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矿工的故事 > 第一章

罐笼下降时的耳鸣像一根钻头,直刺入陈建国的脑髓。三十七年了,每次下井都这样,仿佛身体在抗议又一次深入地狱。安全帽下的头发已花白稀疏,但那双眼睛依然在黑黢黢的巷道里亮着,像两盏即将燃尽的矿灯。
最后一天了,老陈。身旁的王大柱拍拍他肩膀,声音在狭窄空间里回荡,带着胸腔里熟悉的痰音。
陈建国没说话,只是点头。罐笼哐当一声停稳,黑暗扑面而来,混合着煤尘、铁锈和潮湿岩层的熟悉气味。他深吸一口气,那气味已经渗入他的肺叶,成为他的一部分。
巷道里,传送带已经静止,采煤机沉默如巨兽。几盏头灯在黑暗中划出交错的光柱,像送葬队伍中摇曳的烛火。
走吧,做最后一遍检查。王大柱说,咳嗽声在巷道里传得很远。矽肺病让他这几年瘦得厉害,工作服空荡荡挂在身上,像是套在一根枯枝上。
陈建国领路,脚步稳健。三十七年前,他也是这样领着十九岁的王大柱第一次下井。那会儿大柱怕得腿软,是他一路架着走的。
记得你第一次下来吗陈建国突然开口,声音粗粝得像砂纸磨过岩石。
王大柱苦笑:咋不记得,尿裤子了。你跟我说,怕不丢人,丢人的是让怕给吓跑了。
陈建国嗯了一声,头灯照亮前方的工作面。那里的煤壁黑得深沉,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
那会儿咱们二十三个人,陈建国的手抚过煤壁,现在就剩九个了。
王大柱的咳嗽再次响起,这次更长更剧烈,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八个了,他喘着气纠正,老周上月没了,肺癌。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滴水声从巷道某处传来,像时间的秒针。
第一章
初入地心
三十七年前,陈建国十九岁。
那个春天,煤矿招工的消息传遍了周边的村庄。陈建国背着简单的行囊,走了二十里山路来到矿上。招工处排着长队,都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个个面带饥色,眼神里却闪着对未来的期盼。
叫什么招工的头也不抬,手里的钢笔在花名册上悬着。
陈建国。
多大
十九。
家里什么人
娘和两个妹妹。陈建国顿了顿,爹去年没了,矿上出事。
招工的终于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迅速隐去。
能吃苦吗
能。
下过井吗
没有。
怕黑吗
...不怕。
招工的在那张粗糙的纸上画了个勾:明天来报到,自带被褥。一个月四十二块五,管吃住。
陈建国点点头,退到一边,让下一个上前。四十二块五,比他想象的多。够娘买药,够妹妹上学了。
宿舍是简陋的砖房,八个人一间,木板床上铺着草席。王大柱睡他上铺,是个爱说话的山东汉子,只比他早来两天。
听说没昨天又出事了。王大柱压低声音,三巷道的,顶板塌了,埋了三个。
陈建国没说话,只是整理着自己的床铺。
怕不王大柱追问。
怕有什么用。陈建国终于开口,需要钱。
第二天凌晨四点,哨声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陈建国和一群新工人被带到井口,领取了安全帽和矿灯。老矿工赵师傅负责带他们这些新人。
都把头灯检查好,在下面,灯就是你的眼睛。赵师傅声音洪亮,有着老矿工特有的沉稳,跟紧我,别乱跑。井下不是地上,走错一步,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
罐笼下降时,陈建国感到耳朵里一阵刺痛,接着是嗡鸣声。他下意识地抓住旁边的栏杆,指节发白。
第一次都这样。赵师傅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深呼吸,一会儿就好。
罐笼终于停稳,门打开,一股陈建国从未闻过的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煤尘、潮湿和金属的气息。巷道里,只有头灯的光柱在黑暗中摇曳,像幽灵的手指。
赵师傅领着他们往前走,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里回荡。这是主巷道,宽三米,高两米五。往里走,就是工作面了。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咱们矿是瓦斯矿,所以严禁烟火。谁要是带火下去,立即开除。
走了一段,巷道开始变窄,顶板也越来越低,不时需要弯腰通过。陈建国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仿佛整个大地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这就是采煤工作面。赵师傅停下脚步,头灯照亮前方。几个矿工正在那里操作着钻机,巨大的噪音震耳欲聋。煤尘弥漫在空气中,即使戴着口罩,也能感觉到那些细小的颗粒钻入鼻腔。
你们今天的任务就是看,学习。赵师傅说,看老工人怎么干活,怎么注意安全。井下干活,安全第一,生产第二。记住没
陈建国点点头,眼睛却盯着那些忙碌的矿工。他们的脸上沾满了煤灰,只有眼睛和偶尔露出的牙齿是白的。工作服已经被煤尘染得漆黑,汗水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
