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
70
岁。
我才懂。
自己不过是封建礼教磨碎的一捧灰。
1
漏风的土坯房里,房梁上挂着几根旧玉米棒子。
风透过窗缝刮进来,掀动了炕边那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衫——
那是我嫁人时,娘亲手缝的嫁衣。
60
年了,我从一个扎着小辫、跟在娘身后喂猪的丫头。
变成了村里人人喊王老太的孤老婆子。
可闭上眼睛,那些被轻视、被磋磨、被推着往前走的日子,还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
2、
我叫李秀莲,小名叫盼娣
打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多余的。
娘总说,莲丫头,要不是你爹心善,早把你送邻村张婆家换半袋小米了
这话我听了十几年,从一开始害怕,到后来麻木。
就像听娘说今天要浇菜园一样平常。
家里有一个比我小二岁的弟弟,叫李建国。
还有个比我大很多的姐姐,叫秀梅,在我五岁那年嫁给了离家几十里外的地方。
从我记事起,唯一一次见过姐姐是奶奶病逝的时候。
我问她为什么不回来看看。
她说,这不是她的家,是弟弟的家。
其实我也知道弟弟才是爹娘的心头肉。
每天早上,娘会把掺了白面的窝头塞给弟弟。
给我的永远是掺着糠的黑面馍。
弟弟的衣服总是新做的。
我穿的都是村里婶子们送的旧衣。
袖口磨破了,娘就用针线缭一圈,说:女孩子家,穿那么好干啥,能遮羞就行
七岁那年,我跟着娘去地里割猪草,弟弟在家跟着村里的孩子玩。
太阳毒得像火,我手里的镰刀磨得不利索,割破了手指,血珠滴在青草上,我疼得直咧嘴,却不敢哭出声。
娘看见的第一句话不是问我疼不疼,而是皱眉说:你这丫头,咋这么笨镰刀都拿不稳,耽误了喂猪,看你爹晚上咋收拾你
回家的路上,弟弟拿着爹给他削的木宝剑,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炫耀：姐,你看,爹说我像打仗的将军
我看着他白嫩的小手,再看看自己满是茧子和伤口的手。
小声的问娘：娘,我明天也想待家里,行吗
娘停下脚,伸手在我后脑勺拍了一下,力道不大,却让我脖子一缩。
待家里丫头片子不干活要干嘛不学着干活,以后到婆家看你不被婆家打。
爹扛着修路的铁锤回家,听见这话,也跟着点头：你娘说得对,姑娘家家的要多学点,要勤快。
那天晚上,我躺在灶房旁边的小柴房里,听着屋里弟弟跟爹娘撒娇的笑声,眼泪悄悄流下来,浸湿了身下的稻草。
我不明白,为啥都是爹娘的孩子,弟弟就能吃白面馍、能玩,我就只能割猪草、喂猪、被骂笨
可我不敢问,也不敢反抗,就像娘说的那样,女孩子要听话,听话才有人疼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听话,其实就是和女儿当初骂我时一样,我是被封建思想
PUA
的产物。
爹娘被重男轻女的观念绑住了,我在不知不觉间也被绑住了。
觉得女儿天生就该为儿子牺牲,就该围着家务和男人转。
3、
我十六岁那年,娘拿着一张红纸,喜滋滋地跟我说。
莲丫头,娘给你找了个好人家,王家村的王建军,比你大十岁,家里有三间大瓦房,还有两亩水田,你嫁过去,就是享福了
我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心里慌慌的。
王建军我见过一次。
去年秋收时,他来我们村帮工,长得黑壮,说话嗓门大,一笑就露出两排黄牙。
我对他没什么感觉。
可娘说,女人家,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能找个有房有地的,比啥都强。
爹也说,王家就建军一个儿子,我嫁过去,只要生个大胖小子,以后就是王家的功臣。
出嫁那天,没有花轿,只有一辆驴车。
我穿着娘缝的蓝布嫁衣,坐在驴车上,看着李家坳的房子越来越远,眼泪又掉了下来。
娘在车后跟着跑,一边跑一边喊。
莲丫头,到了王家要听话,好好伺候公婆,跟建军好好过日子,早点生个儿子,别给咱李家丢脸
我回头看了一眼娘,用力点头,把眼泪擦干。
我想,娘说得对。
到了王家,好好听话,干活,生个儿子,这样就能像弟弟一样,被人疼,被人看重了。
可到了王家,我才发现,享福是假的,干活才是真的。
婆婆叫张桂兰,是个矮胖的老太太,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
刚进家门,她就拉着我,指着院子里的柴堆、猪圈、厨房,一一交代。
莲丫头,以后这院子里的活,你多担待点,建军白天要下地,我年纪又大了,干不动重活。
