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春深锁重门 > 第一章

1
海棠未绽
长宁三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已是三月中旬,庭院里的海棠却还打着蔫儿的花苞,迟迟不肯绽放。
沈府西院的正房里,林容婉对镜梳妆,铜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秀丽,只是眼底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意。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眼角,那里尚未生出皱纹,却已承载了太多本不该属于二十二岁女子的心事。
夫人,世子爷回来了。贴身丫鬟锦屏轻声通报,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
林容婉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将最后一支玉簪插入发髻,知道了。
她起身走向外间,脚步不疾不徐,裙裾拂过门槛,发出细微的声响。沈砚已经坐在那里喝茶了,一身墨色官服尚未换下,衬得他面容清冷如玉。
今日回来得早。林容婉在他对面坐下,声音平静无波。
御史台无事,便早些回来了。沈砚没有抬头,继续吹着茶盏中的浮沫。
二人之间陷入沉默,只有茶水入喉的细微声响。成婚五年,他们从最初的恩爱夫妻走到如今相对无言的境地,中间隔了太多猜忌与误会,如同一条越裂越深的鸿沟,再也无法跨越。
母亲今日派人来说,城南李家的长孙满月,邀我们过府吃酒。良久,林容婉才开口打破沉寂。
沈砚放下茶盏,哪一日
初八。
那日我有公务,你独自前去吧,备一份厚礼。他的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丝毫犹豫。
林容婉的手指微微收紧。初八是她的生辰,他果然又忘了。或者说,根本不曾记得。
好。她轻声道,脸上看不出喜怒。
这样的对话在他们之间已是常态。五年前,他们也曾是京城人人称羡的少年夫妻,一个是侯府世子,才华横溢;一个是尚书千金,貌美贤良。成婚之初,沈砚曾握着她的手许诺:婉婉,此生绝不负你。
那时他是真心实意的,她也是真心相信的。
林容婉至今记得大婚那日的海棠花开得正盛,花瓣飘落如雨,沈砚牵着她的手走过长长的回廊,在她耳边低语:婉婉,我沈砚此生得你为妻,足矣。
洞房花烛夜,他小心翼翼地为她卸下凤冠,手指轻抚过她的发丝,眼中满是珍视。那时她羞红了脸,心跳如鼓,只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新妇。
婚后头两年,他们确实如胶似漆。沈砚虽已入仕,却总会抽时间陪她赏花作画,教她下棋弹琴。每逢休沐日,他便带她游湖登山,在京郊纵马驰骋。他会记得所有与她相关的日子,提前备好礼物,给她惊喜。
林容婉也尽心尽力地做好沈家妇,打理家务,孝敬公婆。即便婆婆沈老夫人对她多有挑剔,她也从不向沈砚抱怨,只自己默默承受。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林容婉时常回想。
或许是沈砚在官场上越走越远,变得越来越忙碌开始。他常常深夜才归,身上带着酒气,有时还有若有若无的胭脂香。林容婉想问,却又怕显得善妒,只能将疑虑压在心底。
或许是那次她无意中听到沈砚与友人的谈话。那友人道:砚之兄如今官运亨通,想必岳家出了不少力吧沈砚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林尚书确实关照有加。
那句话说得勉强,林容婉听在耳中,刺在心里。她这才意识到,沈砚或许一直在意别人认为他靠岳家势力。
2
珠花之谜
而真正让他们之间产生裂痕的,是长宁元年冬的那件事。
沈砚奉命南下查案,原定一月即归,却因案情复杂耽搁了三月有余。期间来信甚少,林容婉在家中等得心焦,却听到京城流传起沈砚在江南与一当地女子过从甚密的传闻。
她本不信,直到在沈砚归来的行囊中发现了一支女子用的珠花。那珠花精致异常,分明是年轻女子的饰物。
那晚,她握着珠花等到深夜。沈砚归来时满身疲惫,见到她手中的珠花,脸色微变,却只淡淡解释:证物之一,因案件尚未完结,不便多言。
她想要相信,但那支珠花如同一根刺,扎在心里,每每想起便隐隐作痛。
三个月后案件告破,真相大白,珠花确为证物,是重要线索。沈砚特意向她解释了来龙去脉,原来那女子是案件关键证人,对沈砚有意,但沈砚始终以礼相待。
林容婉信了,却无法完全释怀。为何当时不能多解释一句为何要让她忐忑三个月
信任一旦破裂,再修补总会有痕迹。
而这,只是开始。
世子爷,陈大人有急事求见。管家的通报打断了林容婉的思绪。
沈砚立即起身,看都未看林容婉一眼,大步向外走去。行至门口,他似乎想起什么,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
林容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心口一阵刺痛。曾几何时,他每次离家都会给她一个拥抱或轻吻,如今却连道别都省去了。
夫人,您没事吧锦屏担忧地问。
林容婉摇摇头,起身走向内室,我有些累了,晚膳不必叫我。
躺在榻上,她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帐顶的绣花纹样。那是他们新婚时一起选的鸳鸯戏水图,如今看来格外讽刺。
五年来,她努力做一个好妻子,打理家务,孝敬公婆,甚至在沈砚被卷入朝堂风波时,不惜求助娘家为他周旋。然而这些付出,似乎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反而因为她的娘家势力,沈砚时常觉得自己的成就被掩盖在岳家的阴影下,内心越发敏感。一次争吵中,他曾脱口而出:若不是你父亲,我早已官至三品!