那天升井后,陈建国站在阳光下,感觉自己像是重生了一次。他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已经嵌满了洗不掉的煤灰。王大柱在一旁干呕,显然还没适应井下的环境。
还行吗陈建国问。
王大柱摆摆手,又弯下腰吐了一阵:娘的,真不是人干的活。
一天四十二块五呢。陈建国说。
王大柱直起腰,擦擦嘴:也是。为了钱,忍了。
第二章
师父老赵
赵师傅是个老矿工,在井下干了二十多年。他话不多,但教得很仔细。如何辨认顶板的危险迹象,如何听出煤壁内部的异常声响,如何在黑暗中凭感觉找到方向。
顶板要是发出‘咔咔’声,就得小心了。老赵用镐把敲敲顶板,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听到这种声音,就得立即撤出来。
陈建国学得很快,他天生有种对危险的直觉。一个月后,他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工作了。老赵很满意,经常私下教他一些技巧。
小陈,你看这个煤壁。老赵的头灯照在工作面上,颜色发暗,有点潮湿,说明里面可能有积水。打眼的时候要小心,水压突然释放,会伤人的。
陈建国点点头,记在心里。他感激老赵的教导,知道这些经验是用无数教训换来的。
有一次,他们在延伸巷道时遇到了坚硬的岩层。钻机打眼很困难,进度缓慢。工区长来看了一眼,不耐烦地说:用药炸吧,快点。
老赵摇头:区长,这地段岩层不稳定,用药怕是要出事。
能出什么事按规程来就是了。工区长不以为然。
老赵还是坚持:我看还是慢点打好,安全第一。
工区长哼了一声:完不成任务,你这个月的奖金就别想了。
最后老赵还是妥协了。爆破前,他让所有人都撤到安全区域,自己却留下来检查装药量。陈建国不放心,也留了下来。
你怎么没走老赵问。
帮您看看。陈建国说。
老赵没说什么,但眼神里有一丝赞许。
爆破很成功,没有发生意外。但升井后,老赵却被工区长训了一顿,说他拖延进度。那个月的奖金果然被扣了。
陈建国替老赵不平:明明是为了安全...
老赵摆摆手:在矿上,生产永远是第一位的。安全出了事才是事,不出事就是耽误生产。
陈建国沉默了。他想起父亲,也是在一次为了赶进度的爆破中出的意外。
三个月后,老赵没来上班。班长说,老赵昨天检查出矽肺二期,干不了了。
陈建国和王大柱下班后去看老赵。那个曾经能单手扛起一根矿柱的汉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靠在床头喘气,床边放着氧气瓶。
下面...怎么样老赵问,眼睛里有种渴望。
还好。陈建国不知道说什么。
新开的三号工作面怎么样煤质好不
挺好的,亮煤多,矸石少。
老赵点点头,闭上眼睛:想下去啊,妈的。
陈建国看着老赵凹陷的脸颊,听着他艰难的呼吸声,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这就是矿工的归宿吗
三个月后,老赵死了。葬礼上,陈建国看着老赵的老婆和两个孩子,那个十岁的男孩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老赵的老婆拿出一双崭新的胶鞋:这是他准备下井穿的,还没穿过...你们谁要
没人伸手。最后陈建国接了过来:我给师父带着吧,下次下井穿。
那天晚上,陈建国第一次喝醉。王大柱把他拖回宿舍时,他抓着王大柱的衣领问:咱们会不会也这样
王大柱没回答。
第三章
第一次事故
陈建国第一次亲身经历事故是在入矿半年后。
那是个普通的周二,他们正在延伸二巷道的三号工作面。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剧烈的震动。
冒顶了!有人大喊。
所有人都扔下工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那是相邻的工作面,由另一班工人作业。
现场一片混乱。煤尘弥漫,几乎看不清东西。几盏头灯在黑暗中慌乱地晃动,像是受惊的萤火虫。
多少人埋在下面班长大声问。
五个!小四川也在里面!有人回答。
陈建国的心沉了下去。小四川是矿上最年轻的电工,才二十岁,爱说爱笑,有个刚怀孕的妻子。
救援立即展开。有经验的老矿工指挥着,先用支柱加固周围顶板,防止二次坍塌,然后开始小心地清理塌落的煤块。
陈建国和王大柱也加入救援队伍,用手扒着煤块。指甲翻裂了,鲜血淋漓,但没人停下来。时间就是生命,每一分钟都可能决定生死。
两小时后,他们找到了第一个人。已经没有了呼吸,身体被压得不成样子。是小四川的师傅,老李。
继续挖掘。又一小时后,找到了第二具尸体。
绝望开始蔓延,但没人说话,只是更拼命地挖掘。
第四小时,他们听到了微弱的敲击声。
这里!还有人活着!有人大喊。
所有人集中到那个区域,更加小心地清理。终于,他们看到了小四川的脸。他还活着,虽然被巨大的煤块压住了下半身。
告诉我老婆,小四川声音微弱,孩子叫...叫川生。
救护人员给他注射了吗啡,准备用液压顶撑起煤块。但就在设备安装好准备启动时,顶板再次发出不祥的咯吱声。
二次坍塌!快撤!有经验的老矿工大喊。
所有人都本能地向后撤,只有陈建国愣了一秒。就这一秒,他看到小四川眼中的恐惧和哀求。
走吧!王大柱拽着他向后跑。
刚撤到安全区域,又一次坍塌发生了。这次规模更大,整个工作面都被埋在了下面。
