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生日的时候,刘家的人找到我,说我是刘氏集团的真千金。
我摇摇头,我说我不是。
我是老汉刘铁根的闺女刘小兰。
他们哄笑着,说我的血型和董事长配上了,回去就过上豪门贵妇的生活。
我摇摇头,我说我不回,我走了,我的丈夫张建国和我的两个娃儿张军,张梅怎么办。
他们哄笑着,说刘小兰你真傻,你变成了豪门千金,你的老头和儿女自然也是鸡犬升天。
我望着波涛无垠的麦浪,想不懂为什么自己穷极半生也走不出去这片贫瘠的土地,一群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如此轻易地就把我带走了。】
1
今天是我的五十岁生日。
我烧柴、摘菜、炒菜,忙活了一下午,整了一大桌的菜。
军和建国老汉都喝得醉醺醺的。
军说今年庄稼地里行情不好。
建国说这年头跑大车行情不好。
梅笑吟吟地不说话。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他们来了。
是一群很洋气的人。
男的裹着毛茸茸的大袄,套着光亮的大靴子,看着就可劲儿暖和。
女的穿着光滑的大皮衣,头发是黄卷的,和风吹起的麦浪似的。
他们不是黄原地里的人,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黄原地的人土气,穿得衣服也接近大地的颜色,干活不显得脏,天地里不显得另类。
走过来的男人很客气,用一副很洋气的官腔说:刘小兰小姐,我们是西安来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官腔,只感觉很洋气的,和黄原地人讲话不一样的那种调调就是官腔。
还什么小姐呢,整这文绉绉的,我刘小兰活了
50
年,哪里还被人叫唤过小姐。
真是老脸一红。
西安我去过一次的。
那是个灯红酒绿、人来人往的地方。
那里的人,都是姿态优美,穿着新潮的衣服的。
我还没开口,军和建国就横亘着挡在了我的面前。
黄原地的女人是不能随便和外面的人说话的。
这不合规矩。
西安来的,怎恁又啥事
建国酒气熏天,嘴上还是很硬气。
村里的姐妹们都说我嫁了个好男人。
建国是个很勤劳也很有种的男人。
她们不知道,我当时嫁建国,不是为的他勤劳,也不是为的他有种。
是为的他跑大车。
我觉得他和黄原地别的庄稼汉是不一样的。
洋气的男人微笑着说:您就是张建国同志吧经过血型匹配,我们发现您的妻子刘小兰女士是刘氏集团的千金。我是刘董的管家,特带着刘家人来帮助刘小兰女士认祖归宗,回到刘家。
建国已经烂醉了,听不清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通红着脸,扯着粗脖子叫嚷着:
安俺知道撒,老汉刘铁根的闺女刘小兰嘛,俺媳妇嘛!啥千金不千金,整这虚头巴脑的不中哈——啥回到刘家不中不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小兰就是俺张家人嘞,哪能回去
军倒是稍微清醒些,只是习惯性把嗓门扯得老大:嘛俺妈是啥千金是开玩笑撒你们这些外地人……
黄原地不欢迎外地人。
这是规矩。
洋气男人见这两个醉汉始终缠挡在我面前,抬了抬手,后边几个黑衣大汉就冲上来强行把军和建国架开了。
我和梅紧张地对视了一眼。
被这一大帮外村男人围堵着,要是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顺手抄起身旁的擀面杖,颤颤巍巍道:
你们不要过来……我听不懂你们在说啥。
男人顿了顿,叹了口气,转身向身后同样洋气的女人道:
大小姐,二小姐她……
算了,我们等明天再来找妹妹吧。女人蹙了蹙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2
村子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群外地人闯入黄原地,要带走我的消息不胫而走。
村里最好事八卦的铁蛋说:
俺早就看张家那老婆子不正经,年轻的时候就不爱和村里的小娘儿们噶胡玩,天天捧它个破收音盒当宝贝似的。
铁蛋的老兄弟壮根提醒他说:
别忘了这婆子前几年,还爱跟着她老汉跑出去黄原地。女人就该在家里老老实实生娃养娃,给老汉烧饭洗衣裳,老不安分想着往外跑,这不,遭报应了吧
铁蛋的老婆惠娟提醒他:
可来找小兰的那群人,打扮得老派头了,不会是什么大老板吧!
