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审的灭门血案,状告者竟是被灭门仇家的岳母!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当真相揭开,富商杀害的外孙,竟是他自己的亲生骨肉!
我叫澜清,泽安城新任判官。
这桩横跨二十年的复仇迷局,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骨肉相残的极致悲剧。
我以为自己是来伸张正义的,却未曾想,我只是这场命运血色玩笑的最终见证者,亲手为这滔天的人伦惨剧,画上了一个肝肠寸断的句号。
01
我叫澜清,踏入泽安府衙大堂的那一刻,午后的阳光正从雕花高窗斜斜地射进来,切出一道道斑驳的光柱。
空气里有三种味道,混杂在一起,经久不散。
是陈腐卷宗的霉味,是审讯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也是堂前香案上常年供奉的香火味。
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上下翻飞,像一群无处可归的游魂。
我刚换上崭新的官服,墨绿色的袍袖间还带着樟脑丸干净而微苦的清香,与这压抑沉闷的府衙格格不入。
堂上高悬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透着一股冷冰冰的威严。
我才刚刚坐定,屁股下的官帽椅甚至还没被我的体温焐热。
咚!咚咚!
堂外的鸣冤鼓被擂响了,声音沉闷,却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急促。
我眉头一挑,心想这泽安城,果然不是个太平地界。
很快,两个衙役半拖半扶地带上一个女人。
说带都是客气的,那女人几乎是被架进来的,双腿软得像面条,一进大堂就瘫跪在了冰凉的青石板上。
我定睛看去,不由得心头一沉。
她太瘦了,瘦得像一具被风干的骨架,只在外面松松垮垮地罩着一层满是污渍和破洞的粗布衣衫。
头发枯黄,像一团乱草,胡乱地在头顶挽了个髻,几缕发丝垂落下来,黏在汗湿的脸颊上。
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眼神时而涣散无光,仿佛随时会熄灭,时而又会突然迸发出一阵骇人的精光,死死地盯着某个虚空的地方。
她就是梁婉娘。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我按照惯例,平稳地开口。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聚焦在我脸上,喉咙里发出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的嘶哑声音。
民妇……民妇梁婉娘,状告本城富商,魏藩!
一句话,让堂下旁听的几个闲人都伸长了脖子。
魏藩,这个名字在泽安城无人不知。他是本城首富,产业遍布米行、布庄、酒楼,更难得的是,他乐善好施,修桥铺路,每年冬天都会设棚施粥,在百姓口中声誉极佳。
告他能有什么事
梁婉娘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接下来的话语如同泣血。
二十年前,他……他奸污我嫂嫂林氏,逼死我兄长,害死我父亲,侵吞我家产!
两年前,他又丧心病狂,绑走我那可怜的外孙梁玉郎,将他活活害死!
她说着,仿佛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倒,用额头咚咚咚地用力磕在坚硬的地面上。
那声音听得人牙酸,很快,一片暗红的血迹就在她额前晕染开来。
我身旁的师爷陶甘立刻俯身过来,压低声音,用几乎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大人,此案……前任王判官已经驳回了。
这梁氏状告魏藩不是一年两年了,每次都说这些,可问她要证据,她就疯言疯语,什么都拿不出来。
魏藩是本城的大善人,声誉极好,王判官说,这就是个疯婆子在胡搅蛮缠。
我没有立刻回应陶甘,目光依旧锁定在梁婉娘身上。
我示意衙役让她抬起头来。
梁婉娘,你说魏藩害你全家,可有凭证
她的眼神又开始涣散,嘴里喃喃自语:火……好大的火……烧光了,都烧光了……
你说他害死你外孙梁玉郎,可有旁人看见
我看见了……好多人……不对,是他……就是他……她的话语颠三倒四,陷入了混乱。
陶甘在一旁轻轻摇头,那意思很明显:大人,你看,又疯了。
我心里也泛起一丝疑虑,难道真是一个疯妇的臆想
我换了个问题,语气放缓了些:你且说说,你那外孙梁玉郎,是何样貌
提到梁玉郎三个字,梁婉娘浑浊的眼中,竟奇迹般地闪过一丝清明。
这丝清明让她整个人都显得不一样了,她不再颤抖,声音也清晰了许多。
我那外孙,玉郎……他生得不像我梁家人,眉眼尤其清秀。
他……他七岁时淘气,从院里的那棵大槐树上摔下来,左边的膀子,就是这里,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肩胛骨,断过一次。
当时请的接骨先生手艺不精,骨头长错了位。所以他后来跑起来,左边的肩膀会比右边,微微地沉下去一点点。
她描述得如此精准,连一个细微的动作习惯都记得清清楚楚,这绝不像一个疯妇能编造出来的。
一个疯子,可能会记得仇恨,但很难记得如此清晰、如此不带感情的细节。
我心头一凛,追问道:你亲眼所见魏藩绑人
这个问题似乎又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那丝清明瞬间消失,眼神再次涣散。
我看见了……好多人……不对,是他……是他……她又陷入了那种颠三倒四的混乱状态。
但就在刚才,我提到梁玉郎时,我清楚地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
那不是一个祖母提到孙辈时,应有的纯粹的疼爱与思念。
那眼神里,混杂着刻骨的仇恨、深不见底的痛苦,甚至还有一种……一种冰冷到极致的算计。
这眼神,让我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疯癫的背后,绝对有天大的隐情。
我不再犹豫,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啪!
清脆的响声在大堂里回荡,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我沉声宣布:此案蹊跷,本官受理了!