小四川没能救出来。
事故最终造成五人死亡。矿上停了三天工,开了追悼会,给每个遇难者家属发了两千元抚恤金。
追悼会上,小四川的妻子哭晕过去三次。她肚子已经微微隆起,那是小四川留下的唯一血脉。
陈建国看着那个年轻的寡妇,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事故本来可以避免,之前就有矿工反映那个工作面顶板不稳定,但工区长为了赶进度,没有及时加固。
追悼会后,矿上开了安全生产大会。领导讲话,强调安全的重要性,然后宣布新的生产任务,要求把损失的时间抢回来。
散会后,陈建国独自一人来到井口,看着那黑黢黢的洞口,久久没有说话。
第四章
婚姻与家庭
陈建国二十五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邻村的姑娘秀兰。第一次见面,他就老实告诉她:我是个矿工,井下干活,危险,但工资还行。
秀兰低着头,轻声说:我知道。我爹也是矿上没的。
陈建国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
秀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所以我知道你们的不容易。
半年后,他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就在矿上的食堂摆了几桌。矿领导来了,讲了几句祝福的话,送了一床缎面被子。
新婚之夜,秀兰摸着陈建国手上的老茧和伤疤,眼泪滴了下来:以后小心点,为了我。
陈建国点点头,把她搂在怀里:嗯,为了你。
一年后,儿子小兵出生了。陈建国抱着那个小小的生命,心里既欢喜又害怕。欢喜的是有了后代,害怕的是自己万一出事,这孩子就要像自己一样,从小没了爹。
他工作更加小心了,但井下的危险不是小心就能完全避免的。有一次,他们在掘进新巷道时遇到了瓦斯突出,幸好发现得早,及时撤离,没有人员伤亡。但陈建国吸入了一些瓦斯,在医院躺了三天。
秀兰守在病床前,眼睛哭得红肿:要不别干了吧,咱们回村种地去。
陈建国摇摇头:种地挣不了几个钱。小兵还要上学呢。
出院后,陈建国又下了井。他没法不下,全家都靠他这份工资。儿子要上学,老娘要吃药,秀兰身体不好,不能干重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井下的日子黑暗而漫长,地上的日子短暂而珍贵。每次升井,看到阳光,看到妻儿,陈建国都觉得像是又活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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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兵渐渐长大了,聪明好学,成绩总是班上前几名。陈建国最大的欣慰就是看儿子的成绩单,那上面红色的优字,像是黑暗中的一盏灯。
爹,我以后要当科学家。小兵十岁那年说,发明一种机器,代替人下井挖煤。
陈建国摸摸儿子的头:好,爹等着。
但矿工子弟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小兵初中毕业那年,矿上效益不好,拖欠了三个月工资。陈建国咬牙坚持着,秀兰却病倒了,需要做手术,要一大笔钱。
爹,我不上学了,我也下井。小兵突然说。
胡说!陈建国第一次对儿子发了火,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
最后,陈建国借遍了所有亲戚朋友,凑够了手术费。秀兰的病治好了,但家里欠了一屁股债。
小兵最终还是没能上大学。高中毕业后,他偷偷报名下了井,等陈建国知道时,已经晚了。
你怎么这么傻!陈建国气得浑身发抖。
小兵低着头:爹,我不能看你一个人扛着。
那天晚上,陈建国一个人喝闷酒,喝得大醉。秀兰在一旁默默流泪,不知是为儿子的命运悲伤,还是为丈夫的心痛而难过。
第五章
岁月的重量
三十年转眼就过去了。
陈建国已经成了矿上最老的一批工人。身边的熟人越来越少,有的调走了,有的出事了,更多的是像老赵那样,被矽肺病折磨而死。
王大柱的矽肺已经到了三期,经常咳血,但还是坚持下井。不下井干啥他说,一辈子就会这个。
陈建国也开始咳嗽了,夜里尤其厉害,常常咳得睡不着觉。他知道那是什么征兆,但不敢去检查。查出来又怎样还得下井,直到干不动为止。
矿上的条件比过去好多了。机械化程度提高了,安全措施也更完善了。但井下的危险依然存在,死亡就像个幽灵,随时可能降临。
那年冬天,矿上发生了一次重大瓦斯爆炸事故。当时陈建国和小兵都在井下,幸好不在爆炸区域。他们参与了救援,但最终只找到了二十三具尸体。
其中有刚来的年轻人,也有和老陈同期入矿的老兄弟。追悼会上,哭声震天。小兵看着那些悲痛欲绝的家属,脸色苍白。
晚上回家,小兵突然说:爹,我后悔了。
陈建国看着儿子,没说话。
不是后悔下井,小兵继续说,是后悔让你和妈担心了。
陈建国拍拍儿子的肩膀:在井下,小心就是。
但小心并不能避免所有危险。一次普通的作业中,小兵的腿被掉落的煤块砸伤了,虽然保住了腿,但留下了终身残疾,再也不能下井了。
陈建国既心痛又莫名地松了口气。儿子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狱了。