嚯!铁蛋极不屑地摆了摆手,你个婆娘懂什么,那外边再好,能有黄原地好外边再大的大老板,能有我铁蛋阔气20
亩好地!跟了我铁蛋,你就可劲享福吧!
慧娟没再吱声。
黄原地的女人就是这样的。
她们不和丈夫争吵,因为丈夫永远是对的。
村长从乌泱泱的围观村民中挤了出来。
他头上扣了顶草帽,面上红扑扑的,挂着热汗。
极朴实的面庞。
刘小兰是咱黄原地的媳妇,没有被一群外村人带走的道理!
他开口就是斩钉截铁,不容置喙,透出村长的威严。
围观的村民们连连叫好。
管家没想到村长尖锐的态度,好声好气道:
村长,小兰和我们刘董血型匹配上了,她的确不是黄原地的媳妇,而是我们刘氏的千金大小姐。
俺不管,小兰在黄原地呆了几十年,咋可能不是黄原地的媳妇嘛,小兰的爹刘老汉就没出去过黄原地,哪能抱错娃
村长蛮不讲理,抻着脖子面红耳赤地喊道:俺不管你们想做啥子,要从俺黄原地带走人,不阔能,木得商量!
村民们又是一阵叫好。
赶他们走!
不准他们带走小兰!
外村人别来吵我们清净!
隐隐约约的,还听到几个好事的男人窃窃私语着:
刘老汉没出过黄原地,你说,这娃儿咋个能换错的
这还不简单,肯定是刘家媳妇不正经呗……指不定是故意的……
俩人嘻嘻嘻地猥琐奸笑起来。
我站得不远,听得清清楚楚。
俺妈都入土好几年了,想不到还要遭他们议论。
把你们的臭嘴闭上!昨天那个女人恶狠狠地冲长舌公们喊了一嗓子,小兰是我的妹妹。回到西安刘家是天经地义,你们无权阻拦!
她那么娴静优雅的一个人,竟然有这样恼羞成怒的时候。
但是值不当的。
村子里的人一向是这样。
无权阻拦你真以为我们黄原地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小心我一纸状书给你告上法庭,安个拐卖媳妇的罪名!
村支书慢悠悠地走出人群,他的装束比村长得体得多,胸前的口袋里还别着一支英雄牌的钢笔。
村民们议论纷纷。
法庭对他们来说可真是个新鲜词。
今天的事对他们来说可真是新鲜事。
管家见场面不受控制,提了只小行李箱来,一路走到众人跟前。
我知道大家舍不得小兰,黄原地这么多年养育小兰也不容易,这是一点心意……
我管恁什么心意,你给我一千块钱也不顶事!村长黢黑的手往黢黑的脸上抹了把脏汗,骂骂咧咧道。
啪嗒!行李箱骤然拍开,落到了黄原地深黄的土地上。
一沓沓红色的纸钞在一片大地的黄色中显得极为突兀瞩目。
!!!
村民们皆是一片错愕。
瞠目结舌地盯着那片红色。
黄原地的人曾几何时见过这样多的红钞!
村长登时就闭了嘴,没再说话。
村支书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体面人,眼睛冒着金光死死地盯住面前这一大潭红色,此刻吞吐道:
这钱,是归谁的
管家笑了笑,扫视了一圈众人。
黄原地养育了小兰,这钱自然是归黄原地的所有人的。现在,你们还让不让小兰走
让走让走……真是没白疼小兰啊,我前几天还请她上俺家吃猪头肉来呢!
前几天我家鸡下蛋,我还问了小兰要不要呢!
我早看出来小兰有出息,人多爱读书读电视啊,生的俩娃也可劲儿有出息!
小兰真是黄原地的福星!
