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砸在脸上,冰冷刺骨,和血混在一起,淌进眼睛里,视野一片模糊的红。
我拄着卷刃的长枪,站在堆积如山的尸骸中间,喘着粗气。每一下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带着铁锈般的腥味。城墙破了三个大口子,蛮族的弯刀在火光里闪着淬毒的冷光,还在不断往上涌。
十年了。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十年。
从十六岁那年偷偷披上阿爹的旧甲,混进萧执的亲军,跟着他来到这苦寒的北疆,到如今二十六岁,守这座孤城整整第十个年头。
耳边是震天的喊杀声,兵器碰撞的刺耳锐响,还有垂死之人的哀嚎。可这些声音都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听不真切。
我抬起头,透过雪水和雨水,望向南方。
京城的方向。
他应该已经到了吧凯旋的仪式……隆重吗百姓们是不是都涌上街头,欢呼着英雄的名字陛下是不是亲自斟酒,赐下无上的荣光
萧执。
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刀,烙在心口。
十年前,他年少袭爵,意气风发,奉命镇守边疆。我躲在送行的人群里,看着他银甲白袍,骑在高头大马上,眉眼锐利得像出鞘的剑。
人群喧嚣,我却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说:阿沅,等我回来,风风光光娶你。
我信了。
所以当他大军开拔,我撕了裙摆,束了胸,抹黑了脸,混在了辎重营里,一路跟到了这鸟不拉屎的边关。
他没认出我。或者说,他根本无暇留意一个瘦小的士卒。
我从最低等的伙头军做起,烧火、做饭、洗马、搬运箭矢……什么都干。直到一次小规模遭遇战,我杀红了眼,救下了他一名被围的亲卫。
他终于注意到我,将我调入亲军。
十年浴血,我从亲军到小队正,再到营尉、副将……最后是他麾下唯一的女将,林沅。
他无数次负伤,我替他挡过刀箭,深夜偷偷给他换药。他熬鹰一样研究战术时,我陪着他,看他眼底血丝弥漫,递上一碗热汤。
我们很少说话。更从无逾矩。
他是主帅,我是下属。仅此而已。
所有人都知道萧将军有个形影不离、悍不畏死的副将林沅,没人知道,我是他的阿沅。
他大概……也快忘了吧。忘了我原本的样子,忘了京城那个娇气地扯着他衣袖,说要吃糖人的小姑娘。
只记得这个满手血茧、一身伤疤的林将军。
也好。
将军!西城门快守不住了!一个满脸是血的校尉踉跄着冲过来,嘶声喊道。
我猛地回神,挥枪格开一支冷箭,哑着嗓子:慌什么!援军就在路上!让还能动的,跟我上!
哪有什么援军。
十天前,最后一支援军被蛮族主力截杀在半路。五天前,送出去的求援信石沉大海。
这座城,早就被放弃了。
我们被放弃了。
萧执带走了最精锐的部队回京受赏,留下我们这些次要的兵力,拖住蛮族残部。
谁都知道,是弃子。
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血和雨水的咸涩味。
萧执,你现在到哪儿了喝到陛下的御酒了吗听到满城的欢呼了吗
你……还记得我吗
一支重箭破空而来,穿透我残破的肩甲,带出一蓬血花。
我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长枪脱手。
视线开始发黑,周围的喊杀声越来越远。
真累啊……
守了十年,真的……太累了。
倒下去的瞬间,我好像看见了很多年前,京城的桃花开得正好,少年将军折下一枝,递给我,嘴角噙着笑。
阿沅,等我。
嗯,等你了。
可惜,等不到了。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
意识浮浮沉沉,好像飘在云端,又好像沉在水底。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地惊醒。
入眼不是阴曹地府,也不是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是一片纯白虚无的空间。
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只有无边无际的白。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是半透明的,穿着那身染血的残破铠甲。
这是……哪儿
殉城之后,就是来这里
【信息输入完毕。欢迎编号739,林沅。】一个冰冷毫无情绪的机械音突兀响起。
谁我警惕地环顾,却什么也看不到。
【基于您强烈的执念与时空坐标契合度,您的意识体已被本系统捕获并暂时维系。】机械音平铺直叙,【正在为您同步当前时空节点影像。】
面前的纯白空间一阵波动,像水面投入石子,荡开涟漪。
一幅清晰的画面缓缓浮现。
是京城!
熟悉的街道,张灯结彩,人头攒动,欢呼声几乎要冲破这虚无的空间,震得我的意识体都在轻微颤抖。
萧将军万岁!
战神凯旋!