陶甘!
在,大人。陶甘连忙应道,脸上写满了为难。
将梁婉娘暂且安置在后衙,找个干净的房间,请个大夫看看,好生看顾,不许任何人惊扰。
另,即刻调阅二十年前林家灭门案,以及近年所有关于魏藩的卷宗!本官要亲自过目!
堂下众人一片哗然,谁都没想到,我这个新官,上任第一天就敢接下这么一桩无头疯案,还要对上城里人人敬重的大善人魏藩。
陶甘张了张嘴,想劝,但看到我坚决的眼神,最终还是躬身领命:是,大人。
我看着跪在地上,因为我的判决而微微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的梁婉娘,心中了然。
这泽安城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02
夜深了,窗外的更夫敲了三更。
我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陶甘搬来的卷宗,在书案上堆得像一座小山。
我一卷一卷地翻阅,眉心越锁越紧。
二十年前的林家灭门案,卷宗记录得清晰明白,却又处处透着古怪。
定性是:意外失火。
林家老爷林正德,林家少爷林文轩,均葬身火海,尸骨被烧得焦黑难辨。
而林家的小姐,林秀,也就是梁婉娘口中的嫂嫂,被记录为失踪,官府的推断是,她也一同遇难,只是尸骨被大火烧得太过彻底,未能寻获。
魏藩,当时是林家的学徒,也是林老爷看中的准女婿,只等林秀及笄便要完婚。
案发当晚,他因被林老爷派去邻县采办货物,幸免于难。
火灾之后,魏藩作为林家唯一的幸存者和继承人,接手了林家残余的部分产业。
他以此为根基,二十年间,步步为营,将生意越做越大,最终成了今天的泽安首富。
卷宗的记录无懈可击,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指向一场不幸的意外。
而梁婉娘,本是林家的远房表亲,早早嫁到了邻村的梁家。
自从林家出事后,她便三不五时地来府衙告状,说魏藩是凶手。
但因为她精神时常失常,说话颠三倒四,拿不出任何证据,所以历任判官都将此案搁置,只当她是丧亲过度,伤心疯了。
我放下卷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从纸面上看,这案子确实是铁案,翻不了。
魏藩在泽安城根基深厚,人脉广博,府邸更是守卫森严,高墙大院,外人轻易无法靠近。
想直接上门调查,无异于打草惊蛇,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应对。
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
我唤来陶甘。
大人,这么晚了还没歇息陶甘给我续上热茶。
陶甘,你跟了我多年,机敏过人,尤其擅长乔装探查,这次有件事要交给你。
大人请吩咐。
我压低声音:你明日想办法,混进魏府。
陶甘一惊:大人,这……
不是让你去偷去抢,我摆摆手,你扮作修葺屋瓦的工匠,或者通渠的杂役,总之,要自然。
进去之后,别的不用管,只重点探查一件事——魏府之中,尤其是后院或者什么偏僻的角落,有没有密室或者暗道。
一个发家史如此干净的富商,一个被疯妇纠缠了二十年却毫发无损的人,我不信他的宅子里会和表面上一样敞亮。
陶甘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
大人放心,交给我了。
第二天,陶甘果然不负我望。
他不知从哪弄了一身旧衣服,脸上抹了些锅底灰,扛着梯子,装成一个专看屋顶漏雨的工匠,在魏府管家面前把一番说辞讲得天花乱坠,竟真的让他混了进去。
他在魏府各处屋顶上敲敲打打,磨蹭了半日,终于在靠近后山的一处偏僻阁楼上发现了端倪。
那阁楼看似久无人居,但陶甘在屋顶上,却能感觉到下方有微弱的空气流动。
他找了个借口下到阁楼,发现阁楼下方是个酒窖。
他以查看漏雨是否渗入酒窖为由,让下人领他进去。
酒窖里阴暗潮湿,摆满了酒缸。
陶甘在里面转悠,假意检查墙壁,却在最内侧的墙角处,一排巨大的酒缸后面,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风声。
他不动声色,对下人说:这酒窖太潮了,湿气都渗到楼上去了。得把这些酒缸挪开,让墙壁好好透透气,不然上面的木头都要烂了。
下人觉得有理,但那些酒缸沉重无比,便去叫人帮忙。
趁着这个空档,陶甘一个人留在酒窖,他用尽全力,将墙角的一只酒缸挪开寸许。
酒缸后面,是一块可以移动的青石板!风声正是从石板缝隙里传出来的。
他迅速将酒缸归位,等下人们回来,又指挥他们忙活了一阵,便借口说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来,从容地离开了魏府。
当晚,陶甘将这个发现连夜带回。
我心头一震,立刻让他带上几个精干的衙役,趁着夜色,悄悄潜回魏府。
他们避开守卫,再次进入酒窖,挪开酒缸,撬开了那块青石板。
石板之下,赫然是一条深不见底的人工地道!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泥土腥气的风从地道里灌了出来,吹得火折子上的火苗一阵摇曳。
陶甘艺高人胆大,他让其他人在洞口接应,自己点燃火把,孤身一人深入地道探查。
地道修得极为考究,用青砖砌成,蜿蜒曲折,一路向下。
他走了约莫三里路,地道竟到了尽头,出口在一座早已废弃的道观里。
我连夜翻阅本地图志,查到那座道观名为清虚观,早已荒废多年。
有趣的是,卷宗上记载,此观原名圣明观,在前朝,曾是某位皇亲国戚的私人祈福之地,后来朝代更迭,才慢慢败落下来。
一个富商的宅邸,为何要耗费如此巨资,修建一条通往废弃道观的暗道
难道是用来藏匿梁玉郎的
可陶甘回报,他在地道中,并未发现任何尸体或是囚禁人的牢房。
但他却有了更惊人的发现。
在地道的中段,有一个被拓宽成巨大地窖的空间。
里面,堆满了贴着官府禁印的私盐!
