些愚夫愚妇掏出铜板。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滋生。
我等到天黑,老瞎子收摊,颤巍巍地往回走。在一个僻静的巷口,我冲上去,抢了他的褡裢,转身就跑。褡裢里只有几十个铜板和一本破烂的《麻衣相法》。
我心脏怦怦直跳,不是怕,而是一种豁出去的疯狂。
靠着那几十个铜板,我撑了几天。然后,我找水洗净脸和头发(尽管衣衫依旧褴褛),坐在老瞎子曾经的位置,摊开那本《麻衣相法》,开始依样画葫芦。
我不像老瞎子真瞎,但我能装。我垂下眼皮,眼神放空,刻意模仿着老瞎子那种神秘的语调。我比老瞎子更胆大,更敢说。我仔细观察每一个来问卦的人的衣着、神态、语气,揣摩他们的心思。家宅不宁的,我便说见黑气缠身;求财的,我便指东南有红光。
或许是恭王府的经历让我对人心的卑怯和欲望有了更深的体察,或许是我身上那种破釜沉舟的狠劲让人莫名信服,我的生意竟然渐渐好了起来,甚至超过了老瞎子。
铜板变成了碎银子。我能吃饱饭了,甚至租了个不漏雨的窝棚。
但我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算命骗来的钱,终究不稳当,而且风险极大。一次偶然,我帮一个被地痞骚扰的货郎解了围(不过是用算命的话术吓跑了那些无赖),货郎感激之余,偷偷告诉我一条更快的财路——帮人跑腿送些不见光的私货,报酬丰厚。
我心领神会。所谓私货,无非是盐铁茶帛之类官家严控的物资,抓到就是要杀头的。不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已经是丧家之犬,还不如放手一搏,万一博出个荣华富贵,还能用钱买通那些狗官,给自己洗白上岸。
第一次参与,吓得冷汗湿透脊背。但成功后拿到的那锭雪花银,瞬间照亮了我心底所有的贪婪和野心。这比算命来钱快得多!也刺激得多!
我开始主动接触这个行当。我够狠,够机灵,也够谨慎。因为不要命,因为敢干别人不敢干的活儿,我很快在底层私货贩子里混出了点小名堂。手里的钱越来越多,胆子也越来越大。
后来,我不满足于跑腿。我开始用攒下的钱,勾结更上线的货主和守城的小吏,自己组织人手,偷偷运货。风险我担,但利润大头我拿。我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去窑子找女人,学会了用钱开道,用拳头说话。恭王府那个任人打骂的阿丑,似乎正在慢慢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心肠越来越硬,眼神越来越冷,只为银钱奔波的亡命之徒。
某次醉酒后,我曾对着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发笑。倒影里的人,眉眼依稀还有过去的轮廓,但神色全然陌生。
阿丑……嘿,阿丑……我喃喃自语,将手里一把铜钱狠狠砸进水里,破碎了一池残影。
4
私盐的生意让我积累了第一桶不小的黑金,但也让我成了官府衙门眼里若隐若现的肥肉。几次险些被抓,靠着机警和舍财保命,才堪堪躲过。
我知道,这条路走到黑,迟早掉脑袋。我必须找一把足够大的保护伞。于是,我用所有钱财和人脉,盘下了一家位置偏僻但面积不小的废弃酒楼。我把它装修得富丽堂皇,极尽奢华,取名云巅阁。明面上是酒楼,暗地里,却开设了京城最隐蔽、赌注最大的地下赌场,并且悄悄引入了来自西域的、能让人飘飘欲仙的福寿膏。
这里很快成了京城纨绔子弟、豪商巨贾乃至一些有头脸的官员私下流连忘返的销金窟。纸醉金迷,一掷千金,欲望和财富在这里以最赤裸的方式涌动、交换。
我小心翼翼地经营着,用大把的银钱贿赂各路神仙,将云巅阁的防护网织得密密层层。
我知道我是在刀尖上跳舞,但巨大的利润让我无法放手,我知道我回不了头了。而且,我隐隐在期待一个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
那夜,云巅阁最隐秘的顶级雅间凌霄殿里,来了几位气度非凡的客人。为首的一位年轻公子,身着暗云纹锦袍,面容俊朗却带着一种不容逼视的矜贵与疏离。他身边跟着的人,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鼓,显然是高手护卫。
我亲自接待,打起十二分精神。我认出其中一位作陪的客人,是京兆尹府上的常随。
data-fanqie-type=pay_tag>
交谈间,我极尽谦卑,却又在不经意间展露我对京城三教九流的熟悉、对钱财运作的精明。那位年轻公子很少说话,但偶尔投来的目光,却像能穿透人心。
他们玩得很大,输赢仿佛只是数字。临走时,年轻公子似乎无意间落下了一块玉佩。
我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好。第二日,通过京兆尹的那条线,我将玉佩完整归赵,附赠了一盒价值千金的茶叶,却未提任何要求。
几天后,那人又来了,独自一人,只带了一个护卫。
屏退左右,雅间里只剩我和他。
他摩挲着茶杯,淡淡开口:你是个聪明人。我躬身,姿态放到最低:贵人谬赞,小的不过是会做些伺候人的营生。哦他挑眉,能把‘云巅阁’经营得如此风生水起,还能将云巅阁送给我,这可不止是伺候人那么简单。还有,我听说……你以前是恭王府的人