小兵养好伤后,在矿上找了个文职工作,虽然工资少了一半,但安全多了。不久后,他结婚了,媳妇是矿小学的老师。一年后,陈建国当了爷爷。
抱着小孙子,陈建国百感交集。这个孩子不会再下井了,他想着,心里既欣慰又酸楚。
第六章
最后一天
走吧,该上去了。陈建国对王大柱说。
两人沿着主巷道向井口走去。脚步缓慢,仿佛在丈量这三十七年的岁月。
还记得小四川吗王大柱突然问。
陈建国点点头。怎么会不记得。那个爱笑的小伙子,临死前还惦记着未出生的孩子。
川生去年来看过我,王大柱说,大学毕业了,在省城工作。长得真像他爹。
陈建国嗯了一声。时光飞逝,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
罐笼上升时,陈建国看着逐渐远去的巷道,突然希望这个过程再慢一些。这是他第三万七千六百二十一次升井,也是最后一次。
井口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当他踏出罐笼时,一种奇怪的眩晕感袭来,他不得不扶住旁边的栏杆。
外面站着几个矿领导,还有一群记者。领导们讲话,记者们拍照。陈建国站在老矿工队伍里,目光茫然。
陈师傅,能说说您现在的感受吗一个年轻记者把话筒伸到他面前。
陈建国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他看向四周,王大柱正在剧烈咳嗽,老李头缺了根手指的手无力地垂着,张师傅的右腿因为多年前的事故一直跛着。
他们像一群被战争遗忘的老兵,伤痕累累,无所适从。
仪式结束后,陈建国没有立即离开。他站在井口,看着那黑洞洞的入口,仿佛能看到自己三十七年的生命都被吞噬其中。
走吧。王大柱拍拍他,结束了。
陈建国突然抓住王大柱的胳膊:你说,我们这三十七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王大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为了活着呗。
第七章
余生
回到家,陈建国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指粗短、关节变形、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掉的煤灰的手,曾经挖出过数百万吨煤,养大了一个家庭,却也埋葬了太多同伴。
妻子秀兰端来茶水,小心地问:还好吗
陈建国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三十七年了,他每天凌晨四点起床,五点下井,下午两点升井,周而复始。现在,这个循环突然断了,他像一只被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却已经忘记了如何飞翔。
第二天早晨,陈建国在四点准时醒来。他习惯性地穿上工作服,直到走到门口才意识到,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他坐在门槛上,看着天空从墨黑变成鱼肚白。第一次,他看到了自己家清晨的样子。
秀兰醒来发现他坐在那里,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他倒了杯热水。
以后怎么办陈建国问,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妻子。
秀兰坐在他身边:活着呗。
日子突然变得漫长而空洞。陈建国试图找点事做,修修家具,种种菜,但总是心神不宁。他的咳嗽越来越厉害,夜里常常喘不过气来。
秀兰劝他去检查,他总是拒绝:查什么查,不就是矽肺吗老毛病了。
一周后,王大柱的女儿来找陈建国。
陈叔,我爸住院了。女孩眼睛红肿,医生说是矽肺晚期,可能...可能没多久了。
陈建国赶到医院时,王大柱正靠在床头吸氧,脸色灰白得像煤灰。
来了王大柱虚弱地笑笑,最后还不是这样。
陈建国坐在床边,不知道说什么。三十七年的兄弟,此刻却相对无言。
还记得咱们发的誓吗王大柱突然问。
陈建国点头。那是他们刚下井不久,一次事故后,几个年轻人害怕了,聚在一起发誓:不管谁先走,剩下的要照顾对方的家人。
我放心不下小梅和她妈。王大柱说,眼睛看着天花板。
有我。陈建国只说两个字。
王大柱点点头,闭上眼睛。
三天后,王大柱走了。葬礼上,陈建国看着墓碑上王大柱的照片,那是他们刚下井时拍的,年轻,眼睛里有光。
从墓地回来,陈建国直接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矽肺三期。
医生看着片子,表情严肃:早就该来了。
陈建国没说话。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每一个矿工都知道。
第八章
最后的告别
回家路上,他拐了个弯,来到已经废弃的矿区。井口已经被水泥封死,像一个巨大的墓碑。
他坐在井口前的水泥平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那是他这些日子偷偷写的,记录着每一个他知道的死在矿上的兄弟的名字、时间和原因。
赵师傅,矽肺,1985年。
小四川,冒顶事故,1993年。
老周,肺癌,2018年。
王大柱,矽肺,2020年。
......