那句话像一把刀,彻底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情丝。
自此之后,他们相敬如冰,除非必要几乎不再交谈。同床异梦,各怀心事。
林容婉也曾想过挽回,但每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沈砚仿佛筑起了一道高墙,将她隔绝在外。而她也是骄傲的,既然对方不领情,她便也不再勉强。
就这样,一日复一日,情深夫妻渐成陌路。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春日的雨总是缠绵而忧郁,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3
雨夜惊变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锦屏的声音带着惊慌:夫人,不好了!世子爷被御史台的人带走了!
林容婉猛地坐起,怎么回事
说是涉嫌受贿,老爷已经赶去打点了,让您也赶紧想办法!
林容婉的心沉了下去。沈砚为人清正,绝不会受贿,这分明是政敌的构陷。如今朝堂风波诡谲,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立即起身,备车,我要回娘家一趟。
雨夜中的京城显得格外冷清。马车驶过湿滑的街道,林容婉靠在车壁上,心中五味杂陈。尽管与沈砚感情已淡,但得知他落难,她的第一反应仍是全力相救。
这或许就是女子的可悲之处,无论夫君待她如何,一旦嫁入夫家,便与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更重要的是,在她内心深处,依然残留着对那个曾经深爱过的少年的情谊。
林尚书见女儿深夜归来,已知来意。父女二人书房密谈至深夜,林容婉才匆匆返回沈府。
接下来几日,她四处奔走,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人脉关系,甚至不惜低声下气去求那些平日不屑往来的官夫人。这一切她都瞒着婆婆和家人,独自承担着压力。
第三日,林容婉刚从一位御史夫人府上回来,还未歇口气,沈老夫人就派人来请。
一进婆婆的院子,就听到一声厉喝:跪下!
林容婉怔了怔,还是依言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好你个林容婉!我原以为你是个懂事的,竟敢背着我回娘家搬救兵!你是要让全京城都知道我沈家靠女人救命吗沈老夫人气得脸色发青。
母亲息怒,媳妇只是...
闭嘴!一只茶盏摔碎在她身边,别以为你林家有权有势,就能为所欲为!砚儿若是因此事被人耻笑,我绝饶不了你!
林容婉咬紧下唇,忍住眼眶的酸涩。她为了救沈砚四处奔波,却换来这样的对待。
母亲,当务之急是救出世子,而非计较这些虚名。她尽量保持语气平静。
沈老夫人冷笑一声:虚名你可知官场之上,名声就是一切!罢了,既然你已经插手,就给我好好解决。若是连累砚儿仕途受损,我看你还有何颜面做这个世子夫人!