早上你要早起,先喂猪,再做饭,吃完饭把碗刷了,晚一点到地里也没事的。
我愣愣地听着,心里算着这些活,从早到晚,好像就没有歇着的时候。
可我不敢说累,只能点头：娘,我知道了
公公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每天除了抽烟,就是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或者和村里其他男人喝酒。
丈夫王建军,对我算不上坏,也算不上好。
他觉得男人就该在外干活,女人就该在家伺候人。
所以每天回来,吃完饭就往炕上一躺,要么抽烟,要么跟村里的男人聊天,从不会帮我搭把手。
刚开始那几年,我就像个陀螺,被婆婆抽着转。
天不亮就起床,喂猪、做饭、下地、洗衣服,晚上要等所有人都睡了,才能拖着疲惫的身子躺在炕角。
有时候累得实在睁不开眼,烧火时手被火心烧到,疼得眼泪直流,也只能咬着牙继续干。
有一次,我得了重感冒,头晕得厉害,做饭时把菜炒糊了。
吃饭时婆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声音拔高了八度：李秀莲,你是不是故意的刚嫁过来几天就偷懒炒个菜都炒不好,要你有啥用
我低着头,小声说：娘,我难受,好像是感冒了
感冒我看你就是不想干活！婆婆站起来,伸手在我胳膊上拧了一把。
女人家哪那么多娇情我年轻的时候,怀着孕还下地割麦子呢,你这才多大点事,就想偷懒赶紧把这糊菜倒了,重新做
丈夫坐在旁边,一边扒拉着碗里的饭,一边说：娘,算了,糊了就糊了,能吃就行
能吃就行
婆婆瞪了他一眼。
娶媳妇是让她伺候人的,不是让她来当大小姐的！今天她敢炒糊菜,明天就敢不做饭,你惯着她,以后家里还不乱套了
他不说话了,继续吃饭。
我忍着胳膊上的疼和心里的委屈,重新走进厨房,重新炒菜。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听着丈夫的呼噜声,眼泪打湿了枕头。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这么听话,这么努力干活,还是换不来一句好
4、
嫁进王家第二年,我怀孕了。
那天早上,我吐得厉害,婆婆看着我的样子,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拉着我的手说
莲丫头,是不是有了太好了！肯定是个大胖小子
从那以后,婆婆对我的态度好了不少。
早上不用我喂猪了。
做饭也会让我少做一点,还会时不时给我煮个鸡蛋,说给我大孙子补补
王建军也比以前关心我了,晚上回来会问我累不累,有时候还会给我带个野果子。
我摸着肚子,心里甜甜的。
我想,如果生了儿子,婆婆是不是就会更疼我,王建军也会更爱我。
那段时间,我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磕着碰着肚子里的宝贝。
可等孩子生下来,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是个女孩。
看到接生婆怀里的女婴,婆婆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扭头就走,嘴里还嘟囔着：没用的东西,白养你这么久,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王建军也皱着眉,看了一眼孩子,没说话,转身出去了。
我抱着怀里小小的女儿,她那么软,那么小,闭着眼睛,小嘴一张一张的。
我看着她,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儿就不好了她也是我的孩子,也是王家的骨肉啊。
月子里,没人管我,婆婆每天就做自己和王建军、公公的饭,从不问我饿不饿。
我只能自己挣扎着起来,烧点热水,泡点干粮吃。
女儿哭了,我抱着她哄,有时候哄着哄着,自己也跟着哭。
出了月子,婆婆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甚至比以前更苛刻。
莲丫头,既然生不出儿子,就别想着偷懒
她把一个篮子塞给我。
去山上挖点野菜,中午回来包饺子
那时候是冬天,山上的雪还没化,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背着女儿,手里提着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里走。
女儿冻得哭,我也冻得浑身发抖,可我不敢回去,怕婆婆又骂我。
