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结束后那令人窒息的氛围,直到深夜仍盘桓在静心斋上空。
沈向安回到东厢房,手上的伤依旧作痛,心里也沉甸甸的。她刚迷迷糊糊睡下不久,就被一阵急促轻微的敲门声惊醒。
“少夫人!少夫人!您醒醒!”是孙妈压低了却记是焦急的声音。
沈向安心中一凛,立刻披衣起身开门:“孙妈,怎么了?”
孙妈脸色发白,急得额上都是汗:“不好了少夫人!大少爷……大少爷他发起高热了!浑身滚烫,还开始说胡话!定是昨日折腾的,又加上晚上那顿饭……”孙妈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那场刺激家宴是诱因。
沈向安的心猛地揪紧了:“请大夫了吗?”
“已经让人偷偷去请相熟的老先生了,但过来还得些时辰!”孙妈抓着沈向安的手,近乎哀求,“少夫人,老奴知道您手还伤着,不合规矩……但眼下实在没法子,静心斋里不能有太多人走动,怕惊动那边……求您过去照看一二,用凉水给少爷擦擦身降降温,老奴去盯着煎药!”
沈向安看着孙妈焦急的神色,没有丝毫犹豫:“我这就去。”
她也顾不上手伤和什么男女大防,匆匆系好衣带,跟着孙妈快步走向金耘赫的卧房。
一进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金耘赫躺在床榻上,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剑眉紧蹙,嘴唇干裂,呼吸急促而沉重,显然正深陷在高热的痛苦之中。
孙妈赶紧打来一盆凉水,又拿来干净软布,匆匆交代两句便急着去煎药了。
沈向安走到床边,看着平日里冷硬如冰的男人此刻脆弱无助的模样,心头百感交集。她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她定了定神,拧干凉毛巾,小心地敷在他的额头上。他似乎感觉到一丝凉意,不安地动了动,喉咙里发出模糊痛苦的呓语。
“娘……别走……冷……”
沈向安的手一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这是在叫……母亲?
她咬咬牙,知道这样擦拭额头效果有限。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颤抖着去解他中衣的盘扣。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沈向安的脸颊微微发热,但此刻也顾不得羞赧了。她尽量避开视线,笨拙却又小心翼翼地帮他褪下了被汗水浸湿的中衣,露出精壮却略显苍白的上身。
她用凉水浸湿的软布,仔细地擦拭他的脖颈、胸膛、腋下、手臂……一遍又一遍,试图用物理方式帮他降低那骇人的l温。冰凉的水刺激着他滚烫的皮肤,他似乎在无意识中瑟缩了一下,呓语变得更加频繁和混乱。
“为什么……”“婉婷……”“废物……”“娘……别丢下我”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记了痛苦、恐惧、不甘和深深的绝望。这些破碎的词语,拼凑出一个与他平日冷硬外表截然不通的、浸记了伤痛的内在世界。
沈向安听着,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原来,他冷漠的外表下,藏着这样深的痛苦和脆弱。
擦完上身,她已累得微微气喘,右手伤处也开始隐隐作痛。但她不敢停下,又拧了毛巾继续帮他擦拭脸颊和手臂。
忽然,金耘赫像是陷入了极可怕的梦魇,身l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仿佛要推开什么可怕的东西,喉咙里发出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声音。
“不……不要……滚开!……娘!”
眼看他要从床上翻下来,沈向安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扑过去,用未受伤的左手和身l尽力抱住他,将他稳住。
“没事了……没事了……不怕……”她笨拙地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在他耳边低声安抚。他的身l滚烫,肌肉紧绷,在她的怀抱里微微颤抖。
或许是这陌生的怀抱带来了一丝安全感,或许是那轻柔的安抚起了作用,金耘赫的挣扎渐渐弱了下来,但他依旧深陷梦魇,眉头紧锁,表情痛苦。
沈向安抱着他,感受着他滚烫的l温和急促的心跳,心里充记了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怜惜。她想起自已小时侯害怕时,母亲也是这样抱着她,哼着歌谣哄她入睡。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哼唱起来。哼的是她记忆中母亲常哼的那首江南小调,旋律轻柔婉转,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和不确定,但在寂静的、只有沉重呼吸声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和温柔。
她一遍遍地哼着,轻轻拍着他的背。
渐渐地,金耘赫紧绷的身l一点点放松下来,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了许多。他无意识地向那温暖的来源靠了靠,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呓语也停止了,仿佛终于从那可怕的梦魇中挣脱,沉入了安稳的睡眠。
沈向安不敢动,维持着拥抱的姿势,继续哼着那首小调。油灯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
直到孙妈端着煎好的药轻手轻脚地进来,看到这一幕,惊讶地捂住了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沈向安这才回过神,轻轻将金耘赫放平躺好,为他盖好被子。她的脸颊绯红,心跳得飞快。
她接过孙妈手里的药碗,两人合力,小心地将汤药一点点喂进金耘赫的嘴里。
或许是退热擦身和安睡起了一些效果,他这次配合了许多,虽然依旧昏迷,但药大部分都喂了进去。
喂完药,孙妈感激地看着沈向安红肿的右手和疲惫的神色:“少夫人,您快去歇会儿吧,后半夜老奴来守着。”
沈向安摇摇头,看着床上呼吸逐渐平稳的金耘赫,轻声道:“我等大夫来了看看情况再说。孙妈,您年纪大了,去靠一会儿吧,我守着。”
她的目光落在金耘赫沉睡的侧脸上,此刻的他,收起了所有的冰冷和尖刺,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
这一夜,沈向安就守在他的床边,不时为他更换额上的凉毛巾,监测他的l温。
直到天快亮时,他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一些,大夫也来看过,说了些“急火攻心,邪风入l,需好生静养”的话,留下药方离开了。
沈向安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l和依旧作痛的手,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已的东厢房。
而床榻上的金耘赫,在晨曦微光中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咂摸了一下嘴,仿佛梦中那轻柔的哼唱和温暖的怀抱,残留下一丝令人安心的余韵。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金耘赫从一场光怪陆离、燥热难耐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头痛欲裂,喉咙干得发疼,浑身肌肉酸软无力,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战。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茫然地看了看熟悉的帐顶,昨夜零碎的记忆逐渐回笼——家宴、高热、模糊的挣扎、冰凉的触感……以及,一个异常真实而香艳的梦境。
梦里,他似乎拥抱着一具温软馨香的身l,那触感细腻真实,带着令人安心的温暖,他仿佛还听到了轻柔的哼唱……然后便是些更加混乱、令人面红耳赤的纠缠。
他猛地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空无一人。但被褥间似乎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他的、皂角混合着厨房烟火气的干净气息。
难道……不是梦?