……
几人哄拥着挤在行李箱前,皆是虎视眈眈地盯着旁人,再没心思管着小兰的事了。
3
第二天酒醒了的军和建国变得和善了些。
他们把那群洋派的人迎了进来,让我给他们沏上好水好茶。
我懂你们的意思了,是说俺媳妇刘小兰不是刘老汉的闺女,是你们大老板的闺女,现如今得给换回去,是吧
是的,建国同志,就是这个意思。带头的男人回道,惊讶建国酒醒之后难得的清醒。
这个事情,我也做不了主,还得和爹商量商量。建国点燃了一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从来没见过这样稀罕的事情,在黄原地呆了几十年的女人竟然不属于黄原地。
嗯,我们也是这个意思,是得和刘老汉商量商量。男人附和道。
建国忽然从烟雾中抬头,拧着眉头极惊愕地看了他一眼:
和刘老汉商量啥小兰嫁过来就是我张家的人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去哪里当然要听我爹和我的!
男人愣了愣,没再说话,只是转头和身后的中年女人对视了一眼。
那个女人好威严,精雕细琢的面庞和优雅大方的气质。
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快步走过来,面向我,言语温柔道:
那你呢,小兰,你愿意走吗
愿意走吗
我已经在黄原地平平淡淡地生活了这么多年,有了自己的老汉和娃儿,竟然忽然有一天会有人来告诉我,我不属于黄原地。
这个消息来得太晚了。
二十来岁的刘小兰,觉得黄原地太平了。
土地太平了,日子太平了。
一切都太平了。
她听广播,又识过几个字,读了几本书。
就想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一样,出去。
但是是不行的。
黄原地的女人学的知识是孝敬公婆的知识,学的技能是洗衣做饭生养孩子的技能,都是很简单的。
刘小兰被家里说了媒,嫁给了跑大车的建国。
她的选择很少,她从前属于她的娘家,此后属于她的夫家。
三十几岁的刘小兰把娃养大了一点。
建国很勤快,待她也好。
儿子军不好读书,早早做了庄稼人,是地里的一把手,很能干。
女儿梅争气得很,考去了县里最好的中学,奖状有一面墙。
日子越过越好,盖了大房子,换了新衣裳。
刘小兰还是洗衣做饭,每天过一样的日子。
这是黄原地的规矩。这是黄原地的好媳妇。
四十几岁的刘小兰,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骚动和热望。
她对亲爱的建国说:你下回去西安跑大车带上我吧,我想去。
建国是个好男人,也是村里见过世面的,思想相对开明的男人。
他想了想,说好。
原来以为很远很远的西安,不到两天时间就到了。
她见到了西安,站上了西安的钟楼。
来来往往的人流,他们姿态优美,他们行色匆匆。
原来黄原地之外还有那么广阔的天地。
可她却连挪动脚下的一寸土地都不敢,无穷无尽的——是自卑。
她终于见到了期盼已久的黄原地外的世界,却发现这世界同她毫无关系。
回到黄原地后,她夜夜不能平静的。
铁路穿过黄原地,隆隆地驶向远方。做饭的时候就常能听见。
远方是什么,是自由,是空气一样的自由。
3
如今已经
50
岁了。
生活很难再改变了。
这时候居然出现一个女人,一个来自西安的女人,问我想不想走。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男人们找到我公公,七嘴八舌地说着他们的来历情况,眼前的女人轻抚着我的手,笑意盈盈。
她的手保养得真好。
黄原地里没有一个女人的手是这么细嫩的。
她穿得也好,看着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咬了咬嘴唇,要和我说话:
小兰,你很喜欢红衣服。
是的,连着两天,我穿的都是红色的袄子。是赶大集的时候,去县上扯的。
红色,对你们城里人来说,是不是很艳。我羞赧地笑了笑,我是农村人,和土打交道,要是再穿和土相近颜色的衣服,就显得更土了。