中午回到家,我冻得手指都弯不了,还要忙着和面、调馅、包饺子。
婆婆坐在炕边,一边纳鞋底,一边数落我。
你说你,真是个丧门星,我们王家上辈子造了啥孽,娶了你这么个不下蛋的鸡你看看隔壁老张家的媳妇,头胎就是儿子,现在人家多风光你再看看你,生个丫头片子,还得让我伺候你
我低着头,不敢反驳。
王建军从外面回来,听见婆婆的话,也跟着说：秀莲,你也争点气。下次怀了,可得生个儿子,不然咱们王家就断香火了
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我也想生儿子,生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
女儿慢慢长大,婆婆说取名招娣,能招来男孩。
我极力的阻止,说我名中就带娣,女儿也叫,不是让人笑话吗。
婆婆没办法,停止了想法。
最终我给女儿取了红慧。
婆婆阴阳怪气的说,难怪我生不出儿子,原来我娘也是如此。
红慧很小就会帮我干活,跟着我去地里拔草,在家帮我递柴火。
可即便这样,婆婆还是不喜欢她,总说丫头片子,干活再勤快也没用,将来还是要嫁出去的。
5、
嫁过来的第三年春节,王建军的姐姐王秀娟带着姐夫和孩子回娘家了。
家里来了不少人。
王建军和姐夫、公公,还有几个来串门的男邻居,围坐在炕桌旁喝酒、聊天,笑声震天。
而我和王秀娟,只能在厨房和院子里忙活。
王秀娟正好身上来了,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冷汗,却还要背着一岁多的儿子,蹲在院子里洗菜。
我也背着红慧,在旁边切肉,准备晚上的年夜饭。
莲妹,你歇会儿,我来切王秀娟看我额头上也出汗了,小声说。
我摇摇头：姐,没事,你也别太累了,要不先去屋里坐会儿
坐啥呀
王秀娟苦笑了一下,咱女人家,不就是干这些的吗你看我娘,还有你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又看看屋里那些喝酒聊天的男人,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为什么干活的总是我们女人为什么男人就能舒舒服服地坐着喝酒
我把这个念头跟王秀娟说了,她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
莲妹,你才刚嫁过来,还不懂,咱们女人,生来就是这个命。做饭、洗衣、带孩子、下地干活,这些都是我们女人该做的,男人会挣钱就行
她顿了顿,看着屋里的婆婆,压低声音说：
你看我娘,一辈子伺候我爹,带大我和建军,不也跟咱们一样我记得我小时候,她怀着建军,还在地里割麦子,生完建军第三天,就下地干活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婆婆。
婆婆正坐在炕边,给公公剥花生,脸上带着笑,好像对院子里我们的忙碌视而不见。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原来不光是我这样。
王秀娟,婆婆,还有我娘,所有的女人,好像都过着一样的日子——
从早到晚干活,生了女儿被嫌弃,拼了命想生儿子。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不明白。
娘说这是规矩。
婆婆说这是命。
可这规矩,这命,为啥就不能让女人喘口气呢
那天晚上,年夜饭做好了,男人们酒足饭饱,抹抹嘴就去串门了。
我和王秀娟收拾着满桌的碗筷,红慧和王秀娟的儿子在旁边睡着了。
院子里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可我心里却空荡荡的,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
6、
红慧两岁那年,我又怀孕了。
婆婆这次更上心了,专门去镇上找了个先生,给我算了一卦,说这次肯定是儿子。
她按照先生说的,给我抓了一堆草药,每天逼着我喝。
那药很苦,我喝一次吐一次,可婆婆说为了王家的香火,你就是吐死也得喝。
王建军也天天盼着生儿子,每天回来都会问我有没有感觉是儿子。
还说要是这次生了儿子,就给我买块新布料做衣裳
我抱着一丝希望,每天喝着苦药,忍着孕吐。
我想,这次一定是儿子,一定是。
可命运好像跟我开了个玩笑,孩子生下来,还是个女儿。
婆婆看着襁褓里的小女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骂。
李秀莲！你这个不下蛋的鸡！我花了那么多钱给你买药,你竟然还生个丫头片子！你是不是故意跟我们王家作对