一共五十七个名字。
陈建国拿出笔,在最后添上自己的名字:陈建国,矽肺,2020年。
然后他在名字后面打了个问号。
夕阳西下,废弃的矿区被染成血色。陈建国坐在那里,看着被封死的井口,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们这一代人,就像地下的煤,被挖出来,燃烧,然后变成灰烬。
而这个世界,依然需要光和热。
他缓缓起身,朝着井口鞠了一躬,不是为了告别,而是为了铭记。
回家的路上,他的咳嗽声在空旷的矿区回荡,像最后的煤车,驶向黑暗的尽头。
那天晚上,陈建国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年轻了,和老赵、王大柱、小四川他们一起下井。井下不再黑暗,而是充满光明。煤壁闪着光,像是无数的星星。他们不再挖煤,而是在光中行走,走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醒来时,秀兰还在熟睡。陈建国轻轻起身,来到儿子的房间。小兵一家住在矿上分的新房子里,这里现在只有他和秀兰两人。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木箱,打开,里面是这些年来矿上发的各种奖状和证书。先进生产者、安全生产标兵、劳动模范...一张张纸,记录着他三十七年的岁月。
最底下,是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他刚入矿时拍的,二十三个年轻人站在井口,胸前戴着大红花,笑容灿烂,眼神明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
陈建国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年轻的脸庞,一个个名字默念出来。大多数都已经不在了,有的死于事故,有的死于尘肺病,有的死于其他矿工常见的疾病。
只有少数几个,像他一样,活到了退休,却也要带着满身的伤病度过余生。
箱子里还有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一块煤。那是他第一天下井时带回来的,他一直留着,作为纪念。
煤块黝黑,但在灯光下,隐隐闪着光。陈建国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握着自己三十七年的岁月。
窗外,天快亮了。陈建国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虽然已经不需要下井,但他还是习惯这样穿。秀兰醒来,看到他这身打扮,愣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去做早饭。
饭后,陈建国出门了。他没有去往常的老矿工活动中心下棋,而是沿着矿区的路慢慢走着。这条路他走了三十七年,每一个拐角,每一处坑洼,都熟悉得像是自己掌心的纹路。
矿区的房子大多空了大半,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些老人和孩子。几个老矿工坐在路边下棋,看到陈建国,招呼他过来。
老陈,来杀一盘老李头喊道,他缺了根手指的手捏着棋子。
陈建国摇摇头:你们下,我转转。
他继续往前走,来到了矿工墓园。这里埋葬着几十年来在矿上死去的工人,包括他的父亲。墓园很简陋,墓碑整齐地排列着,大多数已经斑驳不堪。
陈建国找到父亲的墓,用袖子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父亲死时他才十八岁,对父亲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那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每次下井前都会摸摸他的头。
爹,矿关了。他对着墓碑说,我也快来找你了。
从墓园出来,陈建国遇到了几个老矿工的妻子。她们提着菜篮子,正准备去远处的集市——矿区的商店大多已经关门了。
陈师傅,听说你家秀兰病了一个妇女问。
老毛病,不碍事。陈建国答。
另一个妇女叹口气:我家那个也是,咳得睡不着觉。矿上给的补助金还不够买药的。
女人们抱怨着医药费太贵,养老金太少,孩子在外打工不容易。陈建国默默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们为煤矿奉献了一生,到头来却连看病都成问题。
回到家,秀兰正在熬药,满屋子都是中药味。
又去买药了不是说等我回来再去吗陈建国问。
秀兰笑笑:没事,走得动。
陈建国看着妻子佝偻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心酸。秀兰跟他过了大半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年轻时担惊受怕,怕他在井下出事;中年时操心孩子,操心家里的开销;现在老了,又要为医药费发愁。
下午,小兵带着孙子来看他们。小家伙五岁了,活泼好动,满屋子跑。
爷爷,你为什么总是咳嗽孙子天真地问。
陈建国摸摸孙子的头:爷爷老了。
那我长大了当医生,给爷爷治病!