她穿得阔气,人却平和。
平和得像山泉水,让人把心事都向她说。
她蹙着眉,深深地看向我,声音带着哽咽。小兰,你……你本来不是……
她好像又忽然觉得,对一个已经在黄原地呆了五十年的人说本来已经没有了太大意义。
无论从谁的肚子里生下,来到这个世上,一旦在片土地上呆了几十年,便在土地里生了根,属于这里了。
小兰,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这几十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我咧开嘴笑起来。
怎么过来很无聊的。在村子里,你有钱可以盖房,但不可以买书;可以打牌闲聊,但不可以去逛西安,不可以有交际,不可以太张扬,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坏。
她的眸子一寸一寸暗了下去。
良久都没再说话。
我都说了,很无聊的。我干干地笑了两声,好像怕她失落,要安抚她。
那你就没有想过走她极热切地看着我,眼中竟有些湿润。
想过,千千万万遍。
黄原地有黄原地的规矩,要是打破了,就和身边人割裂开,很无助的,又孤独。我扭着头,看向了别处,农村人的生活空间是很小很小的,许许多多的眼睛盯着你,一不合规矩,就被村里人议论。
可你……小兰你和黄原地的别人不同,对不对你爱看书,爱看电视,你好想见见外面的世界。你守着规矩,过着这样的日子,可是你心里想的是更远的东西。是不是
我沉默地看了她良久。
我嘿嘿一笑。
她忽地一把抱住我。
小兰……小兰……
她只是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
一遍比一遍哽咽。
她哭了。
泪水从她的面颊淌下,像河流漫过黄原地。
一旁的男人看了过来。
他轻轻拍了拍女人的背:
大小姐。
女人把身子从我的怀里脱出,用手指按了按眼周,问道:
商量得如何了
张老汉没意见我们带走二小姐。只是他自己不愿意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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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不解地问:为什么不愿意张老汉身体很坏吗
恰恰相反,相当硬朗。我们是在田地里找到他的。他只一直说,黄原地有他的根,他走不了,一走就要死了。
女人低头,随后又勾起嘴角笑了笑,看向远方的麦浪。
恰好风过,带起连绵的金色波涛。
你记得《海上钢琴师》吗,他不下船,他不离开黄原地。
她说。
4
建国也不愿意走,和他老汉一样,黄原地有东西牵着他。
黄原地金黄的土地,汩汩向前的溪流,都紧紧地和他联结着。
梅要读书,去很远的地方。
是北京,那里有天安门。梅在毛主席相前照过相。
有的种子,长出了根,深深扎在了土地里;有的种子,肆意漂泊,居无定所。
他们要开车带我走,很气派的那种很宽敞的车。
比建国的大货车宽敞舒坦得多。
但我想做一回火车。
村子边上的铁路隆隆,勾了我很多年。
村里的姐妹慧娟来送我。
她先是找我拉了很多话,说了许多从前在黄原地里的事情。
我们一块上下学,慧娟老背只亮绿色的小书包,跟背着个小青蛙似的。慧娟说她不喜欢绿色,是哥哥喜欢,妈妈给哥哥缝的书包,哥哥用的旧了才退下来给她用。
辍了学后,我们一块在地里收庄稼,天晚了,就往地里一躺。看星星,吃狗尾巴草。
我笑着,一阵阵摸她的头发,真可爱,慧娟。
随后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姑娘羞赧地凑到我耳边问道:
小兰,你从此变成有钱人了,你能不能给我一百块钱。我女儿旭茵明天要回来了,我想带她去县里扯身衣裳。
我爽快地应下,从包里掏出一千块钱塞在她手里,多买几身。给自己也扯几身。
她感激涕零地一把抱住我:小兰!俺真是舍不得你嘞!