王建军也红了眼,冲我吼：你咋这么没用！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我们王家娶你回来,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我抱着小女儿,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小女儿的脸上。
这次月子,比上次更惨。
婆婆不仅不管我,还让我每天照常干活。
我要给一家人做饭,要洗全家人的衣服,要带红慧和小女儿云英,晚上根本睡不好觉。
有时候实在太累了,坐在灶台边就能睡着,被婆婆看见,又是一顿骂。
就这样过了一年,我发现自己变胖了。
腰不再细了,肚子上的皮肤松松垮垮的,还有赘肉。
我很奇怪,我每天干那么多活,从早到晚不停歇,怎么还会胖呢
有一次,村里办酒席,我抱着云英,带着红慧去帮忙。
席间,我跟村里几个和我一样,带着好几个孩子的女人聊天。
隔壁村的刘婶说：莲丫头,你咋胖了这么多是不是建军给你吃啥好的了
我苦笑着摇头：哪有啥好的,天天干活,吃的也是粗粮,不知道咋就胖了
这时候,邻居家在外省打工的儿子张强,带着他的女朋友林晓燕回来了。
林晓燕穿着时髦的连衣裙,说话声音很好听。
她听见我们的话,笑着说。
莲嫂,你这可能是『过劳肥』,我在城里上班的时候,听医生说过,长期过度劳累,压力大,会导致内分泌失调,反而容易长胖
过劳肥
就是干活干多了,还会胖
对
林晓燕点点头。
很多天天干活的人,以为干活多就能瘦,其实不是,身体长期得不到休息,代谢紊乱了,就容易胖。而且你还要带两个孩子,肯定休息不好,压力也大,更容易胖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我嘴馋,而是干活太多,累出来的胖。
可那时候的我,根本没心思管自己胖不胖,我只想着,什么时候能生个儿子,让婆婆和王建军对我好一点。
可没过多久,就听说张强和林晓燕分手了。
村里的人说,林晓燕觉得张强家大男子主义太重,不尊重女性。
她说凭什么女人就要在家干活,男人就能闲着
还说张强的娘刘婶重男轻女,非让她嫁过来要生个儿子。
我听了很奇怪,林晓燕怎么会这么想要生儿子怎么会是重男轻女呢
在这地方谁家不生儿子,儿子是传承,是香火,没有儿子,家里就断根了啊。
我从小就听娘这么说,村里的人也都这么说,难道这还有错
王建军听说了这事,也骂道:
那个林晓燕,真是个疯子！城里待了几天,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女人不干活,不生儿子,那叫女人吗张强跟她分手,是对的
婆婆也跟着说：就是！现在的年轻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咱们以前,哪个女人不是在家伺候男人,生儿子像她那样的,谁敢要
那时候的我,竟然开始在心中默认了王建军和婆婆的话。
我觉得林晓燕太异类了。
她不懂规矩,不懂女人的命。
可现在想想,林晓燕才是清醒的。
她看透了封建思想对女人的束缚,而我,却还在这束缚里,苦苦挣扎。
7、
我第三次怀孕时,婆婆的态度已经从期待变成了阴阳怪气。
她看着我的肚子,撇着嘴说
李秀莲,你这次可得争点气,别再是个丫头片子了。要是再生个女儿,我们王家就真断香火了。
早知道你这么没用,当初就不该娶你,娶个能生儿子的,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我没说话,沉浸的收拾着王建军的衣物。
王建军那时候跟着村里的人去外省打工了,说是多挣点钱,将来给儿子盖房子。
他走之前,也跟我说：秀莲,这次你一定要生个儿子,不然我回来,饶不了你。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在家伺候公婆,带两个女儿,还要干农活。
日子过得很艰难,可我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这次能生个儿子,让我扬眉吐气一回。
可没过多久,我就从同村打工回来的人嘴里,听到了一个让我浑身冰凉的消息——
王建军在外面出轨了,跟一个工厂里的女工好上了。
我当时就懵了,手里的锄头掉在地上,半天没缓过神。
我不相信,王建军虽然对我不好,可他是我男人,是两个孩子的爹,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我等啊等,终于等到过年,王建军回来了。
他刚进家门,我就拉住他,问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王建军愣了一下,然后脸色沉了下来：你听谁瞎胡说的没有的事
