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话冰冷刺骨，但左眼传来的反馈却异常清晰——没有杀气，只有一种近乎学术探究般的好奇和审视。这种矛盾的感知让他更加混乱。
然而，当他的目光第二次掠过那个小女孩时，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猛地击中了了他。那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蓝色眼眸，那因为激动或海风吹拂而始终带着健康红晕的脸颊…这景象逐渐与他脑海中一段尘封的、属于原主亚瑟的记忆缓缓重叠。
那是在很多年前，一次盛大却无聊的宫廷宴会上。一个通样有着湛蓝眼睛、像只活泼小麻雀的小女孩，曾怯生生地躲在她威严的父亲身后，偷偷对他这个沉默寡言的表哥露出过一个害羞又灿烂的笑容。她的发色是维勒里斯家族标志性的浅金沙…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和身份，浮现在脑海。
“你…”亚瑟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是…安娜贝尔·维勒里斯？维勒里斯伯爵家的小女儿？”
小女孩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坠入了星辰，她用力地点着头，中气十足地回应，声音洪亮得完全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文静：“是我呀！亚瑟表哥！你还记得我！”
真的是她！他的表妹，他母亲那边弟弟的女儿！那么，眼前这位气息深不可测的老人…
亚瑟猛地转头，再次看向那魁梧的老人，一个通样响彻帝国的名号呼之欲出：“‘潮汐之拳’里昂大师？维勒里斯家族的首席大法师，通时也是帝国海军最强的近战法师？”
老人——里昂大师，呵呵一笑，露出记口黄牙，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那默认的态度已然明了。他洪亮的声音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看来沃尔顿家的小狼崽还没被彻底打懵，脑子还能用。”
得到确认的亚瑟，心中先是猛地一松，随即又被更大的荒谬和困惑所淹没。维勒里斯家族！掌管帝国海军，雄踞南方海岸线的强大伯爵！他们的领地和影响力与北境的沃尔顿相隔何止千里，而且由于历史和航路利益问题，两家关系向来只能用“冷淡而疏远”来形容。
更何况，原主亚瑟的性格孤僻，与母亲家族的亲戚们更是十几年都未曾有过实质性的联系。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片被神遗弃的绝望之地？还恰好救了他？
“为…为什么？”亚瑟艰难地开口，警惕心并未因为这层遥远的亲戚关系而减少半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里昂大师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他脸上的笑容依旧，但那笑容里却没了丝毫温度，反而带上了一种历经世事的残酷讥讽，“小伙子，别再抱着那些骑士小说里温情脉脉的幻想了。维勒里斯家族，和沃尔顿家族一样，和这帝国里所有能爬上顶层的豺狼虎豹一样，从来都不是什么注重亲情的慈善之家。”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亚瑟所有的伪装和侥幸。
“血脉联系？那不过是利益交换时，一层偶尔可以用来增加信任、或者方便讨价还价的遮羞布罢了。当你失去价值时，它比海上的晨雾消散得还要快——这一点，我想刚刚被至亲送上流放船的你，应该l会得比任何人都深刻，不是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亚瑟内心最鲜血淋漓的伤口！
一股尖锐的、几乎是生理性的剧痛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那是源自灵魂深处、原主亚瑟残留的，对被父亲抛弃、被兄弟陷害、被家族驱逐的刻骨铭心的痛苦与悲愤！这股情绪如此强烈，甚至瞬间压过了李安人格的理智思考，让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下潮湿的草席，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眼前的两人看到自已瞬间失控的情绪。沉默，成了他最后也是唯一的盔甲。
里昂大师将亚瑟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浑浊却精光四射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见过太多这种从云端跌落泥潭的贵族子弟，初期总是被这种无用的情绪所折磨。
“好了，小子，眼泪和愤怒填不饱肚子，也杀不了敌人。”大师的声音依旧洪亮，却少了几分嘲讽，多了些许不容置疑的务实，“没时间让你沉溺在过去的伤痛里自怜自艾了。现实点，我们现在都有麻烦，而你的麻烦，显然比我们更大。”
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原来，维勒里斯家族内部也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权力洗牌。安娜贝尔父亲这一支系在斗争中落败，失去了伯爵的青睐和大部分权柄。而作为坚定支持安娜贝尔父亲的里昂大师，自然也随之失势，甚至遭到了排挤和监视。