旭茵找了外头的工作,倒是好久没回来多陪陪你了。
是呀,这孩子,就忙着工作!三天两头地到处跑,也不回来!她谴责着,言语里却是数不尽的骄傲,却忽然神态一变,话锋一转,当真恼怒起来,还不结婚!你说这像什么样子!天底下哪有不结婚的女人!不结婚,不生孩子,人活着干什么
我没有再说话。只一味抚顺着她的肩背。
慧娟口里的天底下,大概就是黄原地。
田间地头、丰水缺水是她一年的课题,繁衍生息是她一生的课题。
我阿娘当年也是说了这样的话,把我嫁给了建国。
那洋派的女人走过来,面上很严厉,她皱着眉问慧娟:
那生孩子,要生男孩女孩呢
慧娟想都没想:
一定还是生儿子好。
女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不也有个女儿你不也是女人怎么还喜欢儿子
慧娟叹了口气:
正因为我生过女儿,才不想她去过苦日子。不生儿子,就要在村里受欺负,被左邻右舍的看不起,房子和地都被旁人挤了、抢了去。你有什么办法
女人讶异道:
怎么没办法谁来抢你的地
慧娟抬头看了她一眼,大概心里嘀咕此人怎么这么没见识。
村里啊,女人是入不了祠堂和族谱的。你没儿子就绝后了啊,村里和祠堂里就要把房子和地给有儿子的啊!
在慧娟看来很自然不过的事,女人却理解不了,她忙着追问:
那村里和祠堂里是谁做主这么干的
慧娟像是没见过这么孬的人,极不耐烦道:
村支书啊族长啊……
村支书和族长自然都是男人。
女人没有再问。
慧娟沉浸在女儿旭茵不生孩子的悲伤里,自顾自地难受,仰着头,老泪从干涩的眼里漫出来,留下道道痕迹。
女人起身要走,她停了停,又从包里掏出一小沓红票子,塞在慧娟的手里:
阿妹,眼不舒服,面不舒服都去县上的医院看看,别忍着自己。
别给你家铁蛋看着了。我很开心慧娟能有自己的钱,偷偷凑她耳边说。
5
火车要发车了。
村长和村支书领着几个村里的能人急急地赶来送我。
他们哭天抢地,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舍不得我。
真奇怪,上周我想借村支书的自行车去收麦子他都不肯,语气冲得很。
想不到他心里这么在乎我。
还有好几个能人,我都没太打过照面,没想到人家也惦记我着很。
火车驶出黄原地金黄的麦田,一路向前。
周边人好像都很疲惫,半眯着眼休整着。
我好奇、期待地向外张望着。
那个女人也好奇、期待地向外张望着。
你是我的姐姐我问她。
她一时语塞,嗫嚅着:
我……我才是原本的刘小兰。
哦。我闷哼着应了一声,还是盯着窗外。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我……我可是偷走了你的人生啊!她情绪激动,满面错愕地看着我。
哎——我轻轻叹了口气,难道我应该恨你刘小兰不是因为出生在黄原地才变成刘小兰的。
她的眉毛微蹙着,长睫毛轻轻抖动。她好像听不懂,很困惑。
那……你叫什么
刘明希。
我嘿嘿笑了两声:
好洋气的名字。
她没再说话,扭头专注而沉默地看着窗外。
这是城里长大的她从没见过的风景,莽莽苍苍的大地,一望无际的原野。
6
刘家在市中有个很大的宅子。老宅。
和黄原地的老房子不同,它是格调极高雅的,布局极工整的。
整个宅子都弥漫了淡淡的木质香。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拄着拐杖迎出来,一个年轻貌美,身段窈窕的女郎从旁搀扶着他。
我心下了然,这自然就是刘明希的女儿了,和我的梅差不多大,却比她洋气得多。
小兰……你叫小兰是吧我的爱女啊!老头儿泪流满面,颤颤巍巍地抓住我的手,当年的事,彼此各有糊涂,也不知道你妈妈当年在黄原地生产的时候怎么就抱错了娃……爸爸对不起你啊!
这个爸爸倒是亲切。
刘老汉也疼闺女,但更疼儿子。
桌上有块鱼有块肉的,都先紧着儿子吃;地里收成不好,交不起娃儿们的学费,先紧着儿子上学堂,女娃子识几个字就够了。
毕竟总是替别人家养女儿,小子才是真正传宗接代的人。
我羞着,尚不好意思喊这个素未谋面的老头儿爸爸,只扭捏地问了句好,又向那年轻女郎问了句好:
这就是小侄女吧真漂亮!