我心头猛地一凛,背后瞬间渗出冷汗。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低声道:是,小的曾是恭王府马厩的下奴。
马厩的下奴……他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能有今日,倒是个人物。本太子……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足够聪明,足够懂事,也足够……干净的人。
这一刻我知道,我等的机会来了,不枉费我给京兆尹府上送的那些钱,我立刻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板:小人愿为贵人效犬马之劳!小人这条命,从今日起便是贵人的!
太子笑了,声音很轻,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起来说话。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替我做事,规矩只有一条:听话。该给你的,一分不会少。不该问的,一句不许问。不该有的心思,一丝也不能动。明白吗
明白!小人明白!我连声应道,心脏却因激动而疯狂跳动,我知道我成功了。
从那一刻起,我成了太子藏在暗处的白手套。
云巅阁的赌场和福寿膏,成了为他敛财的工具。更多见不得光的勾当——替他摆平政敌的污糟事、暗中处理掉某些碍眼的人、用非常手段攫取巨额利益……我都一一办得妥帖干净。
我的财富也以惊人的速度膨胀。我在京城购置了豪宅,仆从如云。但我在太子面前,永远是那个谦卑、恭顺、有用的阿丑。
我知道,我拥有的一切都建立在太子的权势之上。他指缝里漏出的光,足以让我富贵滔天;他若翻脸,我立刻就会粉身碎骨,比当年的恭王府更惨。
我活得更加谨慎,也更加……冷酷。
5
时间如水般流过。曾经的恭王府早已贴上封条,朱门褪色,石狮蒙尘,成了京城一处人们路过时会指指点点、却又迅速遗忘的禁忌之地。
偶尔,我会乘坐着低调但内里极尽奢华的黑漆马车,远远经过那条街。看着那熟悉的门楼,我会微微失神。马厩里的腥臭、鞭子抽在身上的刺痛、小姐们讥诮的嘴脸……有时还会闯入梦境。
但醒来后,看着头顶销金撒花的帐顶,闻着名贵熏香的氤氲,那份屈辱便迅速被一种冰冷的掌控感所取代。
我通过太子的关系网,早已清楚恭王府女眷的最终去向。如我所料,她们大多被没入了教坊司。
教坊司……那地方,是真正的人间炼狱,尤其对于曾经金尊玉贵的她们而言。
我从未去看过。但关于她们的消息,却总会通过各种渠道,若有若无地飘进我的耳朵。
大小姐贺明慧,初时抵死不从,受尽折磨,后来似乎认了命,凭借昔日的才情和容貌,成了那里颇有些名气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但终究是风中浮萍。
二小姐贺明兰,性情刚烈,吃了最多苦头,据说一次试图自尽未成,被救回来后便有些神神叨叨,时好时坏。
三小姐贺明玉,去时年纪尚小,在一片污浊中艰难长大,学会了看人脸色,挣扎求存。
听着这些,我心里并无太多波澜,甚至偶尔会泛起一丝冰冷的快意。当年她们视我如草芥,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今日
直到有一天,太子交给我一桩新生意——涉及教坊司的一笔款项交割,需要我亲自去一趟。
踏入教坊司那栋挂满红绸、却处处透着陈腐和绝望气息的朱楼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包裹了我。莺声燕语夹杂着隐忍的哭泣,廉价的脂粉香混着酒气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霉味。这里的光线似乎都格外暧昧晦暗,照不见真正的欢愉,只映出累累伤痕。
管事的老鸨显然被告知过,对我这个看似普通的富商极其谄媚。事情很快办完。我起身欲走,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听说……昔日恭王府的几位小姐,在此处老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闪烁,压低声音:爷……您问这……可是旧识
随便问问。我面无表情,递过去一锭金子。金子的光芒瞬间照亮了老鸨混浊的眼睛,她立刻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在的在的……爷想见见只是……唉,模样都还行,就是……贺明慧还好些,贺明兰那丫头时疯时傻,贺明玉胆子小得像耗子……怕扫了爷的兴。
带路。我简短地命令道。
老鸨连忙点头哈腰,引着我穿过喧闹的前厅,走向后院一排低矮、阴暗的厢房。越走越偏僻,空气也越来越潮湿窒闷。
6
老鸨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一股混合着草药、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狭小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入微弱的光线。角落里铺着几张破旧的草席,三个衣衫褴褛、鬓发散乱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