孩子的话让陈建国既欣慰又苦涩。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晚上,陈建国又开始发烧咳嗽。秀兰急得团团转,要打电话叫小兵送他去医院。
不去,睡一觉就好了。陈建国固执地说。
秀兰哭了: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
看着妻子泪流满面的样子,陈建国终于妥协了。小兵赶来,把他送到了矿医院。
医生检查后,脸色凝重:矽肺合并感染,得住院。
陈建国想反对,但看到秀兰和小兵担忧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
病房里还住着两个老矿工,都是类似的病。夜里,咳嗽声此起彼伏,像是矿井深处的回声。
老陈,你也来了邻床的老矿工有气无力地问。
嗯,来了。
这下好了,咱们又能做伴了。
陈建国苦笑。在井下做伴,在医院还要做伴。
住院期间,矿领导来看过几次,说了些安慰的话,留下些水果和补助金。但这点钱对于高昂的医药费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小兵私下里告诉陈建国,他正在和几个矿工子弟一起,向有关部门反映老矿工的医疗保障问题。
爸,你们为国家挖了一辈子煤,现在病了,不能没人管。
陈建国看着儿子,突然觉得小兵长大了。那个曾经需要他保护的孩子,现在开始保护他了。
一周后,陈建国出院了。医生叮嘱要好好休息,不能劳累,按时吃药。但一回到家,他就坐不住了。
他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把重要的证件、存折、保险单都放在一个铁盒里,告诉秀兰放在哪里。又把几个老矿工的联系方式写下来,交给小兵。
爸,你这是干什么小兵不安地问。
没什么,提前准备着。陈建国平静地说。
第二天,他独自去了矿区办公楼。经过多次反映,有关部门终于派人来了解老矿工的医疗问题。会议室里坐满了老矿工和家属,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各自的困境。
轮到陈建国发言时,他站起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是来要什么的。我们这一代人,吃苦吃惯了。只是希望,像小四川那样死了的,家里有人管;像王大柱那样病了的,看得起病;像我们这些老家伙,能有个安稳的晚年。
他说得很慢,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说完后,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几个女家属开始擦眼泪。
负责人表示会将情况如实反映上去,尽快解决老矿工的医疗保障问题。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种尽快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而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
从办公楼出来,老矿工们聚在一起,不知谁提议:再去井口看看吧。
于是,一群老人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向已经封闭的井口。水泥封住了入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安全生产,责任重于泰山。
大家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那个曾经吞噬了他们青春和健康的黑洞。
突然,老李头唱起了矿工号子:嘿哟——嘿哟——井下那个黑哟——嘿哟——
几个人跟着唱起来,声音嘶哑却有力:嘿哟——嘿哟——煤车那个重哟——嘿哟——
陈建国没有唱,他只是站在那里,听着这熟悉而又遥远的歌声,仿佛又回到了三十七年前,那个第一次下井的早晨。
回去的路上,陈建国走得很慢。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歇。老李头陪着他,两人落在后面。
老陈,还行吗
还行。
还记得那年的瓦斯爆炸吗
记得。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地走着。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两个从时间长河中走来的老人。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秀兰站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看到陈建国,她松了口气: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陈建国没有回答,只是握住妻子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变形,但在他手中,却无比温暖。
那天夜里,陈建国的咳嗽突然加重了。他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秀兰急忙叫来小兵,把他送往医院。
急救室外,秀兰和小兵焦急地等待着。医生出来后,脸色凝重:情况不好,要做好心理准备。
小兵冲进病房,握住父亲的手:爸,坚持住,你说要看到川生结婚的!
陈建国艰难地呼吸着,眼睛却异常明亮。他示意小兵靠近,用微弱的声音说:箱子里...煤块...给你...
爸,别说了,保存体力。
陈建国摇摇头,继续艰难地说:告诉川生...他爹...是条...好汉...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睛慢慢闭上,但嘴角却带着一丝微笑。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井下,头灯的光柱在黑暗中摇曳,老赵、王大柱、小四川都在那里,笑着向他招手。
来了...他轻声说,然后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陈建国的葬礼很简单,按照他的遗愿,一切从简。很多老矿工都来了,即使行动不便的,也让家人扶着来了。他们站在墓前,沉默地看着棺材缓缓落入土中。
小兵按照父亲的遗愿,把那个煤块放在了棺材里。爹,你带着它,就像带着井下的岁月。
秀兰没有哭,只是默默地站着,手里紧紧攥着陈建国的工作证。那上面的照片还很年轻,眼神明亮,仿佛能穿透时光。
葬礼结束后,小兵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在箱底,他发现了一个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这些年来矿上发生的大小事故,死亡矿工的名单,以及一些安全建议。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写着:煤矿可以关闭,井口可以填平,但那些在地心下工作过的人,不应该被忘记。他们用健康和生命,换来了光和热。
小兵合上笔记本,眼眶湿润。他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矿区。夕阳西下,废弃的煤矿像是沉睡的巨兽,安静地卧在那里。