一袋袋的私盐堆积如山,旁边还散落着几本账本。
陶甘将账本带了回来。
我翻开账本,借着烛光,看着上面记录的一笔笔触目惊心的交易,手心沁出了冷汗。
魏藩!
他不仅可能涉嫌谋杀,更是一桩通天私盐大案的主谋!
这暗道,这私盐,与二十年前的林家灭门,与两年前的梁玉郎失踪,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联
我意识到,这早已不是一桩简单的民事仇杀案。
这是一个盘根错节,牵连甚广的巨大阴谋。
而我,已经一脚踏入了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
03
天刚蒙蒙亮,我就升了堂。
我以追查私盐为名,名正言顺地调集了大批官差,浩浩荡荡地开赴城外的清虚观。
府衙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第一时间就惊动了魏藩。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查到他的私盐窝点。碍于私盐这桩通天大罪,他不敢公然派人阻挠,只能让心腹管家带着几个家丁,在远处观望,脸色铁青。
清虚观早已破败不堪。
院子里杂草丛生,蛛网遍布,殿内的神像倾颓倒地,脸上布满了灰尘和鸟粪,曾经的宝相庄严荡然无存。
三清殿的正中央,悬挂着一口巨大的青铜钟,钟身上也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看上去很多年没人动过了。
我指挥官差们四处搜查。
地道入口很快被找到,堆积如山的私盐也被悉数查获。
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发现。
这里没有囚禁的痕迹,也没有任何血迹。
难道梁玉郎的失踪,真的和这里无关
我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口巨大的青铜钟上。
它就那样静静地悬在那里,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我缓步走上前,借着从破洞屋顶投下的天光,我注意到,钟下方的地面,似乎有些不对劲。
那里的泥土颜色,比周围的要新一些,也更松散,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我心中猛地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窜了上来。
我转过身,对身后的官差喝令:来人,将此钟吊起!
官差们面面相觑,不明白我的用意。
大人,这钟怕是有千斤重……一个官差小声说。
少废话!执行命令!
数名精壮的官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来粗大的绳索和结实的木杠,七手八脚地开始忙活。
绳索在青铜钟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杠杆被深深地插进地里。
起!
随着一声大喝,众人合力推动杠杆。
那口千斤巨钟,发出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嗡——响,仿佛一声来自亘古的叹息,被缓缓地吊离了地面。
阳光照亮了钟下的方寸之地。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巨钟之下,赫然是一个新挖不久的土坑!
挖!我下令。
官差们用铁锹扒开松软的泥土,没挖多深,铁锹就碰到了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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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小心翼翼地用手刨开泥土,一具被粗大铁链死死捆缚的人类骸骨,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骸骨蜷缩成一团,四肢被反扭到一个诡异的角度,可以想见,死者在生前经历了何等巨大的痛苦和折磨。
现场的气氛瞬间惊悚到了极点,几个年轻的官差甚至忍不住当场干呕起来。
我立刻命随行的仵作上前验骨。
仵作带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检查着骸骨,片刻后,他起身向我回报。
大人,此骸骨为男性。
从骨骺线的闭合程度来看,死者年龄约在十八至二十岁之间。
仵作顿了顿,拿起骸骨的左臂。
此外,死者的左臂胛骨有陈旧性骨折,而且有明显的错位愈合痕迹。
我心头猛地一跳!
这与梁婉娘的描述,分毫不差!
但我立刻想起了另一件事。我查阅过泽安城的户籍档案,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梁玉郎,今年应是十六岁!
年龄对不上!
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怎么会是十六岁的梁玉郎
就在我思索之际,仵作又有了新的发现。
大人,您看这里。
他指着骸骨的颈部。在清理骸骨时,他从颈骨的缝隙里,发现了一枚小巧的金锁。
金锁因为深埋地下,已经变得黯淡无光,上面沾满了泥土。
仵作小心地用布擦拭干净,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金锁,借着光线,能清晰地辨认出上面用阳文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
这在富贵人家很常见,不足为奇。
我下意识地将金锁翻了过来。
只一眼,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金锁的背面,用一种极为秀丽婉约的簪花小楷,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字——
林!
梁家的外孙,为何会佩-戴着一个刻有林字的金锁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的线索和疑问缠绕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谜团。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惊。
来人,去后衙,将梁婉娘带来认尸。
半个时辰后,梁婉娘被带到了清虚观。
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只是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当她看到那具摆放在草席上的森森白骨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呆立在原地。
片刻之后,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哭嚎,疯了一般扑了上去。
我的玉郎……我的儿啊……!