天佑我朝!萧大将军威武!
花瓣漫天飞舞,锣鼓喧天。军队穿着锃亮的盔甲,迈着整齐的步伐入城。百姓挤在道路两旁,声嘶力竭地欢呼着,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英雄纯粹的崇拜。
队伍的最前方,那人骑在通体乌黑的骏马上,身披陛下亲赐的金色麒麟铠,阳光照在他身上,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萧执。
他瘦了些,黑了些,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眉眼间不再是十年前出发时的少年锐气,而是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沉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与空寂。
他没有笑,甚至没有看向那些狂热欢呼的百姓,目光平视着前方,幽深得像两口古井,看不到一丝波澜。
好像这满城的喧嚣,这无上的荣光,都与他无关。
我的心口猛地一揪。
他不高兴吗赢了,回来了,这不是他十年征战的所求吗
画面跟着他的队伍前进,一直到了皇宫正门。
盛大的庆功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陛下亲自举杯,百官谀词如潮。
他坐在仅次于陛下的位置,面无表情地接受着一切。酒一杯杯喝下去,他的眼神却越来越空,越来越冷。
盛宴持续到深夜。
他被内侍搀扶着,回到了陛下御赐的、煊赫崭新的将军府。
朱红大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闹。
他挥退了所有下人,一个人,踉跄着走过空旷华丽的庭院,走过回廊,最终停在了后院一株枯败的老梅树下。
那是他从边关带回、唯一亲手种下的东西。
十年征战,九死一生换来的泼天富贵、无上荣光,在他身后堆砌成一座冰冷而陌生的宫殿。
可他只是靠着那棵枯树,慢慢地滑坐下去。
然后,他伸出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看到他的肩膀开始颤抖,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在死寂的庭院里低低响起,像受伤濒死的野兽。
他在哭。
为什么
画面又是一转。
第二日,他入宫面圣。
金銮殿上,他褪下了那身麒麟铠,交还了虎符,将所有的封赏诏书一一退还。
满朝哗然。
陛下惊愕不解。
他却只是跪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声音嘶哑却坚定:臣,别无他求。只求陛下允臣,查阅宫内所有上古秘卷、奇技禁术文献。
你要那些做什么陛下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解。
萧执抬起头,眼底是彻夜未眠的血红,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臣,要寻一法,逆天改命,渡魂续缘。
……
画面开始飞速流转。
皇帝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收回了所有荣光,只保留了他一个虚爵。
他离开了那座华丽的将军府,搬进了京郊一处荒废已久的旧院。
从此,世上少了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多了个疯魔般的痴人。
他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古老竹简、残破玉珏、生涩铜文之中,不眠不休,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鬓角甚至早早地染上了霜色。
他在找,找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方法。
年复一年。
朝堂上再无人提及萧执这个名字,市井间关于战神的传说也逐渐被新的趣闻取代。只有偶尔,还会有人唏嘘一句那位功高盖世却自毁前程、最终疯魔了的将军。
他花光了所有积蓄,变卖了御赐的所有物品,甚至那柄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也送进了当铺,换回一箱谁也看不懂的破烂矿石。
他的手上磨出了新的茧子,不是握剑握出的,而是刻刀和研磨石留下的。
旧院的灯火,常常亮到天明。
窗外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他浑然不觉。
我漂浮在这片纯白的虚无里,看着他疯,看着他执迷,看着他耗尽一切,看着他从一个英武挺拔的将军,变成一个形销骨立、眼中却燃烧着骇人光芒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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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个执念囚禁的囚徒。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碾碎,疼得无法呼吸。
傻瓜……萧执你这个大傻瓜!
为什么不享受你应得的荣光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我不值得……我为你守城,为国捐躯,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没想过要你用这一切来换!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尽管意识体并没有眼泪,但我能感觉到那种剧烈的酸涩和灼痛。
……
不知又过了多久。
旧院之中,一座复杂而精密的奇异装置,终于在他手下成型。由无数泛着冷光的金属线和不知名的晶体矿石构成,结构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中心处是一个仅容一人站立的平台。
整个装置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不时有细小的电弧在金属线间跳跃流窜。
他站在那装置前,头发凌乱,衣衫陈旧,眼底却燃烧着近乎癫狂的火焰。
他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装置中心的晶体,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庞。
阿沅……
他沙哑地、轻轻地唤了一声。
这一声,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我的心口,然后残忍地搅动。
就在这时,旧院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甲碰撞声。
大队的御林军包围了这里。
一名太监总管捧着明黄的圣旨,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萧执接旨——
他缓缓跪下,背影单薄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圣旨冗长,最后几句,却冰冷如刀:
……私研禁术,悖逆天道,触犯国律,即日起,褫夺萧执一切爵位功勋,逐出宗谱,所研邪器,立即销毁!钦此——
他花了十年征战换来的所有功名,花了十年钻研换来的全部心血,在这一刻,被彻底否定,碾落尘埃。
御林军上前,准备摧毁那台庞大的装置。
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低低的,继而变得畅快,甚至疯狂。
他抬起头,看着那宣旨的太监,看着那些冰冷的刀剑,朗声道:用这些,换她,值得。
说完,他猛地转身,在所有御林军冲上来之前,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装置的光门之中!