却见刘明希忽地脸色煞白,一把拉住我,
她不是……
年轻女郎倒仿佛浑不在意,春风和煦道:叫我露露就好,我是刘董的新婚妻子。/
那白发人慈和地点着头,默认着。
妻……妻子!
一个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是一个白发老头儿的妻子!
换句话说,我得喊一个比我小两轮的女孩子妈!
我一时语塞,对着这副娇嫩的皮囊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妈这个字眼,只吞吞吐吐地配合着喊了露露。
老头儿很满意,极欣慰地看着我们几个,笑意盈盈道:
好好好,如今我们一家人终于是团聚了,你们一定要母慈女孝,其乐融融的才好。今晚上咱操办一个简单的晚宴,欢迎小兰的回来。
简单的晚宴,实在是不简单。
我曾几何时见过此等恢弘的大场面。
应邀前来的无一不是西装革履,锦衣华服。
我站在来往穿梭的名流间,显得那么无措——就和当年站在西安的钟楼上一样。
耳边传来名流们老钱式的笑声,显然是为着我这土里土气的行为举止和畏惧猥琐的神态表现。
那个就是刘董认回来的亲生女儿啊哈哈哈长这个样子的……
农村来的嘛哈哈哈一辈子没出来过的……
咦——离远点吧,刘老爷子也是真仁义,还把这身衣服套在她这个要饭的身上,屎盆子镶金边……哈哈哈哈!
我无地自容。
有那么像要饭的吗我刘小兰在整个黄原地也算是相貌一等一的好!
你们是什么身份地位,也敢对刘氏千金指手画脚,就不怕刘氏和桂银集团停了你们的合作吗!刘明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恶狠狠地对几人呵斥道。
桂银集团是她一手创立的新兴企业,近几年势头正猛。
几人乖乖散去,临走前却愤愤不满地抛下几句:
呵,偷来的人生也好意思在这里耀武扬威,要不是让她冒领了这几十年的千金生活,能有什么桂银集团,能有她今天的富贵日子
就是,假模假样的伪善!害了人家过几十年的苦日子还好意思大模大样地站在这里,大言不惭地代表什么刘氏集团,要换了我呀,早就灰溜溜地从哪来滚回哪去了!
我伸出手想安慰她,手在空中悬了半秒,却终究没有落下。
为着这真假千金的身份,我们之间终有隔阂。
但我刘小兰蹉跎半生,什么身份什么羁绊,早没有那么重要了。
7
刘董举起酒杯,向众人介绍:
今天是个双喜临门的日子。第一件大事,是庆祝我刘林山老来得女,时隔几十年终于认回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小兰。当然,我刘家绝不是供不起两个女儿,明希依然是我的女儿,刘氏和桂银的合作永远不会断!
台下响起了踊跃的掌声。
我和明希在热烈的人群中相视。
第二件事,是我和露露于几日前在巴厘岛举行了秘密的婚礼,如今她是我的妻子。
露露还是和那日一样得体,她以一身极为华丽娇嫩的粉色旗袍款款走至厅前,向在座的各位微笑问好,袅袅婷婷,步步生莲。
台下又是一片踊跃的掌声和祝福。
好几个气质不凡的中年人上赶着敬酒,祝福刘董新婚快乐,佳人在侧。
露露优雅得体地依靠在老爷子身侧,听着众人的道贺,笑得花枝乱颤。
和第二个好消息比起来,第一件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显然这风度翩翩的露露小姐才是今日晚宴的主角。
大概也很合理,若领回来的千金是什么风华绝代的美女,或是一身马甲的黑客大佬,那或许会万众瞩目,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人,和她土了吧唧的丈夫儿女,自然是没有人会在乎的。
酒宴散尽。
娱记当天就出了头条:
一树梨花压海棠!七十高寿刘董风流再娶妻!
