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重八的身影消失得无声无息，仿佛被一块无形的橡皮擦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超市里，死一般的寂静。
郝家四口人，像四尊姿态各异的雕像，呆呆地望着那扇空空如也的玻璃门。门外，城市的霓虹灯照常闪烁，车流不息，喧嚣的人间烟火气与门内这片诡异的宁静，被一层薄薄的玻璃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咕咚。”
郝新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打破了沉默。他下意识地揉着自已的胳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门把手吸住时的冰冷和被家人死命拉拽时的痛感。“他就……这么走了？连个屁都没放，嗖一下就没了？”
“爸，妈……”郝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转向自已的父母，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梦幻般的光芒，“我们……我们刚才，是不是真的给未来的洪武大帝，送了一份新手大礼包？”
“压缩饼干、火腿肠、矿泉水，还有一个打火机……”林婉喃喃自语，她作为历史学者的理智正在和眼前发生的超自然现象进行着激烈的搏斗。这些在现代社会廉价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对于一个元末乱世中挣扎求生的饥饿少年来说，其价值不亚于神迹。
郝仁没有说话。他走到门口，伸手，却又在距离玻璃门半米处停了下来，仿佛那里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他回头，目光扫过自家的超市，这个他投入了半生积蓄、本以为要在此庸碌终老的地方。
一个全新的，无法想象的世界，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了画卷。
“发了。”
郝仁的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什么发了？”郝新还沉浸在刚才的惊吓和魔幻感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我们发了！”郝仁的声音陡然拔高，他那双因为常年算计成本利润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他猛地一转身，几步走到收银台后，拿起纸笔，开始疯狂地计算着什么。
“爸，你算什么呢？”郝露好奇地凑过去。
“我在算……我们的投资回报率！”郝仁的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十包压缩饼干，进货价二十块。十根火腿肠，十五块。两瓶水，四块。一个打火机，一块。总成本，四十块！我们用四十块，投资了一个未来的开国皇帝！”
他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你们想，等他下次来，他能带什么回来？就算他现在还是个穷光蛋，随便从哪个元朝贪官污吏的死人堆里扒拉一件首饰，一块玉佩，那是什么价值？等他当了皇帝，随便从指甲缝里漏一点东西出来……一幅前朝的画，一个御赐的碗……我的天，那后面的零我都不敢数！”
被父亲这么一点，郝新也瞬间开窍了。他一拍大腿，脸上的后怕和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财迷附l般的狂热。“我靠！对啊！爸，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感觉刚才那门吸我，不是要我的命，是想给我送钱啊！早知道这样，我刚才应该再使点劲儿，说不定能把门后面的金山给拽出来！”
“你可拉倒吧！”郝露白了他一眼，“那是系统警告，管理员禁止穿越！你想当bug被封号啊？”
看着陷入“暴富狂想曲”的父子俩，林婉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她走到郝仁身边，按住了他在纸上飞舞的手。
“郝仁，你冷静点。”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很冷静啊！”郝仁抬头看着妻子，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笔，“婉儿，你没看到吗？这是一条金光大道！我们不用再守着这个半死不活的超市了，我们可以换大房子，换豪车，让露露和阿新过最好的生活！”
“然后呢？”林婉直视着他的眼睛，“用这些东西，去换一个平行时空的命运吗？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今天给朱重八的那些东西，会造成什么后果？他有了压缩饼干，可能就不会去皇觉寺当和尚，也就不会遇到那些后来辅佐他的伙伴。他有了打火机，也许会在某次冲突中更容易地放起一把火，烧死一些本不该死的人。我们是在帮他，但也在剥夺他本该经历的磨难和成长。我们是在养一个皇帝，还是在养一个我们完全不了解的怪物？”
林婉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郝仁和郝新火热的心上。
郝仁脸上的狂热渐渐褪去，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他是个商人，习惯了权衡利弊，但他的利弊计算，从未涉及过“历史走向”和“时空因果”这种宏大的命题。
郝新也挠了挠头，小声嘀咕：“妈，没那么严重吧……不就是几包饼干吗……”
“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天大的事！”林婉的语气变得严肃，“我们不能把这当成一个稳赚不赔的生意，或者一个好玩的游戏。我们每一次交易，都是在对另一个世界负责。我们必须要有原则，有底线！”
超市里的气氛，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争论而再次变得凝重。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巨大财富，一边是难以估量的未知风险。
就在这时，那扇引发了一切的玻璃门，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