她抱着冰冷的骸骨,哭得撕心裂肺,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痛苦,随即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昏死了过去。
她的悲痛不似作伪,那种肝肠寸断的哀伤,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动容。
可是,那块林字金锁,和那对不上的年龄,像两根淬了毒的尖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脑海。
这具尸骨,到底是谁
梁婉娘,她哭的,又到底是谁
04
我决定改变策略。
魏藩这只老狐狸,根基太深,心思太沉。想从他嘴里直接掏出关于谋杀案的实话,难如登天。
但我现在手上握着另一把快刀——私盐案。
我要先用这把刀,斩断他的根基,剥掉他的硬壳,让他无法再动用财力和权势来干扰查案。
人证,是地道里抓获的几个盐贩。
物证,是堆积如山的私盐和那几本记录详尽的账本。
证据链已经完整,我立刻下令,正式升堂,提审魏藩。
泽安府衙的大堂再次坐满。
这一次,气氛比上次审理疯妇告状时要凝重百倍。
百姓们都听说了,府衙在清虚观查获了大量私盐,矛头直指大善人魏藩。
魏藩被带上堂来。
他虽然穿着囚服,但身上那股养尊处优的气度不减分毫。他昂着头,眼神倨傲地扫过堂上众人,最后落在我脸上,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显然认为,我一个新上任的毛头判官,根本奈何不了他这只地头蛇。
魏藩,清虚观地道内的私盐,你可知罪我开门见山。
大人说笑了。魏藩一拱手,语气轻松,草民一向奉公守法,乐善好施,泽安城的百姓有目共睹。什么私盐,草民一概不知。
那地道作何解释
清虚观本是前朝遗迹,有些前人留下的密道也不足为奇。至于私盐,想必是哪个不开眼的贼人,见那里荒僻,偷偷藏匿的吧。说不定,是有人想栽赃陷害草民,还望大人明察。
他矢口否认所有指控,言语间滴水不漏,甚至还隐隐点出,我若执意查他,就是在与整个泽安城的士绅作对,以后恐怕会举步维艰。
好一个倒打一耙!
我冷笑一声,并不与他多做口舌之辩。
我从案上拿起那本地道中搜出的账本,手一扬,直接掷于他面前。
账本啪的一声掉在他脚下,散开了几页。
魏藩,这上面的笔迹,你可认得
魏藩低头瞥了一眼,脸色微变,但依旧嘴硬:不认得。
不认得我声音陡然拔高,这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每一批盐从何处运来,销往何处,与何人交易,利润几何!
本官已经派人连夜核对,你名下那几家看似毫不起眼的米铺、布庄,近三年的流水账目,与这本私盐账本上的进出,分毫不差!
你以为用米铺布庄的流水来掩盖盐款,就能瞒天过海吗
魏藩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他脸上的倨傲和冷笑瞬间凝固,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下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不仅找到了他的私盐,更在一夜之间,就查清了他用作掩护的暗账,将他所有的伪装都撕得粉碎。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声音如洪钟,响彻整个大堂。
你以为暗道隐秘,神不知鬼不觉
你以为清虚观荒废,无人问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走私私盐,牟取暴利,视国法如无物,此乃不赦之重罪!
人证在此!物证在此!你还敢狡辩!
我每说一句,魏藩的身体就颤抖一下。
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他那副强撑的骨架终于散了。
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他所有的心理防线被瞬间击溃,整个人瘫软在地,汗如雨下,再也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我……我认罪……他声音嘶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公堂内外,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青天大老爷!
恶人有恶报了!
百姓们欢呼雀跃,他们看到了一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在我面前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然而,我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定着瘫在地上的魏藩。
在他的眼神深处,除了对私盐案败露的恐惧和绝望之外,我还捕捉到了一丝更为复杂的情绪。
那情绪一闪而逝,但我看清了。
那竟是一丝……庆幸。
仿佛在庆幸,我只查到了私盐。
仿佛在说,还好,只是私盐案而已。
我心中冷笑,我知道,这仅仅是冰山一角。那座青铜钟下的血海深仇,他还在死死地扛着。
我一拍惊堂木,下令:将罪犯魏藩暂时收押,听候择日宣判!
衙役上前,将失魂落魄的魏藩拖了下去。
随后,我转身对堂下众人朗声宣布:
私盐一案,暂且审结!但清虚观巨钟之下发现的无名男尸一案,牵涉人命,本官将继续追查到底!绝不姑息!
正被拖向堂外的魏藩,听到这句话,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慌。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默念。
好戏,才刚刚开始。
05
我没有急着去审魏藩。
对付这种人,必须先摧毁他的意志。
我故意晾了他一天一夜。
让他从云端之上的泽安首富,跌落到阴暗潮湿、前途未卜的阶下囚。让他在绝望、恐惧和无尽的猜疑中,独自煎熬。
第二天黄昏,我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走进了大牢。
牢房里弥漫着一股霉烂和秽物混合的恶臭。
魏藩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上,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一天不见,他仿佛老了十岁,头发散乱,眼神里充满了怨毒。
澜清大人,真是好手段。他冷笑着开口,声音沙哑,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那具尸骨不是我杀的,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他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似乎笃定我拿他没办法。
我不说话,只是缓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我从宽大的袍袖中,缓缓取出了那枚金锁。
我没有递给他,只是将它轻轻地放在他面前那片还算干净的草席上。
金锁在牢房里那盏昏暗油灯的映照下,反射出幽微而温暖的光。
魏藩的目光,在触及那枚金锁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电劈中!