林容婉退出婆婆院子时,天空又飘起了细雨。锦屏急忙为她撑伞,却被她轻轻推开。
雨水打在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她想起刚嫁入沈家时,婆婆虽严厉,却也不会如此刻薄。是从她一直无子开始,婆婆的态度才越发苛刻的吧
回到房中,林容婉只觉得浑身发冷。锦屏赶紧为她更衣,端来热茶。
夫人,您何必受这个委屈明明是为了世子爷好...锦屏红着眼眶道。
林容婉摇摇头,不必多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救出世子。
第七日黄昏,沈砚终于被释放回家。人瘦了一圈,眼底带着疲惫,但神态依旧清冷。
林容婉站在廊下等他,二人对视片刻,她轻声道:回来就好。
沈砚点了点头,有劳夫人费心。
疏离而客套,仿佛她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林容婉的心彻底冷了。她转身欲走,却被沈砚叫住。
御史台的事,是你父亲出面打点的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父亲只是说了几句话,主要仍是世子清白,圣明烛照。林容婉谨慎地回答,知道沈砚最忌旁人认为他靠岳家势力。
沈砚沉默片刻,忽然道:那日珠花的事,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
林容婉怔住了,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旧事。
虽然我与那女子并无私情,但确实察觉了她的心意后没有立即避嫌,让你误会了。沈砚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掩盖,后来想解释,却又觉得你已经定了我的罪,说不说也无所谓了。
林容婉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提起那件事,语气中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悔意。
然而就在此时,管家匆匆来报:世子爷,夫人,老太太请你们过去一趟。
4
别院之约
沈老太太的院子里气氛凝重。见二人到来,老太太直接开门见山:砚儿此次逢凶化吉,是祖宗保佑。但经此一事,老身越发觉得沈家子嗣单薄实在危险。容婉入门五年无所出,老身已经为你物色了一房妾室,是城南苏家的女儿,下个月就过门。
林容婉如遭雷击,下意识地看向沈砚。他面无表情,似乎早已知道此事。
母亲,此事...她试图挣扎。
你不必多说。老太太打断她,五年来已经给足了你时间。身为世子正室,理应以家族子嗣为重。苏家女儿性情温顺,定不会与你为难。
林容婉看向沈砚,希望他能说句话。哪怕只是推迟纳妾的日期,给她留最后一点尊严。
但他只是沉默着,默认了母亲的安排。
那一刻,林容婉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她机械地行礼告退,转身时听见老太太对沈砚说:我知道你顾忌林家的面子,但子嗣事关家族兴衰,由不得心软...
回到房中,林容婉屏退下人,独自坐在黑暗中。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棂,如同她心中的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沈砚走了进来。
母亲的话,你不必太过在意。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即便苏氏过门,你仍是正室夫人。
林容婉抬起头,在黑暗中直视着他,沈砚,这五年来,你可曾爱过我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大,哗啦啦地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
年少时自然是爱的。最终,他这样回答。
那现在呢她追问,声音微微颤抖。
沈砚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林容婉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泪意,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等你重新相信我,等我们回到从前。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打落一地的海棠花苞。
我同意你纳妾,但有一个条件。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等苏氏有孕后,请允许我搬去城外的别院静修。
沈砚皱眉,这成何体统外人会如何议论
我们之间,还在乎外人议论吗林容婉转身看他,眼中已无泪光,只剩下一片死寂,沈砚,我累了。这些年的猜忌、争吵、冷漠,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沈砚望着她,第一次发现她如此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想起新婚时她明媚的笑容,想起她曾经活泼的模样,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这些年来,他何尝不累官场勾心斗角,回家又要面对妻子的猜疑和母亲的施压。他曾经深爱林容婉,但一次又一次的误会和争吵,将那份爱消磨得所剩无几。他也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相信过他,还是从一开始就认为他配不上她这位尚书千金。
如你所愿。最终,他只能吐出这四个字。
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沈砚没有看到林容婉脸上滑落的泪水,她也没有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两个曾经深爱的人,就这样在猜忌和误解中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到从前。
5
海棠依旧
长宁三年初夏,苏氏如期过门。那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与林容婉的倔强骄傲截然不同。
沈砚对她相敬如宾,但每当看到她在庭院中漫步的身影,总会恍惚地想起多年前,林容婉也是这般在园中赏花,回头对他嫣然一笑。
那时岁月静好,情深意浓,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苏氏入府后,林容婉恪守正室本分,不仅没有为难她,反而吩咐下人好生照顾。她自己则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场合,几乎不再与沈砚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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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在廊下偶遇,二人也只是点头致意,便各自离去。仿佛陌生人一般。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个月,直到苏氏被诊出有孕。
消息传来那日,林容婉正坐在窗前绣花。听到丫鬟的禀报,她的手一颤,针尖刺入指尖,一滴血珠渗出,染红了绣布上的海棠花瓣。
知道了。她平静地说,将绣布收起,准备一下,三日后我去别院。
锦红着眼眶:夫人,您何必如此就算苏姨娘有了身孕,您仍是正室,何必自请离去
林容婉摇摇头,锦屏,你不明白。这里早已不是我的家了。
当夜,林容婉独自一人整理了私物。在一个檀木盒中,她发现了许多旧物:沈砚送她的第一支玉簪,他们共同题过的诗稿,甚至还有他随手画给她的小像...每一样都记录着他们曾经的美好时光。
她一件件抚摸过,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林容婉慌忙拭泪,将盒子盖上。
沈砚推门而入,目光落在那个檀木盒上,眼神复杂。
一定要走吗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林容婉点头,约定好的,不是吗
若是...若是我不同意呢
林容婉惊讶地抬头,对上沈砚的目光。那一刻,她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不舍,但转瞬即逝,让她怀疑是否是自己看错了。
世子说笑了。她垂下眼睑,苏姨娘既已有孕,我留在这里也是多余。不如离去,大家都清净。
沈砚沉默良久,方才道:别院条件简陋,我多派几个下人随你前去。
不必了,有锦屏和两个粗使丫鬟足矣。林容婉婉拒,苏姨娘有孕在身,更需要人照顾。
又是一阵沉默。窗外风声簌簌,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那支珠花...沈砚突然开口,确实只是证物。那女子...她曾向我表白心意,但我拒绝了。当时不告诉你,是怕你多想...