听到开门声,三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惊恐地抬起头,目光畏缩地投向门口的光亮处,努力辨认着来人。
尽管光线昏暗,尽管她们容颜憔悴、神色惶然,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们。
大小姐贺明慧,曾经秋水为神玉为骨,如今虽依稀还有几分轮廓,但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木然,嘴唇紧紧抿着,强撑着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
二小姐贺明兰,曾经像朵带刺的玫瑰,此刻却眼神涣散,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嘟囔着什么,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她看到我,瞳孔似乎缩了一下,又迅速涣散开去,仿佛认不出,又或是无法将眼前人与记忆中的某个影子对应。
三小姐贺明玉,曾经天真又残忍的少女,如今瘦得脱了形,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惧,像只随时准备逃跑的小鼠,下意识地往贺明慧身后缩去。
老鸨在一旁谄媚又带着几分催促: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起来见过贵客!贺明慧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屈辱,但她终究慢慢站了起来,对着我,习惯性地想要做个万福,动作做到一半,却僵在那里,似乎不知该如何继续。
我缓缓走上前。靴子踩在潮湿不平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这声音格外清晰。
我从腰间,解下那根我一直带在身边的、镶嵌着细碎倒钩的小牛皮鞭。这是二小姐当年最爱用的那根,恭王府抄家那夜,我趁乱从地上捡到的。这些年,它一直跟着我。
我用冰凉的鞭柄,轻轻抬起大小姐贺明慧的下巴。她浑身剧烈一颤,被迫抬起头,目光终于聚焦在我脸上。起初是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惊骇,瞳孔骤然放大!
你……你是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破锣。
我又用鞭柄依次碰了碰二小姐和三小姐的脸。贺明兰受惊般猛地一抖,尖叫一声缩回角落,好像不傻了一样。贺明玉则直接吓哭了,发出小猫一样的呜咽。
我看着她们三人惨白惊恐的脸,看着她们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心中那股积压了十几年的、冰冷的、阴暗的东西,仿佛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慢慢咧开嘴,露出一个恐怕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别来无恙。看来……这教坊司的饭,不太养人啊。
贺明慧的嘴唇颤抖着,眼中的惊骇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恐惧所取代。她似乎终于将我这张成熟冷硬了许多的脸,与记忆中那个马厩里任打任骂、沉默卑微的影子重合了起来。
阿……阿丑……她几乎是气音地吐出这两个字。
是我,不过那个阿丑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王渊。我收回鞭子,背着手,踱了一步,打量着这间不堪的牢笼,今日我来,是给你们一个‘家’。
三人同时抬头,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微弱却又无法抑制的希冀光芒!是来救我们出去的
但我的下一句话,瞬间将她们刚燃起的微弱火苗彻底踩灭,打入更深的冰窖。
从今日起,你们就是我府上的奴婢了。
我会把你们赎出去。
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主人,当年你们怎么做的,我会一一还给你们的,哈哈哈。我的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
7
赎人的手续很简单。对于教坊司来说,这三个早已过了巅峰、且其中一个还有些疯癫的罪官之女并非什么摇钱树。我出的价钱足够丰厚,老鸨巴不得赶紧脱手这几个麻烦。
我甚至没有给她们任何收拾的时间(她们也根本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直接让随从将三人带离了那间阴暗的厢房。