我听张叔说的,他亲眼看见你跟一个女人在工厂门口拉手
我激动地说,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王建军,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两个孩子吗
你闹够了没有！
王建军突然抬手,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瞬间蔓延开来,我捂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打我。
婆婆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看到这一幕,不仅没说王建军,反而指着我骂。
李秀莲！你发什么疯建军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你还在家瞎猜疑,你是不是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娘,他有人了！他在外面有人了我哭着说。
有人又怎么了婆婆撇着嘴。
男人在外面打工,难免寂寞,找个女人怎么了只要他还认这个家,还知道给家里拿钱,就行了
倒是你,天天在家闲着,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还有脸管男人
我告诉你,要是你这次生的还是女儿,我就让建军把那个女人带回来,让她给我们王家生儿子
我看着婆婆冷漠的脸,看着王建军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没想到,婆婆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没想到王建军会这么对我。
那一刻,我突然不想再忍了。
我冲进屋里,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里面装着我和两个女儿的几件衣服,然后抱着云英,拉着红慧,就往外走。
你去哪王建军拉住我。
我回娘家我甩开他的手,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
那时我以为,娘家会是我的避风港。
可我没想到,回到李家坳,迎接我的,却是爹娘的指责。
娘看到我大着肚子带着两个孩子回来,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回来干啥是不是在王家惹你公婆生气了
我把王建军出轨、打我,婆婆刁难我的事,一五一十地跟爹娘说了。
我以为他们会心疼我,会帮我,可爹听完,却气得一拍桌子。
李秀莲！你真是不懂事！男人在外面逢场作戏,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就不能忍忍你现在带着孩子回来,别人会怎么看我们李家会怎么看你弟弟
娘也跟着说：莲丫头,听娘的话,赶紧回王家去。女人家,哪有不受委屈的忍忍就过去了
你要是不回去,将来你弟弟娶媳妇,人家知道你这个姐姐这么不懂事,谁还敢嫁过来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爹娘,他们竟然一点也不心疼我,反而还想着弟弟,想着李家的面子。
我哭着说：爹,娘,我在王家过得很痛苦,你们就不能帮帮我吗
帮你怎么帮你
爹皱着眉。
难道让你离婚一个离婚的女人,还带着两个丫头片子,将来怎么活你弟弟还等着娶媳妇,我们哪有精力管你
在娘家的那几天,爹和娘天天吵架,都是因为我。
爹说必须让我回王家,娘也劝我忍一时风平浪静。
最后,爹亲自把我送回了王家,逼着我给王建军和婆婆道歉。
我站在王建军和婆婆面前,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心里清楚,从那一刻起,我再也没有退路了。
我只能留在王家,继续忍受这一切,继续盼着生个儿子。
8、
第三胎,我还是生了个女儿。
婆婆气得好几天没跟我说话,王建军也天天喝酒,喝醉了就骂我,有时候还会动手打我。
我抱着第三个女儿,动了取名念娣的念头。
心里麻木的想,难道我这一辈子,都生不出儿子吗,我就该这样,被人嫌弃一辈子。
带女儿上户口时,里面的工作人员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低声说叫念娣。
人家没说什么,只是看孩子一眼,过了会告诉我说弄好了。
回到家,婆婆看着户口本,说是不是弄错了,她看过村里黄婶家女儿的户口,『娣』字不对,笔画都不一样。
