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是冷的,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一层病号服,针一样扎进脊椎。
血大概还在流,温热粘稠,缓慢地洇开,一小滩,贴着腿根,像某种令人作呕的拥抱。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混着铁锈似的腥气,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听着手机嗡嗡的震,屏幕亮着,停在那个刺眼的朋友圈。
苏清清晒了B超单,图片修得精致,配文矫情又恶毒:是双倍的心跳声呀~谢谢宝贝爸爸,辛苦啦!@江砚
沾好孕哟~
底下点赞评论一片喧闹,恭喜声此起彼伏,仿佛这是什么普天同庆的喜事。
时间掐得真准。
我刚被推出来,麻药还没散尽,孩子没了的消息大概刚传回江家。
手机又震,这次是婆婆。
指尖冻得有些僵,划了好几下才接通。
那头的声音尖利,迫不及待地穿透听筒,砸在空寂的走廊上:沈微看到了吧!清清怀的可是双胞胎!是我们江家的种!金贵着呢!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没出声。
她顿了一下,像是要彻底碾碎什么,语气里的嫌恶几乎凝成实质:你那个赔钱货没了正好!不下蛋的母鸡还有脸占着窝赶紧滚!别脏了江家的地!
电话挂得干脆利落。
忙音嘟嘟地响。
我靠着冰冷的墙,慢慢闭上眼睛。额角有汗,或者也许是别的什么,冰凉的,滑下去。
走廊尽头有脚步声,两个护士推着仪器车过去,轮子压过地砖,咕噜咕噜的响。没人看我一眼。
流产生在私立医院,江家要脸面,遮遮掩掩。此刻倒方便了谁。
很久,也许并没有很久。
我动了动手指,血液重新开始流动似的,带着一种麻木的刺痛。
我扶着墙,试着站起来。腿很软,身下撕裂的痛楚猛地袭来,眼前黑了一瞬。我狠狠咬住下唇,尝到一点血腥味,那点锐痛逼退黑暗。
站直了。
血顺着腿根流下去,淌过皮肤,留下黏腻的痕迹。一步,一步,挪进旁边的卫生间。
大理石洗手台光可鉴人,映出一张脸,苍白得像鬼,头发被冷汗浸透,一绺绺贴在额角。眼底是死的,没有一点光。
我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地冲下来。伸手去接,掬起一捧,扑在脸上。冷得一个激灵。
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滴,和那些不该有的痕迹混在一起。
镜子里的人,眼底那点死寂慢慢沉下去,翻上来一点别的什么东西,黑沉沉的,看不透。
用纸巾一点点擦干手,擦掉脸上的水渍。然后拿出手机。
屏幕解锁,指尖在上面悬停了一会儿。
找到那个几乎从未主动拨过的号码。
拨通。
响了三声,那边接了。背景音很安静,像在书房。
微微男人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他大概看到了来电显示。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女人,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
爸。
江家说您女儿是废物。
说我不下蛋,占着窝。
电话那头沉默下去。
一种极沉的、山雨欲来的沉默。空气都凝住了。
几秒后,声音重新响起,温度低得能冻结血液。
位置。
医院门口。我报上名字。
等着。
电话切断。
我撑着洗手台,又看了一眼镜子。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挪出医院大门。
夜风裹着初秋的凉意吹过来,我穿着单薄的病号服,站在路边。血大概又把衣服弄脏了,风一吹,冷得钻心。
没等多久。
一辆黑色迈巴赫几乎悄无声息地滑到面前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神色肃穆,目光在我身上一扫,极快地评估了什么,然后拉开后座车门。
小姐。
我没看他,弯腰坐进去。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皮革和淡淡檀香的味道。司机目不斜视。
车窗外,城市的流光飞速倒退。
我靠在后座,闭上眼睛。
三天。
江砚是第三天早上出现的。
我临时住在市中心一套顶层公寓里,寸土寸金的地方,安保极严。他进不来,只能在楼下堵。
下来拿份文件的时间,被他撞见。
他看起来糟透了。
昂贵的西装皱巴巴的,像是几天没换,眼底全是红血丝,下巴上冒着一层青黑的胡茬。曾经那种挥斥方遒、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倨傲,碎得干干净净。
他几步冲过来,几乎要抓住我的手臂,被旁边穿着黑西装的助理面无表情地格开。
微微!他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颤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原谅我这一次!
