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二娃的呼吸霎时停了，血液逆流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濒死的麻木。那嘴角咧开的弧度僵硬的挂在青灰色的脸上，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令人胆寒。它不像笑，更像尸身被线强行拉扯出的一个怪异符号，凝固在弥漫的晨雾里，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恐怖。
他猛地缩回头，整个人蜷进冰冷的浅坑，用颤抖的手臂紧紧捂住怀里的婴孩，连那微弱的喘息也一并捂住。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呛入鼻腔，他不敢动，不敢呼吸，耳朵里全是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巨响，几乎要震碎颅骨。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里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每一息都像一个时辰。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没有脚步声，没有拖沓的摩擦声，只有山林清晨固有的死寂，而这死寂此刻比任何声响都更折磨人。
他几乎要以为刚才那一眼是撞昏头产生的幻觉。
就在这时——
一声极轻、极缓的吐息声，贴着他头顶的坑沿响了起来。带着一股阴冷的、混合着坟土与某种难以形容的陈腐气息的风，轻轻吹动了他藏身处的几根枯草。
她就在上面！
崔二娃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他拼命咬紧，牙龈尝到了腥甜的血味。完了。被找到了。下一个瞬间，是不是就会有那双沾满泥污的、僵硬的手伸下来，把他和孩子一同拖出去？
预想中的袭击并未到来。
那声吐息之后，又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极其轻微的、布料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响起了。那声音没有靠近，反而……似乎在远去？
崔二娃僵着脖子，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重新抬起头，从枯草的缝隙间向外窥视。
灰蓝色的雾气缓缓流动，那个身影正在离去。她依旧保持着那种僵直古怪的姿态，一步一步，朝着乱葬岗的深处挪去，很快，身影就被更浓的雾气和一些歪斜的墓碑吞没，再也看不见了。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击垮了崔二娃。他瘫软在坑底，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割得肺管生疼。孩子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哼声。
不能留在这里！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爬起来。浑身每一处骨头都在抗议，后脑勺肿起一个大包，突突地跳着疼。他踉跄着爬出浅坑，警惕地环顾四周。雾气缭绕，山林寂静，那个东西确实不见了。
他必须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可去哪里？村子是绝对不能回去了。那些要烧死孩子的村民，和这个从坟里爬出来的“姐姐”，哪一个更可怕？他分不清。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婴儿。孩子颈间那枚鱼形玉佩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但这温润此刻只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姐姐下葬时，他亲手将这玉佩放入棺中，亲眼看着棺盖钉死，埋入深土。它绝无可能出现在一个从她尸身里剖出的孩子身上。
除非……除非扒开坟头的不是那条红眼狼狗，或者，不全是。
一个更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让他不寒而栗。
他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开始往与乱葬岗相反的方向走。没有目的，只求远离。阳光逐渐强烈，驱散了一些雾气，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冰寒。山林仿佛没有尽头，饥饿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啃噬着他的力气。
中午时分，他找到一条细细的山涧，掬起冰凉的水猛喝了几口，又小心翼翼地蘸湿了孩子的嘴唇。孩子咂咂嘴，依旧昏睡着。
靠在涧边石头上喘息时，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见远处林子里，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穿着下葬时的衣服！
他骇得跳起来，心脏再次揪紧。是幻觉？还是她一直跟着？！
他不敢细想，抱起孩子再次发足狂奔。这一次，他刻意变换方向，专往难走的荆棘丛里钻，试图甩掉可能的追踪。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黄昏的山林变得更加阴森莫测。他又累又饿，几乎迈不动腿。必须找个地方过夜，否则不被追上，也要冻死饿死在这山里。
就在他几乎绝望时，前方山坳里，隐约露出一个低矮的轮廓。像是个被遗弃的猎户小屋。
希望重新燃起。他鼓起最后的力气，朝着那小屋挪去。
小屋极其破败，门板歪斜，窗户洞开，里面堆着些烂稻草和杂物，散发着一股霉味。但至少能挡点风。
崔二娃瘫坐在屋角的稻草堆上，精疲力尽。孩子似乎也到了极限，哭声变得微弱沙哑。他没有任何吃食，只能徒劳地轻轻拍着襁褓。
夜色彻底笼罩了山林。月光透过破窗，在地上投下斑驳扭曲的光影。风声像是呜咽，在门外盘旋。
“咔哒。”
一声轻微的、像是枯枝被踩断的声响，从门外极近的地方传来。
崔二娃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耳朵。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然后。
“吱呀——”
那扇歪斜破败的木门，被一种缓慢的、令人牙酸的力量，从外面，一点一点地推开了。
一个被月光拉长的、扭曲的阴影，慢慢地、慢慢地探了进来，横亘在冰冷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