我们没读过书,看不懂,婆婆找了村里念过几年书的村长。
村长说确实是错了,写成了『念笛』。
婆婆气得说我果然是她们家的祸害,注定让她王家断香火。
可命运好像又跟我开了个玩笑,在念笛一岁半时,我第四次怀孕。
这次,家里没有人再对我抱有希望。
婆婆看到我怀孕,只是淡淡地说：
怀就怀了,反正也是个丫头片子,别指望我伺候你
王建军也没什么表情,只是说：生吧,生下来也是给家里添张嘴,你自己看着办
可没想到,这次生下来的,竟然是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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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生婆抱着那个小小的男婴,笑着对婆婆说：王大娘,是个大胖小子！
婆婆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冲过去,抱住孩子,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嘴里不停地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王家有后了！有后了！
王建军也冲了进来,看着孩子,又看着我,脸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笑容,他一把抱住我,激动地说。
秀莲！你太棒了！你给我们王家生了儿子！你真是我们王家的功臣
那天,婆婆笑得合不拢嘴,忙前忙后地给我炖鸡汤,给孩子换尿布。
嘴里不停地说：我的大孙子,奶奶的宝贝疙瘩
王建军也像变了个人一样,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儿子,还会主动帮我干活,给我买好吃的。
他给儿子取名王传宗,说传宗接代,将来让他撑起王家。
我看着身边的儿子,看着婆婆和王建军脸上的笑容,心里五味杂陈。
这么多年,我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生了儿子,一切都变了。
我从一个被嫌弃的佣人,变成了王家的功臣,可以在村里抬着头走路了。
可我没想到,这种转变,也让我慢慢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8、
有了儿子之后,我在王家的地位彻底变了。
婆婆不再骂我,王建军也开始听我说的话。
我开始像婆婆以前那样,觉得儿子才是最重要的,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
村里嫁进新媳妇的时候,我会和其他老太太一起,围着新媳妇看,指指点点地说。
这丫头屁股太小,怕是生不出儿子
你看她细皮嫩肉的,肯定不会干活,将来有她婆婆受的
谁家媳妇生了女儿,我也会跟着说：真是可惜了,怎么又是个丫头片子命不好啊
我开始大声地和村里的女人讨论谁家生了儿子,谁家生了女儿。
嘴里说着那些以前觉得很粗俗的话,却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我甚至觉得,这就是规矩,是女人该有的样子。
几年后,孩子们到了上学的年纪。
国家推行九年义务教育,村里的干部来家里,劝我们送孩子去上学。
我和王建军商量,都觉得没必要送女儿去上学。
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干啥会做饭、会缝补就行了,将来嫁个好人家,生个儿子,比啥都强
我也点点头：就是,传宗还要上学,将来考大学,当干部,光宗耀祖。
红慧、云英、念笛就让她们在家帮我干活,早点学做家务,将来嫁人了也能不受气。
可村里的干部来了好几次,说义务教育是国家规定的,必须让孩子上学。
没办法,我们只好把四个孩子都送进了学校。
三个女儿很争气,读书很用功,成绩一直很好。
可我和王建军还是不重视她们的学习,总说读书的钱要留给传宗。
红慧读到初中的时候,我和王建军商量,想让她初中毕业了就出去打工,挣钱给传宗盖房子。
可红慧哭着说：娘,爹,我成绩好,我想读高中,想考大学
我皱着眉,说：考大学有啥用女孩子家,读再多书,将来还不是要嫁人不如早点出去打工,给你弟弟挣钱
娘
红慧第一次跟我顶嘴。
为什么弟弟就能读书,我们就不能凭什么女孩子就要为弟弟牺牲你们这是重男轻女
重男轻女
我愣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从女儿嘴里听到这个词。