走出教坊司大门时,明媚的阳光刺得她们几乎睁不开眼。贺明玉下意识地用手遮挡,贺明慧则神情恍惚,脚步虚浮,仿佛踩在云端,又像是踏在更深的梦境边缘。贺明兰被强光一刺激,又开始喃喃自语,时而痴笑,时而恐惧地打量四周。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等在门口。没有丝毫温柔,她们被催促着、几乎是塞进了车厢。
马车没有驶向繁华街区,而是去了城南。最终停在一座三进宅院前。这里不算豪华,但干净整齐,比教坊司已是天壤之别。这里是我名下的一处别业,平日里空着,只留了几个粗使仆役看守。
我早已吩咐下去。马车直接驶入侧门,在一进院子的厢房前停下。
三个粗手大脚的婆子上前,不由分说,将三人分别拉进三个房间。
热水、干净的华丽的丝绸衣服、以及简单的饭食早已备好。
洗干净!换上衣服!吃完饭,听候主子吩咐!婆子的声音硬邦邦的,没有任何温度。
贺明慧看着那木盆里温热的水,那套华丽的衣物,那丰盛的饭菜,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但她死死咬着唇,没让自己哭出声。
贺明兰似乎对热水有些恐惧,挣扎着不肯洗,被婆子不耐烦地按着狠狠的擦拭干净。贺明玉则像提线木偶,任人摆布。
当她们再次被带到院子里时,已经焕然一新——是那种属于王府小姐的新。
我坐在廊下的一张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茶。看着她们三人穿着当初在马厩整我的衣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畏畏缩缩地站在我面前,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我心里充满了一种病态的快感。
我放下茶盏,目光落在贺明慧身上。
大小姐,我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听说你昔年在王府,泡得一手好茶贺明慧身体一僵,低着头,声如蚊蚋:……是。
我这儿正好缺个端茶送水的。我指了指旁边的茶盘,试试。让我看看,恭王府大小姐的手艺,生疏了没有。
贺明慧的手指颤抖着,慢慢走向茶盘。那套粗糙的陶制茶具,与她记忆中温润如玉的官窑瓷杯天差地别。她笨拙地拿起水壶,水温烫得她手一缩,差点打翻。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曾经的步骤,试图在那卑微的器具和茶叶上,重现一丝过去的优雅。但颤抖的手、惶惑的心,只让她显得更加笨拙可怜。
我看着她艰难地完成一切,将那杯冲泡得毫无章法、甚至有些浑浊的茶,颤抖地捧到我面前。
我没有接。
目光转向一旁眼神涣散的贺明兰。
二小姐,别装傻了我语气平淡,当年你的鞭子,耍得最好。
贺明兰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只是恐惧地看着我。
我对旁边的婆子示意。婆子拿来那根我保留到现在,原属于她的皮鞭,塞到贺明兰手里。
贺明兰像被烫到一样想扔掉,却被婆子死死按住手。
拿着。我命令道,抽我,快点,你不是很喜欢抽人吗怎么,现在不敢了吗。
贺明兰惊恐地摇头,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你不抽,那我就抽了,我要婆子将鞭子拿回,缓慢的走到,贺明兰的身后,一鞭子狠狠的抽去,好像要将我那些年的委屈全部发泄出去。啪的一声,贺明兰背后渗出一道血印。
我又看向吓得几乎要瘫软在地的贺明玉。
三小姐,我甚至笑了笑,你小时候,最喜欢玩‘骑马’的游戏了,还记得吗
贺明玉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
去院子里,我抬了抬下巴,爬一圈。学两声马叫。叫得不像,一样没饭吃。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曾经的傲慢,曾经的娇贵,曾经的残忍……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碾落成泥,混合着恐惧、羞耻和绝望,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站起身,走到她们面前,目光逐一扫过她们惨白如纸的脸。
记住你们现在的身份。
在这里,规矩我说了算。
做得好,有饭吃,有屋住。做不好……
我没有说完,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转身离开。
身后,是死寂的沉默,以及终于无法抑制的、低低的、绝望的啜泣声。
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照不进她们的人生。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我走在廊下,脚步平稳。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场迟来的复仇而感到丝毫快意。
只是觉得,这世间,终究是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