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道袍的一角在门边最后闪动了一下,旋即彻底融入门外无边的黑暗。破败的猎户小屋里,死寂压了下来,比之前那邪物在场时更令人窒息。崔二娃瘫坐在冰冷的稻草上,对着空荡荡的双手,怀里那点微弱的重量和温度骤然消失,带来一种近乎失重的虚脱。
地上,几点湿泥是那追逐不休的“姐姐”留下的唯一痕迹,散发着若有似无的腐土腥气。月光从破窗漏进,惨白地照在那几点黑泥上,刺得他眼睛发疼。
走了。都走了。
孩子被带走了。被一个不知来历、道行高深的陌生人带走了。
他说……生魂?邪术?
崔二娃的脑子乱成一锅粥,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痛感袭来,提醒他这不是噩梦。姐姐枉死胀大的尸身、坟头炸开的闷响、红眼狼狗叼出血婴的骇人画面、村民狂热的恐惧、那僵硬追索的“尸身”、还有道人指尖流转的白光……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翻腾。
那道人的话在他耳边反复回响:“……非鬼非妖,乃是生魂……有人以邪术……混合了极强的怨念与执念……存活极难……终是祸端……”
怨念?执念?姐姐的?
她死得不明不白,自然有怨!可那玉佩……那玉佩又怎么解释?若真是姐姐的执念化作那尸骸追来,为何道人又说那尸骸的目标是“收回”?被谁收回?
幕后之人。
这四个字像毒蛇一样钻进他心里,盘踞不去。是谁用这样歹毒的手段,害了姐姐,又弄出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孩子?目的何在?
道人最后的话更像是一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先顾眼前生者”——是啊,他崔二娃还活着。可知道了这些,他还能像以前那样只顾砍柴吃饭吗?姐姐就这么白白死了?那孩子,那或许是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的延续,就这么被带入深山,前途未卜?
一股极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混杂着恐惧、茫然、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关于真相的灼热焦渴。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猛地从稻草堆里爬起来,因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扶住冰冷的土墙才站稳。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小屋,外面月色清冷,山林寂静,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那道人身法如鬼魅,早已去得远了。
崔二娃站在夜风里,浑身发冷,却有一股邪火在心底烧。他认准了道人消失的大致方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迈开腿追了过去。他不知道要去哪找,也不知道找到后能怎样,但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他会被心里的疑惧和谜团彻底逼疯。
山路在月光下蜿蜒曲折,如同覆着一层惨白的霜。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不顾荆棘刮破衣服和皮肤,耳朵竖起着,捕捉着山林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搜寻着地面可能留下的足迹或是其他痕迹。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那道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就在他气喘吁吁,几乎要绝望地放弃时,一阵极轻微的山风,送来了某种异常的气息——不是腐土腥气,而是一种极淡、极清冷的檀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味。
这气味与这荒山野岭格格不入!
崔二娃精神一振,立刻循着那气味飘来的方向摸去。他变得格外小心,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身体紧贴着山壁和树木的阴影移动。
穿过一片密林,眼前地势略微开阔,是一处背风的山坳。那清冷檀香的气息在这里明显了一些。
山坳尽头,紧靠着陡峭的石壁,似乎有一个天然的洞穴入口,被几丛茂密的藤蔓遮掩了大半,若不仔细看极难发现。洞口前方的空地上,有被人简单清理过的痕迹,几块石头垒成一个简单的圈,里面残留着一点极细微的灰烬,似乎曾燃过火堆,却又收拾得异常干净。
是这里吗?那道人的落脚处?
崔二娃的心跳再次加剧。他屏住呼吸,借着岩石和灌木的掩护,一点点靠近。他不敢直接进去,而是小心翼翼地绕到侧面,寻找能窥视洞内的角度。
洞内似乎不深,借着月光,能隐约看到里面有一方平整的石台,像是天然的床榻。此刻,那青灰色道袍的身影正背对着洞口,站在石台边,微微俯身。
石台上铺着些干净的软草,那个从尸腹中剖出的婴孩,正躺在上面。孩子不再昏睡,小小的手脚轻轻舞动着,竟然没有哭闹。
道人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的暗色葫芦,正极其小心地从里面倒出几滴清亮的液体,滴入孩子的口中。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与方才弹指间驱散邪物的凌厉判若两人。
孩子咂咂嘴,似乎吞咽了下去。
随后,道人将葫芦收起,右掌再次抬起,虚悬在孩子身体上方,指尖有微不可见的柔和白光缓缓流转,如同温煦的暖流,轻轻笼罩住那幼小的身体。孩子似乎极为受用,舞动的手脚渐渐安分下来,黑亮的眼睛望着道人,嘴里发出极轻微的“咿呀”声。
是在……治疗?安抚?
崔二娃紧紧盯着,大气不敢出。他看到那枚小小的鱼形玉佩,此刻正被解了下来,放在孩子身边的石台上。
道人做完这一切,静立片刻,似乎在观察孩子的反应。然后,他缓缓直起身,转过身来。
崔二娃吓得猛地一缩头,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壁,一动不敢动。
洞里并没有传出任何异动的声响。片刻后,他才敢再次一点点探出眼睛。
道人并未发现他,而是走到了洞口那片空地上,负手而立,仰望着天际的残月。清冷的月光洒在他清癯的脸上,他的神情依旧平静,但崔二娃却似乎从他微蹙的眉宇间,看到了一抹极深重的凝肃。
山风拂动他的道袍和下摆,飘然若仙,却又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凝固在山崖间的石像,与这沉沉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崔二娃藏在暗处,手脚早已冻得麻木,心里却翻江倒海。这道人似乎并无恶意,甚至在悉心照料那孩子。可他口中的“邪术”、“怨念”、“幕后之人”又究竟指向什么?姐姐的死,这孩子的生,到底隐藏着怎样可怕的秘密?
他知道,自己窥见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而这道人,是这迷雾中,他唯一能抓住的、却也不知是福是祸的线索。
他不敢再停留,趁着道人凝望月色,屏住呼吸,一步步、极其缓慢地向后退去,直至彻底脱离那山坳,重新没入黑暗的林中。
他需要藏起来,等待天亮。他需要知道更多。而这座深山和那个神秘的道人,显然还藏着远比那复活的尸身更为惊人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