第二天,小兵去了有关部门,把父亲的笔记本交给了负责人。这是我父亲一辈子的心血,希望能对改善矿工待遇有所帮助。
负责人翻看着笔记本,表情逐渐凝重:这是很珍贵的资料,谢谢你。
从办公楼出来,小兵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父亲常去的老矿工活动中心。那里依然有几个老人在下棋,看到小兵,都招呼他过去。
小兵,来,替你爹杀一盘老李头说。
小兵点点头,坐在父亲常坐的位置上。
棋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兵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总是来这里。这里不只是一个下棋的地方,更是老矿工们的精神寄托。在这里,他们可以回忆往昔,可以互相安慰,可以找到理解。
就像父亲笔记本上写的:煤矿可以关闭,但记忆不会消失;井口可以填平,但精神永远留存。
小兵决定,以后要常来这里,陪这些老人下棋,听他们讲故事,把父亲的这份牵挂延续下去。
因为每一个矿工的故事,都不应该被忘记。每一次地心深处的呼吸,都值得被铭记。
而那些在地心下工作过的人,他们的牺牲与奉献,他们的苦难与坚韧,将永远镌刻在时光的深处,如同煤层中的化石,沉默而永恒。
陈建国的离世,在矿区的老矿工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葬礼后的几天里,小兵家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都是父亲生前的工友和他们的家人。
你爹是个好人。老李头坐在陈家的旧沙发上,缺了手指的手颤抖着端起茶杯,那年在井下,要不是他拉我一把,我这条命早就没了。
小兵安静地听着,为老人续上热水。这些天,他听到了许多关于父亲的故事,有些他知道,更多的是第一次听说。
记得有一次,工作面瓦斯浓度超标,所有人都往外撤,只有你爹往回跑。另一个老矿工接着说,后来才知道,他是去救一个新来的临时工,那孩子吓傻了,愣在原地不动。
秀兰在一旁默默地整理着陈建国的遗物,时不时擦擦眼角。结婚三十多年,丈夫从未跟她提起过这些事。
矿上的人都知道,有困难找老陈。老李头叹了口气,可现在,老陈走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小兵注意到,老李头说话时气息很急,时不时要停下来喘口气。矽肺病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老矿工。
送走老人们后,小兵对秀兰说:妈,我想把爸的笔记本复印几份,送给有关部门。爸记下的那些东西,应该让更多人看到。
秀兰点点头:你爸一辈子就惦记着两件事:一是矿工的安全,二是老伙计们的晚年。你能帮他完成这个心愿,他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第二天,小兵就去复印了父亲的笔记本,分别寄往了省煤炭工业局、省总工会和煤矿安全监察局。随信附上了一封自己写的信,讲述了老矿工们的现状和困境。
寄出信后,小兵继续整理父亲的遗物。在一个旧铁盒里,他发现了一沓泛黄的信纸,上面是父亲工整的字迹。这是一封没有写完的信,日期是三个月前。
亲爱的儿子,信开头这样写道,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辰。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大成就,但有两件事让我问心无愧:一是在井下三十七年,没出过重大事故,带的班组全员平安退休;二是把你培养成了一个正直的人...
信写到这里就中断了,后面只有几个零散的字词:老伙计们...医疗...保障...
小兵捧着这封未完成的信,泪水模糊了视线。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父亲牵挂的还是那些老工友。
一周后,小兵接到了一个电话,是省煤炭工业局的工作人员打来的,表示已经收到了他寄的材料,很重视老矿工们反映的问题,将会同有关部门研究解决方案。
这个消息让小兵感到一丝欣慰。他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李头和其他几位老矿工。
有用吗老李头怀疑地问,这些年,我们反映过多少次了,哪次不是石沉大海
小兵坚定地说:这次不一样,我爸的笔记本里记录得很详细,还有那么多签名和手印。我相信总会有人重视的。
为了让更多人关注老矿工们的处境,小兵联系了省城一家报社的记者。记者很快来到矿区,采访了几位老矿工和他们的家人。
报道发表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许多读者来信来电,表示对老矿工处境的关注和同情。甚至有几位人大代表表示,将在下次会议上提出相关提案。
在这个过程中,小兵发现自己渐渐成为了老矿工们的代言人。每天都有老人或他们的家属来找他,讲述各自的困难和诉求。
小兵啊,我家老王又住院了,医药费都快付不起了。
陈哥,我爸的伤残补助一直没到位,能帮问问吗
兵子,矿上答应给的抚恤金,这都拖了半年了...
小兵耐心地听着每个人的诉求,仔细记录下来,然后逐一帮助联系相关部门。他请了长假,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工作中。
秀兰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既心疼又骄傲:你越来越像你爸了。
小兵笑笑:我才比不上爸呢。他默默做了那么多事,从不求回报。
一个月后,好消息终于传来:省政府出台了《关于改善煤矿退休职工医疗保障的实施意见》,明确规定了对患有职业病的退休矿工的医疗补助标准和提高养老金的具体措施。
消息传到矿区那天,老矿工们自发地聚集到活动中心。小兵被大家围在中间,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汉子,第一次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小兵,谢谢你!老李头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你爸在天之灵,也会为你骄傲的。
小兵摇摇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政策落实得很快。不久后,老矿工们的医保账户上就收到了一笔补助金,养老金也有了提高。虽然数额不算很大,但至少缓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
更令人欣慰的是,矿区医院专门开设了职业病科,聘请了省城的专家定期来坐诊。老矿工们再也不用奔波到省城去看病了。
一天,小兵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陈建国和几位工友,站在井口,胸前戴着大红花。照片背面写着:1978年,先进生产者表彰大会留念。
小兵认出照片上的几个人:除了父亲,还有赵师傅、王大柱,以及另外几位老矿工。他们个个面带笑容,眼神中充满对未来的期待。
小兵把照片拿到照相馆翻拍放大,然后带着翻拍的照片,一一寻访照片上还健在的老矿工。
第一位是老李头。看到照片,老人的眼睛顿时亮了:哎呀,这是那年的先进生产者表彰会!你看你爹多年轻,我才二十出头...