刺目的白光亮起,吞噬了他的身影。
轰——!
装置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彻底崩溃,炸裂成无数碎片。
御林军们被气浪掀翻在地,呆若木鸡。
那太监总管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纯白的空间里,那幅画面剧烈晃动,最终消散。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
【时空跳转成功。目标坐标已锚定。】机械音冰冷地响起。
眼前的纯白开始扭曲,褪色。
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
……
风吹过荒草,发出呜呜的声响。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芜的野地里,远处是模糊的、熟悉的孤城轮廓。
身体依旧是半透明的。
不远处,空间一阵扭曲,一个身影踉跄着跌落出来,摔倒在地。
是萧执!
他看起来比之前影像里还要憔悴,衣袍被时空之力撕裂成缕,身上满是细小的伤口,嘴角还挂着血丝。
他挣扎着爬起身,环顾四周,那双死寂了多年的眼睛,此刻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
阿沅……阿沅!他嘶哑地喊着我的名字,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试图在这片荒凉中找到我存在的痕迹。
能量扫描开始……检索目标意识体……冰冷的系统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是响彻在这片荒野上空。
萧执猛地停下脚步,紧张地听着。
【检索完成。目标意识体状态:完整。】系统音停顿了一下,【警告:本次跨时空维系能量严重不足。无法完成实体重塑与意识载入。】
萧执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巨大的惊恐,能量不足怎么会能量不足!我用一切换来的!我的所有战功!我的心血!我的……
【能量消耗超出预估。】系统音毫无感情地打断他,【启动备用方案:可选择消耗同行穿越者的全部生命能量与灵魂本源,进行一次性灌注,可百分百复活指定目标。】
同行穿越者
生命能量
灵魂本源
我愣住了。
萧执也愣住了,他脸上血色尽褪,变得一片惨白。
同……同行者他艰难地重复着,眼神涣散了一瞬,猛地抬头,来的,只有我一个!哪里来的同行者!
系统音冰冷地,一字一句地响起,如同最终审判:
【检测到当前时空存在一稳定意识体,编号739,林沅。】
【符合‘同行穿越者’定义。】
【请选择:是否献祭‘林沅’,复活您的目标】
……
风好像都停了。
荒草凝固在空中。
时间不再流动。
萧执像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彻底僵在了原地。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缩成针尖,里面所有的光、所有的希望,在那一刻寸寸碎裂,化为彻底的灰烬和绝望。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下去。
用战功换她。
用荣华换她。
用十年阳寿心血换她。
用一切换她。
最终,换来的选择是——用她的存在,换她的复活
哈哈……哈哈哈……
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眼泪却疯狂地涌出,混合着呕出的胆汁和血丝,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
那不是我认识的萧执。
那是一个被命运玩弄到体无完肤、彻底疯魔的灵魂。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脏疼得像被生生剜出。
我忽然全都明白了。
明白他为何凯旋不喜,为何抛却荣华,为何疯魔十年。
明白他那句用战功换她,值得。
也明白,此刻摆在他面前的,是怎样一场凌迟。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管意识体并不需要呼吸。
我朝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
我的脚步很轻,落在荒草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沉浸在那灭顶的绝望和自我毁灭的癫狂里,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靠近。
直到我停在他面前,挡住了那片荒凉的风。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干呕的动作猛地停住,身体剧烈地一颤,然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涣散,没有焦点,艰难地,一点点地,落在我的脸上。
时间,在他眼中仿佛凝固了。
那里面是空的,盛满了血丝、泪水和无边无际的毁灭欲,此刻,却一点点,被一种极致的茫然、难以置信、以及小心翼翼到极点的微光所取代。
他看着我,像是看一个易碎的幻影,一个一触即破的美梦。
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努力扯起一个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透明,不那么像一缕幽魂。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暖意,就像很多年前,在京城的桃花树下,我等他来时那样。
我看着他破碎的眼眸,轻轻地说:
欢迎回来,萧执。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那里面倒映出我半透明的轮廓,像水中破碎的月影。
欢迎回来。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铁钉,一根根钉进他摇摇欲坠的神智里。
他猛地向后踉跄一步,仿佛我不是他跨越时空苦苦追寻的幻梦,而是索命的幽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彻底扼住般的抽气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我这意识体还要惨白。
不……不是……他摇头,语无伦次,眼神疯狂地在我和那片虚无之间切换,试图否定眼前的存在,幻觉……又是幻觉……系统……系统!他猛地抬头,对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嘶吼,声音撕裂般绝望,你骗我!你耍我!这不是她!这不是——!