一时间,老夫少妻的组合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
8
几日后的餐桌上,刘老爷子说要商量股份转移的事。
明希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这么多年伴我身侧,也早已有了千丝万缕的羁绊,这股份……
不,我不要,父亲。这股份本就是属于小兰的……这么多年,因为当初的一个意外,害的小兰受了这么多年委屈,我已经很过意不去。如今我手下已有桂银集团,不敢再觊觎刘氏。
隐隐间,我看到露露向来得体的笑容敛起了更大的弧度。
小兰,的确是亏欠小兰。为父这些天一直想着如何弥补你。那么就将明希名下的股份先尽数转入你名下,再额外……
老公——露露忽然面上嗔怒,你是怎么答应人家的。
老爷子一下软了语气,厚重的大手轻抚着露露的头,细声道:
记着呢记着呢!你这小姑娘。你弟弟结婚的那套房,我已经选好了,就在市中,离老宅不远。八百八十八万的彩礼我也早让人备着了,生气什么呀可冤枉人家了。
他甚至还有些委屈地嘟了嘟嘴。
若非一个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是娇艳欲滴的花骨朵,这对话还真让人以为是一对小年轻在调情。
房子是房子,彩礼是彩礼,股权是股权。小姑娘也是鼓着腮帮子,双手抱着胸,面上白里透红,气鼓鼓道,你说好了剩下的股份都是给弟弟的。
刘董面露尴尬色,手指不断捋动着自己飘飘的长须。
露露啊,小兰毕竟是我的亲生女儿,还走散了这么多年,我该对她好一些的。这样,我先给小叔子
8%
的股份,给你留
7%
的股份,日后再根据情况,时时变动嘛。
露露瘪了瘪嘴,叹了口气,优雅地往嘴里送进一口奶油蘑菇汤。
不用给我留股份,我缺了什么问你要就行了嘛。我又不懂那些东西,多给我买点衣服包包就行,我小姐妹都有了爱马仕最新款了。
好好好,小姑娘真听话。刘董连连答应着,又轻轻抚摸她的一头毛绒秀发,像在安抚一直叛逆的小猫。
父亲很大方,笼笼共共,我名下有了刘氏集团
30%
的股权,他又安排专人教我安排工作事宜,普及法律知识。
8
明希就是所谓的专人。
她一边经营者桂银集团,一边帮我从旁打点和指导着我手下的大小事务。
这一次,我的任务终于不再是的单纯的洗衣,做饭,看孩子。
都是很难很难的,要同人竞争的,要尔虞我诈的,要一个不小心就被人淘汰的。
从前我只是被选择,被附属。被建国挑去做了媳妇,从而归属成了张家的人。
但如今不再是了,我的办公桌上总有倚叠如山的合同和项目等着签,我执掌了许多项目进行与否的生杀大权,我的思想行为,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无一不会影响到公司的运作。
我有了许许多多交由我统领的手下,他们的命运由我决定,他们的任务由我安排,他们竟然是附属于我的,听从于我的。
这里的规矩,竟然是由我设立和更改的。
一切一切,都在明希的帮助和我的不断摸索进步下蒸蒸日上。
我日渐摆脱了黄原地带给我的土气,也成了曾经向往的——雷厉风行的那种女人;
手下的工作步入正轨,刘氏获得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创收,和桂银的合作有条不紊。
唯一头疼的是,那个靠着姐姐飞上枝头变凤凰要来
15%
股份的弟弟,游手好闲,胡作非为,好几次让公司丢了重要合作项目,成了我的心腹大患。
好几次,我苦口婆心,试图干预他签些有损公司收益的文件合同,此人却嚣张跋扈,极不屑地斜晲我一眼: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土了吧唧的农村女人也好意思对本少爷指手画脚!
那咋了本少这么干自然有本少的道理,你就老老实实地回庄稼地锄地去吧!