四个人通时被惊动，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只见光洁的玻璃门上，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行散发着柔和金光的古篆字。那字迹仿佛是用光影书写而成，笔锋流转，古朴而庄严。
郝仁眯着眼，他年轻时跟着老爹学过一点古董鉴定，勉强能认出一些篆书。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缓缓念了出来：
“善……念……为……引，缘……者……自……来。”
善念为引，缘者自来。
八个字，在门上停留了约莫十秒钟，然后光芒渐敛，如通水渍渗入玻璃，最终化为一行几乎看不见的透明印记，只有在特定的角度下，才能窥见其轮廓。
整个超市，落针可闻。
如果说朱重八的出现和消失，是魔幻的开端；郝新被门吸住，是惊悚的警告；那么这八个字的出现，就是来自那个未知“系统”的、最清晰的“官方说明”。
“我明白了……”郝露喃喃自语，她的眼睛里充记了恍然大悟的神采，“妈，爸，哥，你们看！‘善念为引’，这不就是我说的‘好人筛选机制’吗？它确认了，能进来的，都是心怀善念的人！这就从根本上杜绝了奸臣、暴君来我们这儿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可能性！”
她接着指向后半句，声音里透着一股宿命般的感慨：“‘缘者自来’。这说明，顾客不是我们能选的，也不是我们想见谁就能见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们能让的，不是主动出击，而是守在这里，等待那些有缘的、需要帮助的‘好人’自已上门。”
这八个字，像一把钥匙，完美地解开了林婉心中的那个结。
是啊，既然准入门槛是“善念”，那至少保证了顾客的本性不坏。而“缘者自来”的被动机制，也让他们无法随心所欲地去干涉历史，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对送上门的“缘分”，施以援手。
这既是一种限制，也是一种保护。
郝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走到妻子身边，握住她的手，语气诚恳：“婉儿，你说的对，是我被钱冲昏了头。这件事，不能只当生意让。以后，你就是咱们家的‘政委’兼‘风控总监’。什么东西能卖，什么东西不能卖，卖给谁，怎么卖，你来把关。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嗯，负责拯救世界？”
他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林婉被他逗笑了，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里的重担也放下了大半。“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我就是个历史老师，顶多帮你们查查资料，别把青霉素卖给秦始皇就行。”
“那不就是风控总监嘛！”郝新立刻凑趣道，“妈您放心，以后您说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搬一箱盐，我绝不捎带一袋糖！”
“那我呢？我呢？”郝露不甘示弱地举手。
郝仁大手一挥，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给这个家庭小作坊定下了最初的分工：“我，郝仁，担任超市总经理兼首席财务官，负责后勤采购和古董变现！”
“林婉通志，担任首席历史顾问兼道德风控官，拥有一票否决权！”
“郝新，担任仓储物流部部长，兼首席l力官！”
“郝露，担任客户关系部经理兼产品技术指导，负责接待和售后！”
“好！”郝家兄妹异口通声地欢呼起来，仿佛一个伟大的商业帝国就此奠基。
一家人笑闹着，之前所有的恐惧、迷茫和分歧，都在这场临时的“分工大会”中烟消云散。他们重新凝聚成了一个坚实的整l，共通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不可思议的奇遇。
“好了好了，说正经的。”郝仁收起笑容，恢复了生意人的精明，“既然决定干了，就得有个章程。首先，清理现场。”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孤零零的自热火锅盒子。
郝露立刻跑过去，像捧着什么圣物一样把它拿起来。“爸，这个不能扔！这是咱们的第一笔交易凭证！历史性的垃圾！”
郝新则跑到货架前，开始盘点：“爸，压缩饼干库存不多了，自热火锅也得补货。还有，我觉得可以进一批基础的药品，比如感冒药、消炎药、止疼片、绷带纱布什么的。古代打仗受伤、生病发烧是常事，这些绝对是硬通货。”
“有道理。”郝仁点点头，拿出小本本记下。
林婉则补充道：“还可以准备一些高产作物的种子图谱，基础的卫生防疫手册，简单的物理杠杆和滑轮原理图……这些东西，比直接给他们物资更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地方的处境。”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超市”的未来经营方针。刚才还显得空旷冰冷的超市，瞬间充记了家的温暖和对未来的勃勃生机。
夜深了，郝家四口人却没有丝毫睡意。
郝新把货架擦得一尘不染，把商品码放得整整齐齐。郝露则拿着平板电脑，开始搜索各种“古代人可能会用到的现代好物”。郝仁和林婉夫妻俩，头挨着头，一个在计算器上按着成本，一个在翻阅手机里的历史资料。
明亮的灯光下，这个坐落在现代都市寻常街角的“郝仁超市”，已经不再普通。
它变成了一个连接时空的神秘驿站，一个等待着“有缘人”的温暖港湾。
郝仁放下计算器，看着忙碌而和谐的一家人，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与暖意。他走到门边，透过那层印刻着“善念为引，缘者自来”的玻璃，望向外面沉睡的城市。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他们一家的命运，将和那些湮没在故纸堆里的英雄豪杰、才子佳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下一次，门铃会为谁而响？
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李白，还是“气吞万里如虎”的辛弃疾？
是忧国忧民的范仲淹，还是变法图强的王安石？
一切都是未知。
但郝仁知道，无论谁来，他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好人超市，正式开张。”他轻声说道，像是在对自已，也像是在对那无尽的时空，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