老李头抚摸着照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那会儿我们真是拼了命地干,一个月创下了全矿采煤新纪录。庆功会上,矿领导亲自给我们戴大红花,每人奖励了一个暖水瓶和一个搪瓷缸子。
小兵注意到,老李头说起这些往事时,咳嗽似乎都减轻了许多。
接着,小兵又找到了照片上的另外两位老矿工。他们都已年过花甲,疾病缠身,但看到照片时,无不眼含热泪,回忆起那段艰苦却充满激情的岁月。
那会儿条件是真苦,但人心齐。一位老矿工说,井下有危险,大家都互相照应。有一次你爹为了救我,自己被煤块砸伤了腿,瘸了半个月。
另一位老矿工补充道:你爹不仅干活拼命,还爱学习。他自己琢磨出了一套支护方法,大大减少了冒顶事故。后来在全矿推广,救了不少人的命。
小兵把这些故事一一记录下来。他越来越理解父亲那代矿工:他们不仅是在挖煤,更是在用青春和热血书写一段历史。
受到启发,小兵开始系统地收集和整理矿区的历史资料和老矿工的口述历史。他走访了数十位老矿工和他们的家人,记录下一个个感人至深的故事。
在这个过程中,小兵结识了矿区小学的一位历史老师。老师对他的工作很感兴趣,建议他把这些材料整理成书,作为矿区历史的见证。
这些故事不应该被遗忘。老师说,它们不仅是一个矿区的记忆,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小兵犹豫了:我只是个普通工人,没念过多少书,能写书吗
老师鼓励他:真实最有力量。你不需要华丽的辞藻,只需要把事实和感受真实地记录下来。
在老师的帮助下,小兵开始尝试写作。他白天工作,晚上伏案疾书,常常写到深夜。秀兰看着儿子专注的样子,总是默默地为他端上一杯热茶。
写作并不容易。很多时候,小兵对着稿纸半天写不出一个字。但每当他想放弃时,就会想起父亲那双期待的眼睛,于是又坚持下去。
半年后,小兵完成了初稿。书名很朴实:《地心之下:一个煤矿工人的记忆》。书中不仅记录了他父亲的故事,还有众多老矿工的经历,以及矿区几十年来的变迁。
令小兵没想到的是,这本书出版后引起了广泛关注。多家媒体进行了报道,出版社收到了大量读者来信。许多人表示,通过这本书,他们第一次真正了解了煤矿工人的生活和奉献。
更让小兵惊喜的是,有影视公司联系他,想将这本书改编成纪录片。纪录片团队来到矿区,采访了众多老矿工,拍摄了矿区的现状。
纪录片播出后,影响力远超预期。有关部门专门召开会议,研究进一步改善煤矿退休工人待遇的政策措施。一些社会公益组织也来到矿区,为老矿工们提供医疗援助和生活帮助。
一天,小兵收到了一封特殊的来信。信来自一个叫川生的年轻人——正是当年在事故中丧生的小四川的儿子。
陈大哥,信中写道,我在纪录片中看到了您父亲和我父亲的故事,深受感动。我父亲去世时我还没出生,从小到大,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母亲口中的只言片语。感谢您的工作,让我能够更全面地了解父亲和他那一代矿工...
川生还随信附上了一张自己的照片。小兵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长得确实很像记忆中那个爱笑的小四川。
不久后,川生专程来到矿区拜访小兵。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因为父辈的情谊,一见如故。
我大学学的是采矿工程,现在在设计院工作。川生告诉小兵,我一直想为煤矿做点什么,看到您的工作,我很受启发。
在川生的帮助下,小兵发起成立了老矿工援助基金会,专门帮助有困难的退休矿工和他们的家人。基金会得到了社会各界的积极响应,很快就筹集到了一笔可观的资金。
有了基金会的支持,小兵的工作更加顺利了。他们不仅为老矿工提供经济援助,还组织志愿者定期上门为行动不便的老人提供服务,组织医疗队为老矿工进行免费体检。
渐渐地,矿区的氛围开始发生变化。老矿工们不再整天待在家里唉声叹气,而是经常聚在一起,参加基金会组织的各种活动。他们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眼神中重新有了光彩。
秀兰也加入了基金会的志愿者队伍,负责照顾那些独居的老矿工。她告诉小兵:这样做,我觉得你爸还在我身边。
三年后的一个清明,小兵带着儿子来到父亲墓前。基金会的工作已经走上正轨,老矿工们的待遇有了明显改善,矿区也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爷爷,我长大了也要像您一样,帮助别人。小兵的儿子在墓前认真地说。
小兵摸摸儿子的头,眼中含泪:爷爷会听到的。
离开墓地时,小兵回头望了一眼。墓碑前,他放置的那块煤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是父亲欣慰的眼睛。
是的,煤矿会关闭,井口会填平,但记忆不会消失,精神会代代相传。那些在地心下工作过的人,他们的牺牲与奉献,他们的苦难与坚韧,将永远镌刻在时光的深处。
而生活,依然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