他试图推开助理的阻拦,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是疯狂的悔恨和恐惧。
是苏清清那个贱人勾引我!是她给我下了药!我糊涂!我他妈不是人!他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响声清脆。
孩子……我们的孩子没了,我也心痛啊!妈那是老糊涂了,她胡说八道!我已经说过她了!微微,你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再也不会了!
他语无伦次,试图剖白,眼泪和鼻涕一起下来,混在那张狼狈不堪的脸上。
曾经,这张脸的一个皱眉都能让我心绪不宁。
现在看着,只觉得嘈杂。像一场拙劣的滑稽戏。
我怀里抱着那份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静静看着他。脸上大概没什么表情。
他见我不为所动,腿一软,竟是真的噗通一声跪在了公寓楼前冰冷昂贵的大理石地面上。
引来远处几个行人的侧目。
微微!我给你磕头!我给你认错!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遍,又一遍。
江家不能倒!那是我爸一辈子的心血!微微!你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看在我们……我们死去的孩子份上,求你高抬贵手!你跟沈先生说一句,一句就好!
助理看向我,用眼神询问是否需要强行驱离。
我几不可查地摇了一下头。
看着他额头上迅速红肿起来,沾着灰土的狼狈样子。
曾经那个把我捧在手心,会在深夜跑遍半座城为我买一碗糖水的青年,早就死在了岁月和贪婪里。
现在这个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男人,陌生得让人心惊。
江砚。我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他瞬间停止了动作,猛地抬头,充满希冀地望着我。
孩子没了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我躺在医院冷地上,给你打了十一个电话。
你关机。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张着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我在给苏清清选包……他下意识地喃喃,随即猛地惊醒,疯狂摇头,不!不是!我是被迫的!她逼我的!
我没什么兴趣地移开目光,对助理道:走吧。
助理立刻侧身,护着我走向停在一旁的车。
微微!沈微!江砚在我身后爆发出凄厉的哭嚎,试图扑过来,被迅速上前的保安拦住,你不能这么狠心!你会后悔的!沈微——!
车门关上,隔绝了所有噪音。
世界清静了。
车开出很远,似乎还能隐约听到那绝望的嘶吼,像困兽的哀鸣。
追妻火葬场
可惜,烧成灰也扬了。
我以为这场闹剧至此,已算落幕。
直到第二天下午,我被一通电话叫回沈家老宅。
气氛诡异。
我爸沈如山坐在客厅主位的沙发上,端着茶杯,脸色看不出喜怒。
而苏清清,就坐在他旁边那张单人沙发里,穿着一身柔软的米白色针织裙,小腹似乎还看不出什么凸起。她脸上挂着乖巧又羞涩的笑容,正拿着一份文件递给我爸。
最扎眼的是,她另一只手,亲昵地挽着我爸的手臂。
我脚步顿在客厅入口。
苏清清看见我,眼睛一亮,笑容更深了几分,声音甜得发腻:姐姐回来啦
她晃了晃我爸的手臂,语气娇憨,像是在分享什么天大的喜事:叔叔,正好姐姐也回来了,您快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呀!以后,我肚子里这两个宝贝,才是沈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呢!