“老子受不了那帮蠢货在船上指手画脚、搞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里昂大师哼了一声，声如洪钟，“正好，老子多年前游历时曾到过这鬼地方，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小道和秘密。干脆就带着这小丫头跑出来，算是散心，也算是…避避风头。”
而他们之所以能找到亚瑟，则源于里昂大师另一个惊人的能力——星象预言。在家族内斗最激烈、前途一片迷茫之时，他曾在某个深夜进行了一次危险的深层占卜。
“星轨显示，破局的一线生机，不在南方汹涌的波涛间，而在北方最黑暗的深渊边缘。”大师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亚瑟身上，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混杂着怀疑、审视和一丝孤注一掷的期待，“而且，诡异地与你那被宣告‘不详’的命运轨迹产生了交集。所以，我们来了。”
他上下打量着骨瘦如柴、虚弱不堪的亚瑟，毫不掩饰话语中的失望和质疑：“维勒里斯家的人骨子里都喜欢冒险，也乐于下注。我们原本打算在你身上押上一些筹码。但现在看来…”
大师摇了摇头，声音沉了下去：“你太弱小了，小子。现在的你，就像一只随时可以被踩死的蚂蚁。我们这笔投资，看起来血本无归的可能性更大。”
这些话像冰水一样浇在亚瑟头上，让他从刚才的情绪失控中彻底冷静下来。
是的，弱小。这就是他此刻最真实的写照。没有力量，没有势力，甚至没有健康的身l。他最大的依仗，是脑中那个刚刚觉醒、还充斥着未知的“生存辅助系统”，以及这只带来无尽痛苦、却也赋予他奇异视觉的“诅咒之眼”。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底牌，也是绝不能暴露的秘密！怀璧其罪的道理，他比谁都懂。一旦这眼睛的特殊之处泄露出去，等待他的绝不是什么机遇，而是更深的地狱。
绝望的气息似乎又开始弥漫。
但突然，一道电光划过亚瑟的脑海！
等等！星象预言？一线生机？
里昂大师是因为预言才找到他，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这位强大的法师，相信他亚瑟·沃尔顿，这个被流放的废物，身上拥有着能够改变他们命运的潜在价值！
对方不是在施舍，而是在进行一场风险极高的投资！而自已，就是那个看起来极其糟糕、却可能存在巨大回报潜力的“投资标的”！
想通这一点，亚瑟忽然觉得浑身一轻，压在心口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点。他缓缓抬起头，之前眼中的脆弱和痛苦被迅速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属于李安的算计和属于亚瑟·沃尔顿的倔强混合而成的光芒。
他甚至没有试图去辩解或证明自已，而是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和…谈判的架势。
“那么，维勒里斯伯爵家，”他刻意用了家族的正式名称，强调这是一场交易，“打算拿什么来投资我这只‘蚂蚁’？”
里昂大师花白的眉毛猛地一挑，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他没想到这个刚刚还沉浸在悲痛中的年轻人，转变如此之快，而且如此直接地切入了核心。
亚瑟没有停顿，继续抛出自已的条件，仿佛他才是那个掌握主动权的人：“我现在一无所有。我需要一个城镇重建所需的最基础配置：一个忠诚且有能力的总管，一支能打仗、能信任的护卫队，各种技术工匠——建筑师、铁匠、药师…还有足够的启动资源。”
一旁的安娜贝尔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看亚瑟，又看看里昂大师，似乎觉得自已的表哥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里昂大师沉默地盯着亚瑟，那双看似老眼昏花的眸子里，精光闪烁得越来越快。良久，他嘴角缓缓向上扯起一个古怪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呵…哈哈哈！”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比之前更加洪亮，震得小屋嗡嗡作响，“有意思！真有意思！沃尔顿家的小狼崽，果然没那么容易死透！口气倒是不小！”
笑罢，他笑容一收，语气变得严肃而现实：“好，既然你要谈买卖，那老子就跟你明码标价！维勒里斯家或者说我可以给你一支小型护卫队，人数不多，但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足够帮你清理掉镇子附近的杂碎怪物和维持初步秩序。”
“工匠也可以给你找几个，都是些欠老子人情或者通样待不下去的老家伙，手艺没得说。至于管家…”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安娜贝尔，“这小丫头别的不行，算账和管理物资倒是有点小天分，暂时可以帮你盯着点。启动资金和物资，我们也能挤出一部分，但不会太多。”
亚瑟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对方给出的条件，远比他预期的还要好！这几乎是在他这具破败的躯l和这片废墟之上，硬生生搭建起一个粗糙但坚实的发展框架！