他脸上的怨毒和冷笑,瞬间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震惊,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不敢置信。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金锁,仿佛要把它看穿。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枚近在咫尺的金锁,可手指在距离金锁只有一寸的地方,却又猛地缩了回来。
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会灼伤他的灵魂。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蓄满了泪水。
一个年过半百,在商场上翻云覆覆雨、叱咤风云的枭雄,此刻,竟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阿秀……
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声音轻得像梦呓。
是阿秀的……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
他再也控制不住,老泪纵横,整个人陷入了某种极为痛苦的、遥远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回忆之中。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打扰。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
他的痛苦,他的眼泪,他口中的阿秀,全都源于对林家小姐林秀的思念,和对这件信物突然出现的追忆。
他的情绪里,没有半分对死者的愧疚,也没有丝毫杀人后的惊慌。
他根本没有将这枚金锁,和清虚观钟下的那具尸骨联系起来。
在他的认知里,金锁是属于阿秀的,而尸骨,只是一个他需要撇清关系的麻烦。
他和林秀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枚金锁,对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他未能洞悉的真相,到底有多么残酷
我看着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无法自拔,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我伸出手,缓缓地,将那枚金锁重新收回袖中。
看来,魏老板认识这件东西。
我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惊醒。
他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我。
那我们就改日再谈。
我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开了牢房。
我留下魏藩一个人,在黑暗的牢笼里,被巨大的回忆和一个崭新的、他无法理解的谜团所吞噬。
我知道,这枚金锁,已经在他坚不可摧的心防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我还在他的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和痛苦的种子。
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一点点雨水和阳光,这颗种子就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将他彻底摧毁。
06
我决定趁热打铁。
魏藩的心已经乱了,现在需要再加一把火。
第二天,我再次升堂,将梁婉娘与魏藩,进行当面对质。
梁婉娘在后衙休养了两日,有饭吃,有干净衣服穿,精神比初见时好了许多。
但她眼神里的恨意,却像是被磨砺过的刀锋,更加浓烈,也更加内敛。
魏藩被再次提审上堂。
因为金锁的事,他一夜未眠,整个人憔悴不堪,眼窝深陷,再也不见初时的倨傲。
梁婉娘一见到魏藩,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
她挣脱开衙役的搀扶,用尽全身力气,指着他嘶吼:
魏藩!你这个畜生!你还我玉郎的命来!
你杀了他,你把他埋在钟下面,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她的声音尖利,充满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魏藩被她吼得一愣,他本就因为金锁的事心烦意乱,此刻更是被这疯婆子搅得头痛欲裂。
他下意识地反驳:疯婆子!我说了,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梁玉郎!那具尸骨也与我无关!
他此刻的否认,一半是嘴硬,另一半,却是真实的困惑。
在他心里,那枚金锁属于他心心念念的阿秀,而那具尸骨,是一个他极力想要摆脱的飞来横祸。
这两者,他根本无法联系到一起。
梁婉娘看着他茫然又烦躁的表情,恨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二十年的隐忍,二十年的煎熬,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烧毁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她向前挣扎着,死死地盯着魏藩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竟然缓缓地流下了两行血泪。
她一字一顿,用一种泣血般的、充满了无尽怨毒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魏藩……你不是不认识他……
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好好看看我!
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你杀死了你自己的……
话,说到最关键的地方,戛然而止。
梁婉娘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湿了她身前的衣襟。
随即,她双眼一翻,像一根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昏厥在地!
你自己的……什么!
仇人
还是……别的什么
她最后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公堂之上,瞬间大乱。
我急忙大喊:快!快传大夫!抢救梁婉娘!
衙役们手忙脚乱地将昏死过去的梁婉娘抬向后堂。
而魏藩,则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立当场。
梁婉娘那句未说完的话,像一道无法摆脱的魔咒,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反复回荡。
我自己的……我自己的……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脸上先是迷茫,然后是恐惧,最后,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正在疯狂萌芽的恐怖猜想。
整个公堂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我知道,一场足以颠覆一切的惊天风暴,即将来临。
07
我独自在书房枯坐,直到深夜。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短暂地照亮了我的脸,也照亮了我脑中那片混沌的迷雾。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道电光串联了起来。
梁婉娘,一个疯癫的妇人,却能精准地描述出尸骨左肩的旧伤。
清虚观钟下的尸骨,年龄在十八、九岁,与户籍上梁玉郎十六岁的记录,对不上。
尸骨脖颈上,佩戴着一枚刻有林字的秀气金锁。
魏藩,泽安城的首富,在看到这枚金锁时,会老泪纵横,呼唤着二十年前死去的情人阿秀。
而梁婉娘,那个所谓的岳母,在公堂之上,流着血泪,对魏藩说出那句石破天惊的未尽之言——你……你杀死了你自己的……
一切,都通了。
我猛地站起身,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梁婉娘,根本就不是什么梁婉娘!
她是二十年前那场灭门大火中,被官府记录为失踪的林家小姐——林秀!
为了复仇,她隐姓埋名,冒用了自己远房亲戚的身份。
为了复仇,她甚至不惜装疯卖傻二十年,用疯癫作为自己最安全的伪装!
那么,那个死去的梁玉郎……
他不是林秀的外孙。
他根本就不姓梁!
他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佩戴着林家的金锁……
他是林秀的儿子!
他的父亲是谁!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是那个对金锁饱含深情,对阿秀念念不忘的魏藩!
梁玉郎,不,他应该叫林玉郎。
他是魏藩和林秀的,亲生儿子!
这是一场何等残忍,何等恶毒的复仇!