她微微扬起下巴,看向我,眼底的得意和挑衅几乎要溢出来。
姐姐,你那个没福气的孩子没了也好,省得将来……呀,你看我,不会说话。她掩嘴轻笑,毫无歉意,反正以后有我的宝宝们孝顺叔叔和姐姐,一样的。
我爸放下茶杯,拍了拍苏清清的手背,目光落在我身上,沉稳依旧,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整个客厅落针可闻,所有佣人都垂着眼,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我看着苏清清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看着她挽着我父亲的手,看着我爸那看不出情绪的脸。
原来在这等着我。
釜底抽薪。
真够可以的。
我忽然笑了出来。
声音不大,但在极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清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我爸的目光微凝。
我不急不缓地走过去,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比苏清清手里那份更厚重,纸张更挺括。
封面中央,烫金的徽章和遗产继承公证书几个字,醒目至极。
我把它轻轻放在我爸面前的黄花梨茶几上。
爸,我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巧了。
我抬眼,目光精准地钉在瞬间变了脸色的苏清清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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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昨天刚立的遗嘱。
上面说——
我的笑容冷下来,眼底结冰。
死人,才配给您生孩子。
苏清清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挽着我爸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他昂贵的西装料子里。
那双刚刚还盛满了得意和挑衅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迅速蔓延开的恐惧。
她像是被人凭空掐住了脖子,呼吸都停滞了。
我爸沈如山的目光,从那份烫金的公证书上缓缓抬起,落在我脸上。
深沉,锐利,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穿透的审视。
客厅里那口昂贵西洋座钟的秒针,咔哒、咔哒,走得格外沉重,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空气凝固成了冰。
我迎着他的目光,脸上那点冷意散去了,重新挂上一点浅淡的,看不出情绪的笑。
苏清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利得有些破音,带着颤抖:不……不可能!你骗人!叔叔昨天明明……
她猛地收声,像是意识到失言,惊慌地看向沈如山。
沈如山没看她,依旧看着我。他放在膝上的手,食指极轻地敲击了一下。
微微,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却自有一股压人的重量,这件事……
我没让他说完。
弯腰,指尖按在那份公证书上,轻轻推向他的方向。
律师那边有完整备案和流程记录,父亲您现在就可以确认。我的语气恭敬又疏离,像对待任何一个重要的商业伙伴,王律师和他的团队就在偏厅等候。
苏清清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脸色从惨白转向灰败。她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挽着沈如山的手滑落下来,整个人缩进沙发里,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小腹。
那是一种徒劳的防护姿态。
沈如山的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移开,垂眸,盯着那份公证书烫金的徽章。
良久。
他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听不出意味。
他抬手,并没有翻开公证书,而是对侍立在角落的管家做了个手势。
管家立刻无声地躬身,快步走向偏厅。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无疑是在油锅里煎熬。
苏清清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不停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瞟沈如山,又恐惧地迅速移开。
王律师带着两名助理走进来,西装革履,表情专业而冷峻。他们只是冲沈如山微微颔首,便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三尊冰冷的雕像。
无需多言,姿态已然说明一切。
沈如山点了点头。
他终于伸出手,翻开了那份公证书。
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看得很慢,一页,一页。
客厅里只剩下他翻页的声音,和苏清清越来越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
终于,他合上了文件。
抬起眼。
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苏清清脸上。
