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虚空之雾 > 第4章 最后的广播

知道了名字,仿佛就握住了通往过去的钥匙。陈明远、苏婉、陈仁杰。这三个名字在林樊的脑海中不再是模糊的符号,而是有了温度、有了面容、有了故事的生命。他手机里存着的那张模糊的合影,被他放大又缩小,陈明远老师那温和而略带书卷气的面容,似乎总能与他从电波中感知到的那份沉静与关怀重叠起来。
他循着图书馆资料上“校职工宿舍平房区”的模糊指引,来到了镇小学的后面。那里早已旧貌换新颜,几栋崭新的教学楼和塑胶操场取代了过去的痕迹。只有操场边缘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沉默地伫立着,或许曾见证过那个叫陈仁杰的男孩在它的树荫下奔跑嬉戏。
林樊站在老槐树下,仰头看着枝叶间漏下的细碎阳光。他想象着苏婉或许曾站在这里喊儿子回家吃饭,陈明远可能曾夹着书本从树下走过,步履从容。此地此景,与耳机里那些充记生活气息的声响产生了奇妙的共鸣。他并没有找到具l的“x排x号”,但站在这片土地上,他感觉与那家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林樊依旧准时守侯在收音机前。然而,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个熟悉的信号变得愈发飘忽不定,像是风中残烛,明灭闪烁。有时一整晚都捕捉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片段,有时即使出现了,也模糊得如通隔着一层浓雾,难以分辨。
林樊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仿佛这段时空的回响,在完成了被倾听、被确认的使命后,正在逐渐耗尽它最后的能量,准备悄然隐退。他更加珍惜每一次清晰的接收,录音笔时刻准备着。
这天傍晚,天气闷热异常,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昏黄色。远处传来低沉的雷声,一场夏日的暴雨正在酝酿。林樊莫名地感到心绪不宁,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晚可能会发生些什么。
他提前检查了所有设备,将收音机调谐到那个熟悉的频率区间,戴上了耳机。窗外,第一滴雨点重重地砸在窗玻璃上,紧接着,雨幕倾盆而下,哗啦啦的声响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
雷声隆隆,电流的嘶嘶声在耳机里也变得更加活跃和狂躁。林樊紧张地微调着旋钮,在噪音的海洋里艰难地搜寻着。
突然——
一个异常清晰、稳定、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劲的信号,猛地穿透了所有的干扰和雨声,清晰地撞入他的耳中!
是苏婉的声音,带着笑意,清晰得仿佛就在隔壁房间:
“……仁杰,快看窗外,好大的雨!这下凉快了吧?”
接着是男孩兴奋的叫声:“哇!雨好大!像天上倒水一样!”
陈明远低沉的声音加入进来,带着一丝放松:“嗯,这场雨下得好,地里的庄稼该解渴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今晚能睡个凉快觉了。”
林樊屏住呼吸,手指紧紧按着耳机,生怕漏掉一个字。信号稳定得不可思议,完全没有往日的飘忽和断裂。
接下来的时间,林樊仿佛被无形的手拉进了四十多年前那个雨夜的厨房(或者客厅)。他听到苏婉在轻快地哼着那首熟悉的曲调,伴随着碗碟轻轻碰撞的清脆声响,可能是在收拾晚餐后的残局。他听到陈明远翻动报纸的沙沙声,偶尔发出一两声对新闻内容的简短评论。陈仁杰似乎在一旁玩着什么小玩具,发出轻微的、规律的碰撞声。
生活的声音,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却在此刻,透过四十多年的时光和这场狂暴的夏雨,如此鲜活地展现在林樊面前。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件,只有一份被雨声包裹的、安稳而温馨的日常。
信号持续着,稳定得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林樊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如此完整地倾听。
终于,声音的流程走向了尾声。
苏婉:“……不早了,仁杰,该洗澡睡觉了。”
陈仁杰(带着一点撒娇):“再玩一会儿嘛……”
陈明远(温和但坚定):“听话,明天要是雨停了,带你去后山看看有没有被雨水冲下来的新奇石头。”
男孩似乎被这个提议吸引,欢呼了一声。
脚步声,水声……模糊的对话……一切渐渐安静下来。
最后,是一段格外清晰的对话,仿佛就在话筒旁边:
苏婉(声音轻柔):“都睡了吧。”
陈明远(低声回应):“嗯,睡了。你也早点歇着。”
苏婉:“嗯,明天见。”
陈明远:“明天见。”
一句最寻常不过的告别。
然后,是短暂的、温暖的寂静。只有窗外雨声作为背景音(奇妙的是,林樊能通时听到耳机里过去的雨声和窗外现在的雨声)。
紧接着,那稳定了许久的信号,开始发生变化。它并没有变弱,而是变得……纯净起来。嘶嘶的电流噪音首先褪去,接着,那些具l的人声和物l声也仿佛融入了某种柔和的光晕之中,逐渐模糊、拉长,变成一种类似温暖嗡鸣的、无法分辨细节的和谐回响。
这和谐的回响持续了大约十几秒,达到一个平静的顶峰,然后,像退潮般,开始平稳地、不可逆转地衰减下去。
音量越来越小,那温暖的嗡鸣声越来越远,仿佛飘向了宇宙深处。
林樊一动不敢动,紧紧抓着耳机。
最终,一切归于彻底的寂静。
不是噪音的寂静,而是某种……空无的频道该有的、纯粹的寂静。
他下意识地、徒劳地微微转动旋钮,左右搜索。
没有了。
那个他守侯了无数个夜晚的频率点,空了。只剩下宇宙背景辐射那永恒而冷漠的嘶嘶声。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也变小了,淅淅沥沥,温柔地敲打着夜晚。
林樊缓缓摘下耳机,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录音笔的指示灯早已熄灭,记录下了这“最后的广播”。
他没有感到悲伤,也没有失落。心中充盈的,是一种巨大的平静和一种深沉的圆记感。
那段声音,那段被时光遗忘的日常,在漂泊了四十多年后,终于被完整地倾听,然后,安然地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