我几乎能想象出这二十年来发生的一切。
林秀在灭门惨案中幸存,并且,她当时已经怀有身孕。
她躲藏起来,生下了这个孩子,养大了他。
她从未告诉过他身世的真相,甚至可能,她从小就向他灌输对魏藩的仇恨,刻意将他培养成一个麻烦,一个专门与魏藩作对的小混混。
最终,她设计了一切,让毫不知情的魏藩,在暴怒之下,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然后,她再以一个外祖母的身份,出现在公堂之上,泣血告状。
她要的,不仅仅是魏藩的死。
她要亲眼看着这个男人,在得知所有真相之后,那种万劫不复、肝肠寸断的极致痛苦!
我浑身冰冷,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震撼,连夜再赴大牢。
魏藩还在牢房里来回踱步,他显然还在为林秀那句未说完的话而烦躁不安。
见到我,他立刻冲了过来,抓住牢门,急切地问:她……那个疯婆子,她醒了没有她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
我只是隔着牢门,用一种近乎冰冷的声音,引导着他。
魏藩,二十年前,林家大火之前,你是不是亲手打造了一枚金锁,送给了林秀小姐
魏藩一怔,下意识地点头:是……那是我跑遍了全城金店,亲手画的图样,找最好的师傅打的。
我继续道:林家大-火后,你一直以为她死了,对吗
魏藩眼中露出痛苦之色:是……我找了她很久,所有人都说她被烧死了……
我的声音,一字一顿,像铁锤一样,敲击着他的灵魂。
她没有死。
她活了下来,还为你,生下了一个儿子。
魏藩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荒谬和不敢置信。
不……不可能!你胡说!你为了定我的罪,竟然编出这种谎话!
我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将那枚金锁,从袖中取出,拍在了他面前的木桌上。
这枚金锁,就在你亲手勒死,埋在清虚观钟下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那个状告你的‘梁婉娘’,你再好好想想她的眉眼,她那双眼睛!她就是你日思夜想了二十年的林秀!
你亲手杀死的那个处处与你作对的‘梁玉郎’,就是你和林秀的亲生儿子!
林字金锁!
对不上的年龄!
梁婉娘对伤痕的精准描述!
魏藩对金锁的深情反应!
以及那句你杀死了你自己的……!
所有的伏笔,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全部回收,汇集成了一把最锋利、最残忍的尖刀,狠狠地刺入了魏藩的心脏。
魏藩的表情,从震惊,到迷茫,再到惊恐,最终,化为了彻底的、毁灭性的绝望。
他看着那枚金锁,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少年倔强不屈的脸,再想到林秀那张布满仇恨和血泪的脸……
真相,像决堤的洪水猛兽,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不……不……不……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然后,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哀嚎,从他胸腔里爆发出来。
啊——!!!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痛苦、绝望和自我毁灭的疯狂。
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疯狂地用自己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牢房坚硬的墙壁。
咚!
咚!
咚!
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淌下来,模糊了他的双眼,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肝肠寸断。
我静静地站在牢门外,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在真相面前,彻底崩溃成一滩烂泥。
我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复仇的快感。
只有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怆。
这场由爱生恨、骨肉相残的极致悲剧,终于在我面前,以最淋漓尽致的方式,爆发了。
08
精神被彻底摧毁的魏藩,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他不再有任何隐瞒,也不再有任何挣扎。
审讯,变成了一场毁灭性的自我清算。他像一个倒垃圾的人,将埋藏在心底二十年的所有罪孽,和盘托出。
他的供述,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求死。
是我……都是我……他坐在地上,血污和泪水混杂在一起,声音空洞而麻木。
二十年前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他出身贫寒,在林家做学徒,却有幸得到林老爷的赏识和林秀小姐的垂青。
林老爷视他为半个儿子,早就许诺,等林秀及笄,便将爱女嫁给他。
但他野心勃勃,不甘于只做一个小小的布庄掌柜。他渴望财富,渴望一步登天,风风光光地迎娶林秀。
于是,他背着林老爷,暗中与一帮亡命之徒合伙,干起了走私私盐的勾当。
我当时想,就干一票,就一票大的,赚够了钱就收手,谁都不会知道……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的异常举动,被为人正直的林老爷察觉了。
案发当晚,林老爷将他叫到书房,拿出了他与盐贩往来的信件,痛心疾首地要将他扭送官府。
他说,他不能把女儿嫁给一个不法之徒,不能让林家蒙羞……
争执之中,魏藩情急之下,失手将年迈的林老爷推倒在地。
林老爷的后脑,正好撞在了桌角上,当场毙命。
我慌了……我真的慌了……
一念成魔。
他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恩师,一不做二不休,点燃了书房的账册和窗帘,放了一把大火。
他要将一切都伪装成意外。
就在他准备逃离时,听见动静前来查看的林家少爷,也就是林秀的哥哥林文轩,撞见了他。
为了不让事情败露,他从背后用重物击杀了林文轩,并将他的尸体拖进了火海。
他以为林秀也葬身在了那场大火里。
他带着对林秀的爱意和思念,也带着杀死她全家的巨大罪孽,心安理得地侵吞了林家的产业,一步步建立起自己的商业帝国。