没有任何温度。
像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苏清清猛地一颤,像是被那目光烫伤了,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叔叔……不,沈先生……我……我不是……是您说……您说喜欢……
她语无伦次,试图抓住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倚仗都没有。
沈如山没说话,只是极淡地摆了摆手。
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苏清清身后。
沈先生!苏清清尖叫起来,彻底崩溃,我怀了您的孩子!是双胞胎!是您江家的种啊!您说过只要我怀上就——
保镖没有给她说完的机会,一左一右,毫不留情地将她从沙发上架了起来。
不!不要!放开我!沈先生!求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她的哭喊声凄厉绝望,双腿徒劳地蹬踹挣扎,被迅速拖向客厅侧门。
声音远去,消失。
客厅里重新恢复死寂。
沈如山端起已经冷掉的茶,喝了一口,然后看向我。
处理干净了。他说。
语气平淡得像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我笑了笑,没接话。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后靠,目光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审视,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
这份遗嘱,他指尖点了点公证书,我确实立了。但原定的继承人,是你和江砚的孩子。
现在,他顿了顿,你打算怎么办
我看着我的父亲,商海沉浮几十年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的男人。
在他的世界里,利益永恒,血脉只是工具。有用的,捧上天;没用的,弃如敝履。包括我,也包括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
我弯腰,拿起茶几上那份属于我的公证书。
指尖拂过冰凉的封面。
爸,我抬眼,对他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或许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笑容,死人,才配给您生孩子。
这是您立的规矩。
我只是,我微微偏头,语气轻描淡写,提前学会了而已。
我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转身,踩着光滑如镜的地面,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身后,是一片彻底的、冰冷的沉默。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外照进来,拉长我的影子。
空气里,只剩下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清晰,稳定。
一步一步。
走向外面广阔的天光。
身后沉重的雕花木门无声合拢,彻底隔绝了老宅里那片冰冷死寂的空气。
阳光猛烈地浇下来,砸在皮肤上,带着初秋特有的、一种近乎残忍的明亮。我站在廊下,手里那份公证书的硬质封面硌着指尖,冰凉一片。
车里,助理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没多问,只平稳地发动了车子。
城市在车窗外流动,繁华喧嚣,一如既往。仿佛方才那场足以碾碎人性的闹剧,不过是投石入湖,涟漪散尽,湖面依旧平滑如镜。
手机在包里震动,一下,又一下,固执得令人心烦。
我没看。
不用看也知道会是谁。
江砚。或者他那个此刻大概已经天塌地陷的母亲。
哀求,咒骂,歇斯底里。
意料之中。
车轮碾过路面,细微的震动传导入身体,小腹深处似乎又隐隐抽痛起来。那痛楚很轻,却带着鲜明的记忆,勾连着冰冷的瓷砖,粘稠的血,和手机屏幕上刺眼的双倍心跳。
我闭上眼,靠进柔软的真皮座椅里。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老宅里那股陈旧的檀香,混合着苏清清身上甜腻的香水味,令人作呕。
车子驶入公寓地下车库。
电梯无声上升,数字一层层跳动。
叮——
门开。
公寓门口,意料之外地,站着一个人。
不是江砚。
是江母。
曾经那个珠光宝气、用眼角余光打量我的贵妇,此刻像一株被暴雨摧残过的残花。精心打理的头发散乱了几缕,眼妆晕开,露出底下深刻的皱纹和青黑的眼圈。昂贵的套装也起了褶皱,整个人透着一股仓皇和穷途末路的狼狈。
她一看到我,几乎是扑了过来,枯瘦的手指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指甲掐得我生疼。
沈微!微微!她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和一种极致的恐惧,你救救江家!救救阿砚!你不能这么狠心啊!那是他爸一辈子的心血!你不能看着它垮掉!
她力气大得惊人,摇晃着我。
都是苏清清那个小贱人!是她勾引阿砚!是她不知廉耻爬了你爸的床!我们阿砚是糊涂,是犯了错,可他心里是有你的啊!你们那么多年的感情,难道就比不上一点误会吗
误会我看着她,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
她愣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地点头,眼泪鼻涕一起下来:是误会!都是误会!阿砚他后悔了!他真的要悔死了!你看在他给你下跪磕头的份上,你看在我这个老婆子来求你的份上!你跟沈先生说句话!就一句!