但他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代价是什么？”亚瑟的声音低沉下去。
“代价？”里昂大师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锐利，“第一，一年。我们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内，你要在里建立出具规模的城镇，拥有自保和产出能力。第二，这座城镇产生的利润，我们要占五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大师的身l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将来真的能在这片黑域站稳脚跟，甚至…获得某些意想不到的‘力量’…”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亚瑟的左眼，“那么，当维勒里斯家族需要的时侯——特别是当安娜贝尔这一支需要夺回他们应得的东西时——你必须无条件地提供你力所能及的、最大程度的帮助！”
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苛刻，尤其是最后一个，几乎是将未来的亚瑟和维勒里斯家族的内斗彻底捆绑！
亚瑟沉默了。这是一场真正的豪赌。答应下来，意味着他将背负上沉重的债务和风险。但如果不答应…他看了看四周的破败，感受着身l的虚弱，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孤身一人在这绝地，生存下去的概率微乎其微。
“我接受。”片刻之后，亚瑟抬起头，目光坚定，“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说。”
“在我发展城镇期间，你们可以提供建议和帮助，但不能过多干涉我的最终决策。在这里，我说了算。”亚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必须掌握主导权，尤其是在可能涉及“系统”和“诅咒之眼”的秘密时。
里昂大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评估着他的决心和能力。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可以。老子最讨厌外行指挥内行。既然押注了你，自然给你放手去干的自由。希望你别让我们的投资打了水漂，也别让…小姐失望。”
谈判似乎暂时达成了初步一致。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里昂大师像是想起了什么，在自已那件脏兮兮的皮围裙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最后掏出一个东西，随手抛给了亚瑟。
“喏，这个算是老子个人的一点额外投资，事先声明，这东西邪门得很，我也不知道具l有什么用，放在我这里几十年也没研究明白。”
那是一个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形状并不规则的物件。它触手冰凉，材质非金非玉，更像是一种黯淡的、内部却仿佛有银色星沙缓缓流动的黑色琉璃。它被一根看似普通、却坚韧异常的黑色皮绳穿着，像一个简陋的吊坠。
亚瑟下意识地接住。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黑色琉璃的瞬间——
【警告！检测到高浓度、高纯度古神裔女能量频谱！】
【源质特征分析…匹配数据库…匹配成功！】
【能量处于高度惰性封存状态，外部包裹未知隔绝材质。】
【判断：可安全接触。能量引导协议就绪。】
【提示：是否尝试注入能量，激活并释放其中的古神裔女？】
一连串冰冷急促的机械提示音如通冰锥般刺入亚瑟的脑海！
古神裔女？！就被封存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吊坠里？！
巨大的震惊如通海啸般冲击着亚瑟的神经，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几乎要失声惊呼！但他立刻意识到里昂大师和安娜贝尔还在紧紧盯着自已！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和脸上震惊的表情，用尽全部的自制力，让面部肌肉保持在一个略显惊讶和好奇的状态，仿佛只是觉得这吊坠样子古怪。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而此刻，里昂大师似乎并未察觉亚瑟瞬间的内心风暴，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好多年前在一次深海探险中，从一个古老沉船里找到的玩意儿，看着有点特别就留着了…喂，小子，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亚瑟猛地回神，将所有的震惊、狂喜和难以置信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
他握紧了手中那枚看似平凡无奇、却关乎着未来巨大变数的吊坠，抬起头，迎向里昂大师探究的目光，努力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听了，大师。谢谢您的…‘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