我每年都去庙里给她点长明灯,我以为……我以为她会在天上保佑我……他说着,发出了如同夜枭般的凄厉笑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接着,他供述了杀害梁玉郎的经过。
多年后,一个叫梁玉郎的少年,像个鬼魅一样出现在泽安城。
这个少年,处处与他作对,偷他的货,散播他的谣言,甚至对他的一些隐秘交易都了如指掌,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他恨透了这个桀骜不驯、处处坏他好事的少年。
两年前,少年又一次破坏了他一桩极为重要的生意。
他暴怒之下,派人将少年绑到了清虚观的暗道之中囚禁。
那条暗道……是我年轻时,为了方便和阿秀私会,偷偷挖的……
他将自己和爱人曾经的甜蜜之地,变成了囚禁和杀害亲生儿子的地狱。
这是何等巨大的讽刺。
我逼问他,到底是谁派他来的,他就是不肯说。
他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恨,还提到了……提到了林家的大火……
这句话,彻底戳中了魏藩心中最隐秘的痛处,也点燃了他最后的理智。
他失控了,拿起囚禁少年用的粗大铁链,活活地,将他勒死在了那片黑暗之中。
之后,他将尸体埋在了三清殿的巨钟之下,以为从此便可高枕无忧。
在供述的最后,魏藩已经语无伦次。
他反复念着林秀的名字,时而咒骂她的狠毒,为何要如此报复他;时而又痛哭流涕,忏悔自己当年犯下的滔天罪行。
他对林秀的感情,早已在二十年的罪孽、思念和自我欺骗中,扭曲成了一个爱恨交织、无比丑陋的怪物。
这场悲剧的根源,始于他最初的贪婪和野心。
而林秀,则用一场最惨烈的复仇,为这一切,画上了一个血色的句点。
我听完他所有的供述,默默地在卷宗上写下最后一个字。
魏藩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他成了一个承载着无尽罪孽的符号。
我走出大牢,东方已现鱼肚白。
可我却觉得,这泽安城的天,比任何时候都要黑,都要压抑。
09
宣判之日,万人空巷。
金锁谜案的真相,早已像风一样传遍了泽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富商魏藩,竟是二十年前林家灭门案的真凶。
而他两年前杀害的那个少年,竟是他的亲生骨肉!
这桩人伦惨剧,其曲折离奇、其血腥残忍,震惊了所有人。
整个泽安城的百姓都涌到了府衙前,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们要亲眼见证这桩惊天大案的最后结局。
府衙大堂内外,气氛肃穆到极点。
魏藩被带上堂时,所有人都发出了一阵惊呼。
不过短短数日,他已经形销骨立,头发花白,双目无神,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我端坐堂上,目光扫过堂下黑压压的人群,声音清晰而沉重地传遍内外。
罪犯魏藩,为一己私欲,谋害恩师岳丈,杀害妻兄,纵火灭门,侵吞家产,此罪一也!
走私私盐,囤积居奇,祸乱市场,藐视国法,此罪二也!
绑架囚禁,残杀人命,虽不知父子亲缘,亦犯滔天杀人大罪,此罪三也!
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天理昭彰,国法不容!
我拿起案上的判签,站起身,目光如电,盯着堂下那个面如死灰的罪人。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支朱红色的判签,重重掷于地上!
本官宣判:罪犯魏藩,三罪并罚,判处极刑——五牛分尸!即日执行,以儆效尤!
判决一出,堂外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喊。
青天大老爷!
恶有恶报!大快人心!
百姓们的欢呼声,几乎要将府衙的屋顶掀翻。正义,以一种最惨烈、最原始的方式,得到了伸张。
在他们眼中,我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在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我看着面如死灰的魏藩,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拖了下去。
他没有任何反抗,像一袋被拖走的垃圾。
我的心中,却无比沉重。
法律的判决结束了,但人性的审判,却远未停止。
魏藩固然罪该万死,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赎其罪。
但是,那个一手导演了这场骨肉相残悲剧的女人——林秀,她又该如何收场
她的复仇成功了。
她让她的仇人,在最痛苦的真相中,走向了最惨烈的死亡。
可她失去的,是她唯一的儿子,和她自己那早已被仇恨彻底吞噬的人生。
我的判决,真的带来了最终的正义吗
我退堂回到后衙,只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这桩案子,让我对判官这两个字,对冰冷的法律和滚烫的人情,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刻思考和怀疑。
我好像赢了,又好像输得一败涂地。
10
魏藩被行刑的第二日,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窗纸染成一片暖黄,我却感到一阵寒意。
陶甘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开口请安,只是站在那里,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大人……他欲言又止。
说吧,什么事。我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
梁婉娘……不,林秀,她在自己的住处,服毒自尽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中没有泛起丝毫惊讶的波澜,只有一声悠长的,仿佛早已预备好的叹息。
我早就料到了。
对林秀而言,当魏藩得知全部真相、在极致的痛苦中被判处极刑的那一刻,她那长达二十年的复仇,就已经画上了句号。
她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意义,消失了。
她那二十年的疯癫,是她保护自己、迷惑敌人的最坚固的伪装,却也是一副最沉重的、早已与血肉融为一体的枷锁。
如今,大仇得报,她终于可以卸下这一切了。
自尽,是她给自己安排的,这场复仇悲剧的,最后一章。
我起身,对陶甘说:带我过去看看。
林秀的住处,是城南一间破旧的民房。
房间里陈设极其简单,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一张桌子,一张板床,如此而已。