她像是想到什么,猛地从手包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枚成色极佳的翡翠镯子,水头很足,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个!这个你收着!妈……不,阿姨给你的!当初就该给你!是我们江家对不住你!你拿着,去跟沈先生求求情,啊
她把盒子往我怀里塞,那翡翠绿得刺眼。
我轻轻格开她的手。
盒子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镯子滚落出来,在光洁的地砖上转了几圈,停在角落,黯淡无光。
江母看着那镯子,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她靠着墙壁,绝望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江家垮不垮,与我无关。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江砚后悔不后悔,也与我无关。
至于您,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我此刻冰冷无波的脸,在我流产那天,骂我是‘不下蛋的母鸡’,让我‘别脏了江家的地’。
这些话,我微微凑近她,语气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冰碴,您忘了
江母的脸瞬间惨白如纸,血色尽褪。她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眼睛惊恐地圆睁着,身体沿着墙壁慢慢滑下去,最终跌坐在地,发出压抑的、呜咽般的哭声。
我不再看她,绕过她瘫软的身体,拿出钥匙,开门,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门外那片小小的、坍塌的世界。
公寓里很安静,落地窗外是巨大的、喧嚣的城市夕阳。
血色的光铺满天空,壮烈又凄凉。
手机还在震。
这次我拿了出来。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江砚。
我划开接听,没放到耳边。
那头立刻传来他嘶哑崩溃的吼叫,混杂着剧烈的喘息和哭音,像是濒死的野兽:沈微!你够狠!你真他妈够狠!你毁了我!毁了江家!你满意了!啊!
苏清清那个贱人进去了!孩子没了!我爸气得中风了!公司完了!全完了!你现在高兴了吧!啊!
我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挂断了电话。
把那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世界彻底清静了。
夕阳沉下去最后一点余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璀璨如星河。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这片冰冷又繁华的光海。
手机又亮了一下。
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微微,是我,周姨(江砚小姨)。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不合适,但……江家确实对不起你,可阿砚他……唉,你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毕竟是你爱过的人啊。
爱过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记忆里那个会在篮球场下笨拙地给我递水、会在冬夜里把我冰凉的手揣进他口袋、会因为我一句喜欢就跑遍全城找一款绝版CD的青年,早就模糊得只剩下一个暗淡的影子。
后来的江砚,眼里只有利益权衡,只有膨胀的野心和永不餍足的贪婪。他享受着我的家世带来的便利,却又在我的光环下扭曲自卑,转而从苏清清那种毫无底线的崇拜和奉承里寻找可笑的男性尊严。
爱
或许有过。
但早已死在了无数个他应酬晚归的深夜,死在了他手机里那些暧昧不清的信息里,死在了婆婆刻薄的挑剔和苏清清一次次无意的挑衅中。
最终,彻底湮灭在医院冰冷的地板上,和他母亲那通迫不及待的驱逐电话里。
我删除了那条信息。
把这个号码也拖进黑名单。
然后我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楼下安保:以后我不希望有任何江家的人出现在我楼层附近。
明白,沈小姐。
放下电话,我走去浴室。
热水冲刷下来,雾气蒸腾。
镜子里身体苍白瘦削,小腹平坦,只有一些细微的、尚未完全消退的痕迹,提醒着那里曾经孕育过一个短暂的生命。
我伸手,抹去镜面上的水汽,看着里面的自己。
眼底那片死寂的灰烬下面,有什么东西,正在重新凝聚。
冷硬,漠然,带着一丝决绝的清醒。
洗完澡出来,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
来自我爸,沈如山。
我回拨过去。