林容婉怔住了,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旧事重提。
都过去了。她轻声道,不重要了。
重要!沈砚突然提高声音,走上前握住她的肩膀,婉婉,这些年来,我们是否都太过固执我承认,我在意旁人说我靠岳家势力,所以刻意疏远你,想要证明自己。而你...你也从不解释,任由误会越来越深...
林容婉看着他眼中的急切,心中波澜起伏。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如此坦诚,可是...
太迟了,沈砚。她轻轻挣脱他的手,我们已经错过了太多时光。如今苏姨娘有了你的骨肉,你当好好待她。而我...我需要离开这里,找回自己。
沈砚的手无力垂下,眼中光彩渐渐熄灭。
既然如此...你好自为之。他转身离去,背影萧索。
三日后,林容婉乘车离开了沈府。没有隆重的告别,只有几个贴身仆役相送。沈砚称病未出,只派人送来一些银两和用品,都被林容婉婉拒了。
马车驶出沈府大门时,林容婉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她生活了五年的府邸,承载了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也见证了她爱情的消亡。
别院坐落在京城西郊,确实如沈砚所说,条件简陋,但环境清幽。林容婉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日读书作画,莳花弄草,倒也自在。
只是每到夜深人静,她总会想起与沈砚的点点滴滴。那些甜蜜的过往如同钝刀,一下下割着她的心。
她开始写日记,记录自己的心情,有时也会写诗。字里行间,全是对往昔的追忆与遗憾。
与此同时,沈府内的日子也并不平静。苏氏虽温柔,但总是怯生生的,与沈砚无话可说。沈砚常常独自一人待在书房,对着林容婉留下的物品出神。
他越来越多地想起她的好,想起她聪明伶俐,与他谈诗论画时的神采飞扬;想起她坚强果敢,在危难时刻独当一面。这些是柔顺的苏氏永远无法比拟的。
一次醉酒后,他竟恍惚中将苏氏唤作婉婉,导致苏氏伤心不已,动了胎气。经此一事,沈砚更加懊悔,却不知如何挽回。
长宁四年春,苏氏顺利产下一子。沈府上下欢腾,沈老夫人更是大喜过望,大摆筵席庆祝。
沈砚派人请林容婉回府参加宴席,却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只托人送去一份贺礼:一对小巧精致的银镯,上面刻着吉祥图案。
沈砚拿着那对银镯,心中五味杂陈。他记得林容婉最擅长金银器设计,这对银镯定是她亲手绘制图样,请人打造的。她总是这样,无论对谁,都尽心尽力。
孩子满月后,沈砚终于忍不住,借口巡查西郊政务,前往别院。
彼时正值海棠花开时节,别院中的几株海棠开得正好。沈砚进门时,见林容婉正站在海棠树下,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她穿着一袭淡青衣裙,身形比在沈府时更加清瘦,但气色好了许多,眉宇间也不再是挥之不去的忧郁。
听到脚步声,林容婉回过头,见到沈砚,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
世子怎么来了她行礼问道,礼貌而疏远。
沈砚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难道要说自己想她了还是说来看她过得好不好
途经此地,顺道来看看。最终他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林容婉微微一笑,既然如此,请进屋用茶吧。
茶室布置得简单雅致,墙上挂着林容婉自己的画作,案上放着几本书籍。沈砚注意到其中一本是他早年最喜欢的诗集,心中一动。
在这里...可还习惯他啜了口茶,问道。
很好,清静自在。林容婉答道,多谢世子关心。
又是一阵沉默。沈砚发现,他们之间除了客套寒暄,竟已无话可说。
孩子...很健康,母亲给他取名沈瑜。沈砚艰难地找着话题。
林容婉点头,恭喜世子喜得麟儿。
婉婉...沈砚终于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回来吧,我知道错了。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们之间的误会大多因我而起。我太过在意旁人眼光,忽略了你的感受...