我怎么重男轻女了村里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么做的,当年娘亲是这么对我的,我现在这么对女儿,难道有错吗
红慧看着我,眼里满是失望。
娘,时代不一样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女人也能靠自己生活,也能有自己的梦想,不是只能围着男人和家务转
我听不懂她的话,只觉得她翅膀硬了,敢跟我顶嘴了。
我和王建军很生气,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去学校。
可红慧很倔强,绝食抗议,最后没办法,我们只好让她继续上学,但不负责她的高中学费。
从那以后,红慧她们和我的关系就越来越远。
她们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放学回来干活都带着书,有时间就看,很少跟我说话。
我也不在意,觉得她们不听话,心里只想着传宗。
可传宗却一点也不争气。
我们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让他好好学习。
他却天天逃课,跟着村里的小混混瞎混,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
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欠了一屁股债,还经常跟我们要钱,不给就骂我们。
红慧她们考上大学时,我才知道她们当初都考上了重点高中。
学校给她免学费,期末考得好还拿了奖金。
她们一路拿到毕业,考上好大学,上课期间自己出去找零工,毕业都在外面找到了工作,没再回过家。
9、
65
岁那年,我因常年劳作,身体早已损坏,轻轻摔一跤,便进了医院。
躺在病床上,我想让传宗来看看我,可他却躲着不见我,说他忙着挣钱还债,没时间管我。
我给三个女儿打电话,她们也只是在电话里问了几句,说工作忙,走不开。
没有一个人回来。
我躺在医院的床上,看着隔壁围满儿女的老太,流下眼泪。
现在我又躺在空荡荡的土坯房里,看着房梁上的旧玉米棒子,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我想起了我的一生,想起了童年时被爹娘轻视,想起了嫁进王家后被婆婆磋磨,想起了为了生儿子吃的那些苦,想起了对女儿们的冷漠和苛刻。
我突然明白,我这一辈子,都被封建思想毁了。
重男轻女的思想,让我从小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让我把生儿子当成了人生的唯一目标。
让我为了生儿子,忍受了那么多委屈和痛苦。
而当我终于生了儿子,却又变成了封建思想的践行者,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我的女儿,亲手毁掉了和她们的关系。
我以为生了儿子就能幸福,就能被人看重。
可最后,儿子不争气,女儿们也因为我的重男轻女,和我疏远。
我忙活了一辈子,最后却落得个孤苦伶仃的下场。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
我想起了林晓燕、红慧她们说的话,原来她们才是对的。
女人不应该被生儿子伺候男人这些规矩绑住,女人也有自己的人生,为自己而活。
可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的一生就像被封建思想磨碎的一捧灰,风一吹就散了。
没有谁记得我曾经吃过的苦,没有谁在乎我曾经的挣扎,我就像从来没有活过一样。
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再做李家坳的李盼娣,不想再嫁进王家,不想再为了生儿子而活。
我想做我自己,想读书,想有自己的工作,想为自己自己活一次。
可这辈子,已经来不及了。
意识模糊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洪慧、云英、念笛小时候的样子。
她们围着我,喊我娘,笑得那么甜,我伸出手想抱抱她们,可却什么也抓不到。
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滴在枕头上,滴在娘亲为我缝的嫁衣上。
这一次是为我自己,为我这封被封建制度摧毁的、孤独的一生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