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处理好了他问,语气平常得像在问一份文件是否签妥。
嗯。
江家那边,不用再理会。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苏清清的孩子,没了。人还在医院,以后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我握着手机,没说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打火机擦燃的轻微声响,他大概点了一支雪茄。
下周末有个慈善晚宴,你跟我一起去。这不是商量,是通知,露个面,有些风声该平息了。
好。
另外,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似乎能透过听筒传过来,城西那个项目,你下周开始接手。负责人我会换掉,你直接对我负责。
我微微一怔。
城西项目是集团近期投入最大的重点板块,之前一直是副总级别的心腹在跟。
……明白。
嗯。他似乎满意了,好好休息。
电话挂断。
我站在客厅中央,巨大的落地窗映出我的身影,渺小,却挺直。
他是在补偿还是觉得我展现了足够的价值和狠劲,值得进一步打磨利用
或许兼而有之。
在他眼里,一切皆是棋子,包括子女。有用的,放上棋盘;没用的,弃掉。情感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立下那份残酷的遗嘱,或许并非完全被苏清清迷惑。更像是一次测试,一次筛选。看我会不会被轻易打倒,看我有没有能力在绝境里反杀,看我心够不够狠,手够不够硬。
显然,我阴差阳错地,通过了这场冷血的测试。
所以,奖励来了。
更大的权柄,更重的责任,以及更深的、无法挣脱的沈家烙印。
我走到吧台,倒了一杯冰水。
冷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寒意。
也好。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变幻,勾勒出欲望与权力的轮廓。
这个世界从来如此冰冷现实。
要么被人踩在脚下,要么把别人踩在脚下。
曾经我选择蒙上眼睛,缩在自以为是的温情假象里,结果就是被人剥皮拆骨,连最后一点血肉都要被榨干利用。
现在,假象撕碎了。
也好。
我举起水杯,对着窗外那片璀璨又冰冷的光海,微微示意。
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游戏,现在才真正开始。
……
一周后,慈善晚宴。
会场衣香鬓影,流光溢彩。水晶灯折射出炫目的光,空气中浮动着香水、雪茄和金钱混合的味道。
我挽着沈如山的手臂出现时,现场有瞬间微妙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探究的,好奇的,敬畏的,幸灾乐祸的。
关于江家的崩塌,关于苏清清的消失,关于沈家大小姐流产后的首次公开露面……流言早已长了翅膀,在场内悄无声息地流转了无数个版本。
我穿着一条剪裁极简的黑色丝绒长裙,首饰只戴了一对珍珠耳钉。脸色略苍白,但妆容精致,眼神平静,看不出丝毫失意或颓唐。
沈如山一如既往的威严沉稳,带着我穿梭在人群里,与人寒暄,接受问候。
他并不刻意提及什么,但每一个介绍这是我女儿沈微的时刻,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候我的身体,我微笑着点头回应:还好,谢谢关心。
语气平淡,无懈可击。
仿佛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角落里有窃窃私语。
看着倒像没事人一样……
能有什么事沈家这位大小姐,以前看着温温吞吞,没想到手段这么狠……
江家算是完了,听说……
嘘,小声点!那位过来了……
几个正低声交谈的富太太立刻噤声,换上得体的笑容迎向我们。
沈先生,微微,好久不见,气色真好。
李太太,张夫人。我点头致意,笑容标准。
目光流转间,我看到不远处,江砚的小姨周姨正端着酒杯,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似乎想上前,又不敢。
我漠然移开视线。
宴至中途,我去露台透气。
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室内的喧嚣和闷热。
刚站定,身后传来一个略显迟疑的男声。
沈小姐
我回头。
是一个有些面生的年轻男人,穿着合体的礼服,气质温文,眼神干净。
抱歉,打扰了。他略显歉意地笑了笑,我是林哲,林氏集团的。之前……在一个科技论坛上,我们见过一次。
我略微点头,没什么印象。
您可能不记得了。他并不尴尬,态度自然,只是看到您一个人在这里,想来打个招呼。您……身体好些了吗
他的问候里没有太多打探,只有适度的关切。
好多了,谢谢。我语气疏离。
他似乎察觉到了,并不纠缠,只是温和地说:夜晚风凉,沈小姐注意身体。
然后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恰到好处的分寸感。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林氏集团,势头正猛的新贵。这个林哲,倒是和他那个咄咄逼人的父亲不太一样。