【警告:能量持续降低。请尽快做出选择:是否献祭‘林沅’,完成复活程序】机械音冰冷地重复,像催命的符咒,精准地碾过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选择他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恶毒的笑话,癫狂地笑了起来,眼泪却奔涌得更加汹涌,我怎么选你告诉我……我怎么选!我用一切换她回来……不是换我来杀她第二次!
他猛地抱住了头,手指死死抠进头皮,身体蜷缩下去,痛苦得浑身痉挛。我不要选了……我不要了……我放弃……系统!取消!送我回去!或者让我死!随便怎么样!取消!
【指令无法识别。能量不足,无法逆向操作。请尽快选择:是否献祭‘林沅’】系统毫无转圜余地。
他彻底崩溃了,像一头困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
我的心被他的样子碾得粉碎。
我再次上前一步,试图靠近他。
别过来!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弹开,赤红的眼睛惊恐地瞪着我,你不是她!你是系统弄出来骗我的!你是来逼我的!走开!
萧执,我停下脚步,声音放得很轻,很缓,努力穿透他的狂乱,是我。我是阿沅。
我看着他,目光描摹过他憔悴不堪的眉眼,他染了风霜的鬓角,他脸上每一道新添的苦难痕迹。
京城西街的桃花酥,总是我偷吃大半,你背黑锅。
你第一次上战场,回来做了三天噩梦,是我守着你,骗你说我给你下了安神汤,其实就是在热水里放了点糖。
你后背靠近肩胛骨那里,有一道三寸长的疤,是我笨手笨脚给你缝合的,丑得像蜈蚣。你当时疼得龇牙咧嘴,还说以后要是不要我了,就凭这个疤也能把我认回来。
我的声音很平静,一件件数着那些只有我们知道的、细微琐碎的过往。
他的颤抖慢慢停了。
癫狂和戒备从眼中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绝望。他看着我,像是终于被迫认清了残酷的现实。
阿沅……他喃喃道,声音破碎得不成调,真的是你……
是我。我微微笑着,眼泪却终于从意识体的眼眶里滑落,没有温度,没有实感,只是一种情绪决堤的象征,十年不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丑死了。
他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最柔软的地方,所有的挣扎和抵抗瞬间瓦解。他朝我伸出手,指尖穿过我半透明的手臂,捞起一片虚无的空荡。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我,巨大的悲恸终于彻底淹没了他。
对不起……阿沅……对不起……他重复着,像犯错的孩子,除了道歉,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我没能早点回来……我没能守住你……我甚至……我甚至差点……
差点什么差点用我的命,换一个他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复活
他说不出口。
只是痛苦地摇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砸进地上的尘土里。
别说对不起。我打断他,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萧执,你看着我。
他艰难地抬起泪眼。
这十年,我守着城,守着身后万千百姓,也守着你打下的太平。我战死的时候,没有后悔。我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我知道你会回来。我知道你会带着荣耀回来。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个傻子,会走上这条路。
我看向这片我们曾并肩作战、最终埋葬了我的荒野,轻声道:你用十年征战换天下安稳,又用十年阳寿心血换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值得吗
值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偏执的疯狂,没有你,我要那天下安稳有什么用!没有你,我活着就是行尸走肉!阿沅,你告诉我……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系统……系统它……
他又一次被那个残酷的选择逼得濒临窒息。
【最终警告:能源即将耗尽。倒计时:十、九、八……】系统音如同丧钟,敲响在旷野上。
萧执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他徒劳地向我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不……不要……他绝望地嘶鸣。
七、六、五……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牵引力。
并非来自系统,而是来自这片土地,来自我脚下埋葬着我枯骨的地方。一种微弱却坚韧的共鸣,在我意识体深处响起。
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光点,从荒草间、从泥土里、从空气中,缓缓浮现,如同萤火,朝着我汇聚而来。
那是……什么
【检测到异常能量汇聚……来源……判定……此地强烈执念于战死者残存意志……】系统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迟疑和卡顿。
我猛地明白了。
这座城,这片土地,洒满了我和我的将士们的血,承载着我们至死方休的守护之念。
十年,它们未曾散去。
而我的意识体被系统捕获维系,此刻归来,像一个引信,点燃了这些沉寂多年的力量!