林容婉抽回手,神色平静:世子言重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如今您有妻有子,家庭美满,何必再提旧事
苏氏只是妾室!你才是我的正妻!沈砚急切道,我可以将她安置到别处,孩子交给你抚养...
不可!林容婉断然拒绝,苏姨娘并无过错,孩子更不能离开生母。世子,请您慎言。
沈砚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自己又错了。她一直都是这样,善良而正直,从不因自身得失而伤害他人。
那我常来看你可好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几乎是在哀求。
林容婉却摇头:世子,我们之间早已结束。您如今肩负家族重任,更该以仕途和家庭为重。莫要再执着于过去了。
沈砚还要说什么,却被林容婉打断:时辰不早了,世子请回吧。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逐客令下得委婉却坚定。沈砚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只得黯然离去。
临走时,他回头望去,见林容婉仍站在海棠树下,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身上,仿佛一幅绝美的画,却透着无尽的寂寥。
那一刻,沈砚清楚地意识到,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6
春深锁重门
长宁五年,边境突发战事,沈砚奉命督军。临行前,他收到一封来自别院的书信,是林容婉的亲笔:
闻君将远征,万望珍重。边疆苦寒,妾备氅衣一件,聊御风霜。昔年恩怨,俱如烟云散。唯愿君平安归来,不负韶华。
随信附带的是一件精心缝制的貂皮大氅,针脚细密,可见用心。沈砚将信反复读了几遍,尤其是最后不负韶华四字,让他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或许,等他凯旋归来,他们还能重新开始。
然而战事艰难,一去便是两年。长宁七年春,沈砚大胜回朝,受封赏赐无数。他迫不及待地赶往别院,却得知林容婉已在半年前病逝。
别院的老仆递给他一个木盒,泣不成声:夫人临终前嘱咐,一定要将这个交给世子。她说...说她对不起您,这些年来太过倔强,若是能柔软些,或许不会至此...
沈砚颤抖着打开木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手稿。最上面是一首诗:
春深锁重门,棠花落旧痕。
昔年双影眷,今作独魂销。
错疑玉钗信,恨失少年心。
唯余长夜月,曾照并肩人。
手稿下面,是这些年来她写的日记,记录着对他的思念、猜疑、失望与无法割舍的爱恋。一页页,一字字,如刀似剑,割得他心口鲜血淋漓。
他这才知道,他离开后不久,她就病倒了。这些年来心力交瘁,早已油尽灯枯。但她从未派人告知他,只因为不想影响他的军务。
最后一页写着:昨夜梦回年少,君执妾手,笑看棠花。若时光永驻彼时,该有多好。然今春棠花又开,而你我已天涯。望君勿念,自珍重。
沈砚抱着木盒,跌坐在院中海棠树下。正值花期,满树花朵绚烂绽放,风吹过,落英缤纷,如同那年他们初婚时的景象。
原来海棠花又开了,只是赏花人已不在。
他终于明白,他们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深,又太骄傲。每一次猜忌背后都是在乎,每一次争吵背后都是害怕失去。然而年少气盛,不懂如何正确去爱,让深情成了伤害,让婚姻成了牢笼。
如今枷锁已碎,却连最后相见的机会都没有了。
婉婉...他抚摸着那些手稿,泪如雨下,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再多的忏悔,也换不回那个曾经深爱他的女子了。
长宁十年,沈砚升任御史大夫,权倾朝野,却始终未再娶。每逢春日,他总会独自一人来到别院,坐在海棠树下,一坐就是整日。
外人皆道沈大人念旧情,对亡妻一往情深。只有他知道,这不是深情,而是惩罚。惩罚自己当年不懂珍惜,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贝。
又是一年海棠花开时,白发渐生的沈砚坐在树下,恍惚中仿佛看到林容婉穿着嫁衣,笑着向他走来。
婉婉。他伸出手,却只接到一片飘落的花瓣。
春深似海,棠花依旧,只是人间再无少年夫妻。
原来世间最痛的,不是不爱,而是明明深爱,却因猜忌和骄傲,错过了彼此。
而这样的遗憾,将随着岁月沉淀,成为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后劲绵长,直至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