重新回到场内,沈如山正与人谈笑风生,看到我,目光微不可查地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秒。
晚宴结束。
回去的车上,沈如山闭目养神片刻,忽然开口。
林家的儿子,跟你说了什么
我看着窗外流逝的灯火:问候了一下。
林氏最近想插手城东那块地。他声音平淡,胃口不小。
我沉默着,没接话。
他不再多言。
车内的空气重新归于沉寂。
我知道,新的考题,或许已经摆在了面前。
生活永远是一场接一场的博弈,没有片刻停歇。
第二天,我正式接手城西项目。
项目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前任负责人被毫不留情地清走,留下的是一堆棘手的难题和一群心思各异的下属。
我坐在主位,听着各部门主管汇报情况,问题层出不穷:资金链紧张,审批卡壳,材料供应商坐地起价,施工队闹事……
每一个环节,都透着人为设置的阻碍和深深的恶意。
汇报的人或小心翼翼,或语带试探,或干脆藏着掖着,等着看我的笑话。
一个资历颇老的副总,姓王,是之前那位被换掉的心腹的铁杆,汇报时语气带着明显的不逊和敷衍。
……目前情况就是这样,沈总。之前李总在的时候,这些问题都没这么严重。现在突然全都冒出来,我们也很头疼啊。您看,是不是需要再向集团申请更多的资源和支持不然项目进度恐怕……
他把问题轻飘飘地抛过来,带着推卸责任和刁难的意味。
所有人都在看我。
看我这个空降的、据说心狠手辣但毫无相关经验的大小姐,如何应对。
我翻看着手里的报表,头也没抬。
资金审批流程,卡在哪个环节具体经办人是谁约他明天上午十点,我要见他。
供应商涨价,依据是什么市场波动还是独家垄断列出所有备选供应商名单和评估报告,下午下班前放我桌上。
施工队闹事,根源是拖欠工资还是别有用心负责安抚的人是谁为什么越安抚闹得越凶让他现在就来我办公室说明情况。
我一连串问题抛出,语速平稳,却条理清晰,直指核心。
王副总脸上的敷衍僵住了,额角微微见汗。
沈总,这些……这些细节……
细节决定成败,王副总不知道吗我抬眼,看向他,目光没什么温度,还是你觉得,这些问题不该由你来解决
他脸色变了几变,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明天上午九点,我要看到针对以上所有问题的详细解决方案和时间表。我合上文件夹,声音不重,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做不到的,现在就可以去人事部办交接。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空气凝固了几秒。
我站起身:散会。
走出会议室,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惊疑,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回到办公室,秘书跟进来,低声汇报:沈总,江先生……江砚的母亲,又来了,在楼下大堂,说不见到您就不走。还……还带了几个记者模样的人。
我走到窗边,向下望去。
楼下广场一角,果然围着一小撮人。江母被两个保镖拦着,却还在试图冲撞,头发散乱,状若疯癫。旁边有几个人拿着相机在拍摄。
让安保‘请’他们离开。我语气淡漠,如果记者拍到什么,联系他们的主编。我不希望明天看到任何不该出现的新闻。
是。
秘书快步离去。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城市。
车流如织,人群熙攘。
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和欲望奔波挣扎。
弱肉强食,是这里唯一的法则。
电话响起。
是医院妇产科打来的随访电话。
沈小姐,关于您术后恢复的情况,还有一些注意事项需要跟您确认一下。另外,您的胚胎组织基因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显示……
护士的声音专业而平稳,叙述着一些冰冷的医学数据。
我听着,目光落在窗外遥远的天际线上。
……所以,您之后如果有再孕的计划,建议提前进行更详细的……
不需要了。我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谢谢,以后不必再随访了。
挂断电话。
室内一片寂静。
夕阳的余晖再次洒满房间,温度却一点点褪去。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前一秒,跳出一条财经新闻的推送标题。
江氏集团正式申请破产保护,一代商业传奇黯然落幕
我面无表情地划掉推送。
倒了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摇曳。
敬这个冰冷的世界。
也敬终于冷硬如铁的自己。
窗外的灯火,愈发璀璨明亮。
也愈发,冰冷无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