她就躺在床上,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桌上,整齐地放着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澜清大人亲启六个字,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我拆开信封,信纸上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寥寥数行。
她简单写明了,当年如何在大火中被家中一个忠心的老仆拼死救出,如何在逃亡的路上,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如何生下儿子,又如何隐姓埋名,装疯卖傻,熬过了这漫长的二十年。
信的末尾,她这样写道:
澜清大人,民妇知你心善。然血海深仇,非如此不能报。
玉郎是我此生唯一的慰藉,亦是我复仇最锋利的刀。
刀已入鞘,持刀之人,亦无留存之理。
罪孽由我而起,亦当由我而终。勿念。
我拿着信纸,久久无言。
唯一的慰藉,最锋利的刀。
这矛盾的字眼背后,我读出了一个母亲,在那二十年无尽的黑夜里,内心是何等的挣扎与心碎。
她不是没有爱,只是她的恨,早已浓烈到将那份爱,彻底吞噬、扭曲,并最终化为了刺向仇人,也刺向自己的利刃。
她的自尽,是对这场复仇的最终解脱,也是对自己亲手将儿子推向死亡深渊的,一种无声的赎罪。
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后悔了吗
信中没有写,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我走到屋外的火盆边,将那封信纸点燃。
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洁白的纸张,将那些娟秀的字迹一点点吞没。
我看着它,在晚风中,化为一缕缕黑色的灰烬,四散飘去。
这场玉石俱焚的复仇,没有赢家。
林秀用自己的毁灭,完成了对魏藩的终极审判,也完成了对她自己的审判。
他们都解脱了。
而我这个见证者,却被永远地困在了这场悲剧之中。
11
金锁谜案成了泽安城未来几十年都挥之不去的传说。
城里的茶馆酒肆,说书先生将这个故事编成了各种各样的版本,每天都有无数人围着,听得如痴如醉。
有的版本,赞颂我这个新任判官不畏权贵、断案如神。
有的版本,叹惋林家小姐刚烈决绝,二十年卧薪尝胆,终报血海深仇。
而更多的版本,则将重点放在那令人唏嘘不已的人伦惨剧上,反复渲染魏藩得知真相时的崩溃,和林秀以子为刃的狠绝。
整个泽安城都在讨论这桩血案。
人们的言谈中,除了对罪恶的憎恨,更多的是对命运无常和人性复杂的感慨。
你说那魏藩,要是当年没动贪念,现在该是儿孙满堂,多好啊。
要我说,还是那林家小姐太狠了!虎毒还不食子呢,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亲儿子去送死
你懂什么!满门血仇啊!换你你不恨再说,她最后不也跟着去了吗
我换上便服,独自走在泽安城的街道上,听着这些纷纷扰扰的议论,心中百感交集。
从律法上讲,我做到了一个判官所能做的一切。
我将罪犯绳之以法,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维护了法律的尊严。
我收获了百姓的赞誉,得到了青天大老爷的名声。
可我的内心,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和沉重感所填满。
我看到,仇恨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一旦踏入,只会越陷越深,最终吞噬一切,包括复仇者自己。
魏藩的贪婪是恶。
那么,林秀那场赌上了一切,甚至包括亲生儿子性命的复仇,又何尝不是一种被仇恨扭曲到极致的恶
用一场悲剧去终结另一场悲剧,用一个人的毁灭去换取另一个人的毁灭,这真的是正义吗
这桩惊天血案,给泽安城带来了什么
是让人们更加敬畏法律,从此奉公守法
还是在人们的心中,种下了关于人性黑暗与猜忌的种子
而我,澜清,在亲手揭开这场人性的极致悲剧之后,我曾经坚信不疑的理想主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冲击。
我还能像最初那样,单纯而清晰地,去信仰我所维护的正义吗
当我下一次面对类似的案件,我手中的判笔,是否会因为这份沉重的记忆而颤抖
我未来的判官之路,又将如何走下去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案件结束了,罪犯伏法,复仇者逝去。
但它在我心中掀起的滔天波澜,以及它所带来的,对人性深渊的无尽拷问,却永远,永远不会停止。
12
我处理完所有与此案相关的卷宗,将它们封存入库。
走出府衙时,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了一片浓稠的血色。
那血色,映照在府衙门口高高悬挂的那块匾额上。
匾额上,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义重于生。
这四个字,是朝廷对所有执法者的期许,也是我入仕为官的座右铭。
可在此刻,这四个字,却显得无比巨大,也无比沉重。
义。
我伸张了正义,维护了法理,让一桩沉冤二十年的血案得以昭雪。
可代价是,两条惨烈逝去的生命,和一个被彻底毁灭的家庭。
生。
魏藩为了贪欲和更好的生而作恶。
林秀为了复仇的执念而生存。
他们的生,最终都导向了毁灭。
究竟是义重于生,还是某些生,本就不该去承受如此沉重之义
这块匾额,仿佛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在无声地审视着我,也审视着这世间万千的悲欢离合。
我不知道答案。
或许,这世间很多事情,本就没有绝对的答案。
作为判官,我能做的,或许只是在下一次面对类似的困境时,在坚守法的冰冷底线的同时,能更多一分对人的敬畏与悲悯。
我望着远方连绵的青山,在心中默念:
这桩金锁谜案,断的是一桩奇案,见的却是一场人性炼狱。
它让我明白,世间有些真相,远比谎言更加残酷;有些复仇,最终毁灭的,恰恰是复仇者自己。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当它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到来时,已经无人能够欢庆。
我澜清的判官之路,才刚刚开始。
而这泽安城的血色悲歌,将永远在我耳边回响,警醒着我——
人性的深渊,深不见底,唯有心存敬畏,方能秉持本心。
夕阳完全沉下了山头,夜幕开始笼罩大地。
我转过身,走回那片深沉的黑暗之中,背影被身后的灯火,拉得很长,很长。
我的故事,泽安城的故事,都还远未结束。
而关于义重于生的叩问,注定将伴随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