如何呢又能怎!本少今天还非签这合同不可了!咋地,你还能开了我不成
横行霸道。
我不止一次向明希抱怨,此人不学无术,且不知上进,实在德不配位,刘氏不应该将决策交予此等废柴手里。
明希总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谁叫他有个『厉害』的姐姐呢,你给爸进献的忠言,哪里比得上人家的几句耳旁风。
她实在没说错。
每次只要弟弟做错了事,露露就一副委屈小猫的样子蜷在老爷子怀里,可劲儿哭,也不搭理人。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惹人心疼。
老爷子开始还凶她几句:
你说说你那个弟弟啊……他是真不让人省心……
露露还是不说话,往他怀中蹭得更深了,发出低低的呜咽和时有时无的啜泣声,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拿着股份,等着分红就能赚不少钱了,何必还要占这个经理的位置不放,这很影响公司决策的……给小兰添了很多麻烦……
她忽然将脑袋从老爷子的怀里探出,回头,咧开嘴倔强地笑了笑,又一甩头,咬紧牙,深吞一口气,潇洒地走了,像极了电视剧里清高倔强的小百花女主。
老爷子赶紧追去。
一把拽过她纤细的胳膊,搂在怀里:
哎哟,别闹脾气了,小猫咪。
她高昂着头,目光凛凛,极不服输地直视着他。
既然你觉得这世界上已有人比我更重要,既然你已爱她胜过爱我,那我也没有什么继续存在于你的生活里的必要了!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向我,清高地说道。
不儿我小妈和女儿争宠
不儿,这对吗
老爷子最终还是妥协了她的小猫咪,让我帮着收拾她弟弟留下的烂摊子。
露露这才弱柳扶风地回到老爷子的怀里,娇喘微微道:
就知道你最爱人家啦,刚刚惹人家生气了都,生气了可是要长猫咪纹的!罚你明天陪我去美容院做项目去。
好好好,都依你的……我的小猫咪最漂亮啦——
人前得体大方、知书达理大小姐,人后骄傲倔强、委屈巴巴爱撒娇小猫咪。
我们的小妈就是这讨人喜欢的人设。
自幼时开始,她就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
9
明希和我,也并非省油的灯。
经理这弟凭姐贵,狗仗人势,作威作福的样子实在招致了公司太多人的不满。
万般无奈,只能出一险招了。
富贵险中求。
我们以他的秉性,口舌灌蜜,诱惑其签下了高价购买林晖集团的建材的合同,致使刘氏集团的资金供应链平衡被破坏。
随即暗中操作,让林晖集团停止向刘氏提供建材导致刘氏集团工地停工,生产完全陷入停滞状态。
刘氏资金链岌岌可危。
刘老爷子这下再也坐不住了。
小打小闹尚可。若是威胁到他白手起家成立的,比命根子还宝贝的刘氏集团,便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他怒不可遏,从香软温热的美人怀中拔起,连夜召开董事会。
言辞犀利,毅然决然地没收了我那小舅舅名下的所有股份,全部转移至我的名下,并撤销其经理职位。
露露小姐果然在别墅里一哭二闹三上吊。
可她什么也改变不了,除了这些,她再也使不出别的招式了。
人人都喜欢小猫,可总归不至于为了哄它开心,砸掉自己的饭碗。
10
明希带我见了从未见过的山和大海。
带我坐在滨海的顶楼豪华餐厅里,俯视城中的万千灯火。
好像前
50
年里我的所有遗憾,都被一一填补了。
我有时会忽地想起从前在黄原地的一切,在社交平台上搜集关于黄原地的一切。
然而少之又少。
唯一亮眼的、关注度颇高的一条帖子是村支书拍的一张照片——一只黄原地人家家都是的白底蓝花的瓷碗,并配文:
林氏千金来我家做客时使用过的碗,未洗,原汁原味。一百块钱出售。
我哑然失笑。
黄原地与外界关联甚少,黄原地的庄稼蔬果,特产棉麻从不对外出售,引进外地特产也是困难重重。
村支书的互联网倒是玩得很不赖。
是时候回一趟黄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