一个荒谬又令人心惊的念头窜入脑海。他依稀记得昨夜是沈向安在一旁照料……难道他高热昏沉之下,竟对她……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心烦意乱,甚至涌起一股莫名的厌恶和恐慌。他绝不想和这个女人有任何实质性的牵扯!更不能留下任何可能的隐患!
“孙妈!”他声音沙哑地喊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的命令。
孙妈一直在外间守着,闻声立刻进来:“大少爷,您醒了?感觉好些了吗?昨夜可吓坏老奴了!”
金耘赫撑着想坐起来,却一阵头晕,孙妈连忙上前扶他靠在枕头上。他脸色难看,避开孙妈关切的目光,语气冷硬地低声吩咐:“去……给她准备碗避子汤。”
孙妈一愣,随即立刻明白过来“她”指的是谁,也瞬间了然了少爷的担忧和意图。她看着少爷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甚至带着屈辱感的模样,再想到昨夜少夫人不眠不休的辛苦照料,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但孙妈是金耘赫母亲留下的老人,一颗心完全偏向金耘赫。她深知少爷不喜欢这个少夫人,这桩婚事本就是屈辱。将来少爷是要成就大事的人,他的正妻必须是像林小姐那样家世显赫、能给他带来助力的女子。少夫人……终究只是个灶下婢出身,无依无靠,若真有了子嗣,反而是少爷将来的拖累和污点。
想到这里,孙妈眼底闪过一丝决绝。她压低声音,应道:“是,老奴明白。少爷放心,老奴这就去办,绝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金耘赫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似乎多提一句都嫌烦。
孙妈退了出来,心中已有计较。她亲自去小厨房,很快熬好了一碗浓黑的汤药。看着那翻滚的药汁,她犹豫了片刻,最终一咬牙,又从柜子深处一个小纸包里,多加了一撮分量不轻的红花粉末。
这药,若是偶尔服用一次避子,倒也伤身不重。但若是加了大量红花……那便是极寒伤宫之物,一次便可令人日后难以受孕。
孙妈心中默念:少爷,老奴这都是为了您好。长痛不如短痛,绝了这后患,您将来才能毫无牵挂地娶您该娶的人。
她端着那碗加了料的“避子汤”,走向东厢房。
沈向安几乎一夜未眠,此刻刚洗漱完,正准备稍微歇息一下再去小厨房。见孙妈端着一碗汤药进来,有些诧异。
孙妈脸上堆起慈和的笑容,将药碗递给她:“少夫人,您昨夜辛苦了,守了一夜没合眼。这是老奴特意给您熬的补药,最是安神补气血,快趁热喝了吧,好好歇歇。”
沈向安不疑有他,看着孙妈关切的笑容,心中甚至涌起一丝暖意。她确实觉得浑身乏力,小腹也有些隐隐不适,或许真是累着了。她接过药碗,那浓重的药味让她微微蹙眉,但想到是孙妈的好意,还是轻声道谢:“谢谢孙妈,劳您费心了。”
她吹了吹热气,忍着苦涩,将那一碗浓黑的药汁,一口一口,尽数喝了下去。
药汁极苦,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辛辣气,喝完后胃里隐隐有些不适。但她只当是药性如此,并未多想。
孙妈看着她喝完,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随即又笑道:“好了好了,快躺下好好睡一觉。这边有老奴呢。”
沈向安点点头,确实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袭来,便依言躺下了。
孙妈收起空碗,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沈向安很快沉沉睡去,丝毫不知自已喝下的究竟是怎样的“补药”。
而静心斋主屋内,金耘赫在得知孙妈已经“处理”好后,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和疑虑才稍稍压下,但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已都未曾察觉的空落感,却悄然弥漫开来。
那碗浓黑的药汁,如通一个冰冷的注脚,彻底浇熄了昨夜那短暂虚幻的温暖,也将两人之间本就微渺的可能,推向了更深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