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蹲在青石板路上,指尖摩挲着墙根处一块半露的砖。砖面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嵌着几星潮湿的绿苔,像谁不小心滴在时光里的墨。巷口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滚过来,停在他脚边,叶尖还沾着刚才那场小雨的水渍。
这是他第三次来这条叫“烟袋斜”的老巷。前两次都是跟着拆迁办的图纸匆匆走过,只记得灰扑扑的屋顶和墙上“拆”字的红油漆。直到昨天整理母亲的旧相册,翻到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年轻的母亲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辫子垂到腰际,身后是挂着“陈记修表铺”木牌的门脸。
“小伙子,又来瞅这巷子啊?”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陈默回头,见一位穿蓝布衫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门边,门楣上“张记裁缝铺”的木牌已经褪色,边角却被摩挲得发亮。
“您是?”陈默站起身。
“我叫张守义,在这儿住了六十年。”老人往巷子里瞥了一眼,“这巷子要拆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来捡念想的?”
陈默从口袋里掏出照片递过去。老人戴上老花镜,手指在照片上轻轻点着:“这老槐树啊,十年前就被台风刮倒了。你母亲是陈老根的闺女吧?他那修表铺,就在我这铺子隔壁,当年他修的怀表,走时比城里的钟表店还准。”
老人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陈默记忆深处的门。他想起小时侯母亲总说,父亲走得早,外公靠修表把她拉扯大。那时他只当是寻常往事,直到母亲上个月突发脑溢血,躺在病床上再也没醒来,他才开始疯狂地想抓住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
“您知道外公后来为什么关了铺子吗?”陈默问。
张守义叹了口气,领着陈默走进裁缝铺。屋里弥漫着樟脑和布料的味道,墙上挂着一台老式缝纫机,机身上的漆已经斑驳。“那年头,电子表开始流行,老陈的修表铺生意越来越差。有天晚上,他熬了半宿修一块古董怀表,第二天就咳血了,查出是肺癌晚期。没半年,人就没了。”
陈默的喉咙发紧,他从未听母亲说过这些。母亲总是笑着说外公是个乐观的人,却从没提过那些艰难的日子。他忽然明白,母亲这辈子的坚韧,都是从外公那里学来的。她独自抚养陈默长大,在工厂里让着三班倒的工作,却从不在他面前抱怨一句。
“老陈走后,这铺子就空着,后来被改成了杂物间。”张守义指着隔壁的门,“你要是想看看,我给你找钥匙。”
锈迹斑斑的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门开了。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里堆记了杂物,墙角结着蜘蛛网。陈默拨开堆积的纸箱,一块木质招牌露了出来,上面“陈记修表铺”五个字虽然褪色,却依然清晰。
他蹲下身,轻轻擦掉招牌上的灰尘。忽然,手指触到一个硬物,是从招牌后面掉下来的一个铁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叠修表工具,还有一个泛黄的笔记本。笔记本的第一页,是外公的字迹,遒劲有力:“修表如修心,半点不能差。”
往后翻,每页都记着修表的记录,日期、顾客姓名、手表型号,甚至连顾客的表情都写得清清楚楚。“今日王婶来修表,说儿子要高考,表走快了怕误了时间,眼神里全是盼头。”“李叔的怀表是他父亲留的,修的时侯要轻些,别碰坏了表盖里的照片。”
翻到最后一页,日期是外公去世前一个月。上面只写了一句话:“给丫头留着的,等她长大了,让她知道,爹没白活。”陈默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滴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
这时,巷口传来挖掘机的轰鸣声。张守义走到门口,望着巷口的施工队,叹了口气:“明天就开始拆了,这些老房子,终究是留不住了。”
陈默看着手里的笔记本,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他掏出手机,给拆迁办的王主任打了个电话:“王主任,烟袋斜巷的拆迁,能不能缓几天?我想把外公的修表铺复原,拍些照片,也算给母亲留个念想。”
王主任犹豫了一下,说:“工期紧,但你的情况特殊,我跟领导申请一下,给你三天时间。”
挂了电话,陈默站起身,眼里有了光。他开始清理修表铺里的杂物,张守义也来帮忙。邻居们听说了这件事,都来帮忙,有的搬杂物,有的找来了当年的老照片。
第二天一早,陈默带着买好的木料和油漆来到铺子里。他按照笔记本里的记录,一点点复原着修表铺的样子。他在墙上挂起外公的修表工具,把那个铁盒子放在柜台中央,又从旧货市场淘来一台老式修表台。
傍晚的时侯,修表铺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夕阳透过窗户,照在“陈记修表铺”的招牌上,镀上了一层金边。陈默坐在修表台前,拿起一把镊子,学着外公的样子,夹起一个小小的齿轮。
这时,手机响了,是医院的电话。护士说,母亲的病情有了好转,今天居然睁开了眼睛,还轻声喊了一句“爹”。
陈默冲出铺子,往医院跑去。巷口的梧桐叶又被风卷起来,落在他身后的青石板路上。他知道,有些东西虽然会随着时光消失,但那些藏在旧巷深处的爱与坚韧,会像微光一样,永远照亮他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