它们微弱,却浩瀚如星海。
它们无法让我重生,却似乎……能与那冰冷的系统规则进行最后的抗衡
四、三……
萧执也看到了那些萦绕在我周围、越来越密的金色光点,他眼中重新燃起一丝茫然的希望。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型。
萧执!我疾声道,系统要的是能量!是穿越者的生命和灵魂本源!如果……有别的能量替代呢
他猛地一震,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
系统!他朝着天空咆哮,用尽全部力气,带着最后的、孤注一掷的祈求,你听到没有!用这个!用这些能量!用我的!用我的一切!别碰她!用这些执念能量!用我的灵魂血肉!随便拿去!放过她!
【能量属性不符……规则限定……必须为穿越者……】系统音断断续续,似乎受到那突然涌现的执念能量的干扰。
二……
来不及了!
那些汇聚而来的光点越来越亮,几乎将我的意识体完全包裹。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感,仿佛不再是虚无的魂魄。
我看着萧执,他脸上是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祈求,他在害怕那最后的读秒。
我忽然变得无比平静。
一。
倒计时结束。
但预想中的湮灭没有到来。
那些汇聚而来的金色光点在这一刻达到了鼎盛,轰然爆发,将我和萧执彻底淹没。
【警告!遭遇未知能量冲击!规则冲突……重新计算方案……】系统音变得混乱而急促。
强光中,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体在分解,却又在被那些温暖的执念能量疯狂地重塑、填充。
一个冰冷的选项框,突兀地同时浮现在我和萧执的意识深处。
【检测到可用巨额外部能量(属性:守护执念),可部分激活备用方案B。】
【方案B:消耗此能量,可永久固化目标意识体(编号739,林沅),使其脱离系统绑定,于此时空存在,但无法拥有实体,亦无法被此时空绝大多数生灵感知。同时,需一名穿越者永久滞留此时空,维系能量通道。】
【请选择:是否执行方案B】
【是
/
否】
无法拥有实体,如同孤魂野鬼,永远漂泊在这片荒芜之地。
并且,需要一个人永远留下,作为锚点。
萧执没有丝毫犹豫。
他的选择几乎在选项出现的瞬间就已达成。
强光缓缓散去。
我依旧站在荒野上,身体却不再是半透明的,而是凝实了许多,泛着一层淡淡的、温暖的金色光晕。我能感受到风吹过身体的触感,能闻到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我存在了。以一种奇特的方式。
萧执站在我对面,他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眼神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到近乎卑微的庆幸。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我的手臂。
这一次,没有再穿透过去。
虽然触碰到的感觉并非真实的温热血肉,而是一种温暖的、能量体的实质感。
但足够了。
真的足够了。
他的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然后整个手掌轻轻覆上我的手臂,仿佛确认我不是幻影,终于哽咽出声:……阿沅。
嗯。我笑着,金色的眼泪滑落,我在。
【方案B执行完毕。能量通道稳固。穿越者萧执,你已与此时空绑定,无法离开。】系统音最后一次响起,然后彻底沉寂了下去。
它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剩下这片荒野,的风,和我们。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跨越了二十年,跨越了生死,跨越了时空和规则,我们终于以这种形式,再次相遇在同一片天空下。
他失去了所有战功荣华,失去了回到未来的可能,永远留在了这个时间点,这个埋葬着我的荒芜之地。
我失去了血肉之躯,只能以意识能量的形态存活,陪伴着他。
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又仿佛拥有了一切。
值得吗我又问出了这个问题,看着他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
他握住我的手,那温暖的能量触感让他眼底泛起汹涌的泪意,他却笑了,是十年乃至二十年来,第一个真正抵达眼底的笑容。
能再触碰到你,他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能亲口对你说一句‘我回来了’,一切都值得。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虽然我的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
风依旧吹过荒野,呜咽声却变得温柔。
我们站在坟茔旁,像两个被世界遗忘的孤魂,却又彼此成为了对方的整个世界。
他转而研究科学,用尽一切换来系统,最终失去了所有战功,甚至失去了归途。
但这一刻,他握着她温暖的手,看着她真切的笑容。
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