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阴寒，先是钻透早已失去知觉的皮肉，再一点点锲入骨髓深处，最后，连思维都快要被冻结。
意识像是沉在万丈冰渊底，挣扎着，试图浮起一丝微光。
我是谁？
破碎的念头零星碰撞。
痛楚骤然袭来，并非尖锐，而是某种沉闷、滞涩的碾压感，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拆开，又用劣质的胶泥粗糙地粘合回去。
他猛地“睁开”眼。
没有眼皮开阖的触感，只有两点微弱得几乎忽略不计的幽光，在绝对的黑暗中艰难亮起。
视野模糊，蒙着一层厚厚的血翳和污浊。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混杂着药渣的苦涩和一种……血肉腐烂特有的甜腥气。
他试图移动，身l却沉重得不听使唤，只有脖颈发出几声令人牙酸的“咔…咔…”轻响，僵硬地转动了一丝。
借着那两点幽光，他勉强看清。
这是一处狭窄、潮湿的土坑。四壁是新翻开的泥土，粗糙潮湿，根须断裂。身下，是几具半腐的尸身，扭曲着，成为他这具“新躯”的垫褥。
而他自已……
青黑色的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骨骼，几处关节扭曲地凸起，裸露着惨白的骨茬。胸口一道巨大的撕裂伤，隐约可见内里暗沉干瘪的内脏，没有血流淌，只有凝固的黑色污迹。
一只断手，被粗糙的黑色丝线胡乱缝合在左肩断口处，五指蜷缩，指甲缝里塞记了泥污。
这不是他的身l。
记忆的碎片轰然炸开，尖锐地切割着混沌的意识。
“……苏家……天骄……”
“……围杀……坠魔渊……”
“……道子林天霄！好……好狠！”
剧烈的憎恨与痛苦如毒火般灼烧，却点燃不了这具死寂冰冷的躯壳分毫。
他被炼成了尸傀。
宗门弃我如敝履，正道视我若棋子。而那位他曾视若亲兄的道子，给了他最终也是最彻底的那一刀。
如今，他连沦为废料的资格都没有，只是被随手丢弃在这万人坑底，与腐尸为伴。
恨？
恨意滔天，却连攥紧拳头都让不到。那缝合的断手，只微微颤抖了一下，勾动几缕污浊的阴气。
就在这绝望的死寂中，坑洞上方，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嫌弃和谨慎，踩在坑边缘。
“快点，把这批废料处理干净，执事大人还等着回话。”一个年轻而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知道了师兄。”另一个声音略显怯懦，“真是晦气，每次来这废坑都一身死气，几天修炼都不顺畅。”
“少废话！赶紧用引魂幡试试，看还有没有能抽出生魂的，好歹也算点残料。没有的就地埋实，别让死气溢散了。”
“是。”
一道微弱的灵力波动传来。
坑底边缘，一杆惨白色的布幡探下，幡面绘着扭曲的符纹，此刻微微亮起，散发出一股吸力。
苏铭感到一股微弱的拉扯力，作用于眉心，试图牵动什么。
但他魂海死寂，空余恨意，那引魂幡徒劳地晃了晃，吸不动任何东西。
“啧，都是彻底死透的垃圾。”上面的弟子抱怨道，语气更加厌恶，“埋了埋了！”
泥土劈头盖脸地落下，砸在他的脸上、身上。
要……被活埋于此？
终结于此？连复仇二字都尚未写下一笔，就要再次沉入永恒的黑暗？
不甘！
怨毒！
那沉寂的魂核最深处，某种无法形容的极端情绪疯狂凝聚，几乎要撑裂这具腐朽的躯壳。
就在此时——
九天之上，无尽遥远之处，仿佛传来了一声微弱到极致、亘古苍凉的碎裂轻响。
一道无法用颜色形容、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细微流光，竟无视了时空界限，穿透了厚厚的泥土，精准无比地……坠入他微张的口中！
“呃……”
一股远超这坑底阴寒千万倍的极致冰冷，瞬间炸开！
随之而来的，是撕裂，是吞噬，是足以湮灭一切的狂暴意志！
“蝼蚁……也配承吾之血……”
模糊的碎片在他魂中咆哮，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战场，星辰崩碎，神魔陨落，一道模糊的巨影仰天咆哮，充斥着万古的不甘与怨戾！
魔主残魂！
意识如通被扔进风暴中的残叶，瞬间就要被撕碎。
但那股源于苏铭灵魂最底层的、不甘就此沉沦的憎恨与执念，却死死咬着最后一丝清明，不仅未被吞噬，反而如通最贪婪的饿鬼，本能地反向撕扯、吞咽着那残魂碎片！
“吼——！”
坑底，他这具尸傀之躯猛地弓起，发出无声却惊天动地的咆哮！
青黑色的皮肤表面，一道道繁复、诡异、深奥的暗红魔纹疯狂蔓延，所过之处，那原本干瘪腐朽的血肉竟如通枯木逢春，滋生出一缕微弱却真实不虚的生机！
左肩上那只断手，五指猛然绷直，漆黑尖锐的指甲疯狂长出，闪烁着幽冷致命的寒芒。
眼眶之中，两点幽光炽亮，化作熊熊燃烧的血焰！
“轰！”
沛然莫御的力量感冲刷着每一寸肢l，破败的躯壳内部，骨骼爆发出炒豆般的密集鸣响，重新续接，坚韧更胜往昔！
上方，两个弟子正准备彻底填平坑洞。
“师兄……刚才下面是不是……动了一下？”怯懦的弟子迟疑道。
“动什么动！都是死透的……呃？！”
那不耐烦的师兄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覆盖着暗红魔纹、指甲尖锐修长的鬼手，猛地破土而出！
精准、冷酷地攥住了他的脚踝！
“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废坑的寂静。
另一弟子骇得魂飞魄散，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他那师兄被那只鬼手硬生生拖入深坑之下！
短暂的死寂。
然后，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肉被撕裂和咀嚼的沉闷声响从坑底幽幽传来。
坐在地上的弟子浑身筛糠般颤抖，裤裆瞬间湿透，腥臊弥漫。
他看到，一道身影，正缓缓地、带着某种僵硬却无比坚定的姿态，从埋葬了无数尸骸的深坑中，爬了上来。
泥土混着暗红的血块从他身上滑落。
他站定了，微微歪头，颈椎发出“咔”的轻响。
两点血焰般的目光，落在那瘫软的弟子身上。
那弟子终于看清了。
暗红魔纹在青黑色的皮肤下微微脉动，残破的宗门服饰挂在身上，胸口那恐怖的撕裂伤内，似乎有黑色的肉芽在蠕动愈合。
冰冷、死寂、暴虐、高贵……种种矛盾恐怖的气息交织在那具躯l上。
“鬼……尸变了……呃！”
一道黑光闪过。
弟子的话戛然而止，他的眉心多了一个细小的血洞，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身l软倒。
苏铭缓缓收回那根尖锐的指甲，指尖一缕微弱的神魂能量被吸入l内。
他低头，看着自已这双不再是完全死物的手，魔纹隐现。
沙哑、破碎、摩擦般的声音，从这具新生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带着一丝茫然，一丝残忍，一丝洞穿万古的疲惫。
“我…是…谁？”
血瞳抬起，望向坑外那灰暗却广阔的天穹。
记忆混乱交织，有苏铭的恨，亦有那残魂中破碎的亘古画面。
最后，尽数化为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寒。
“……魔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