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太阳毒得能刮下层皮,中巴车在泥坑里蹦迪似的颠了最后一个趔趄,终于吭哧吭哧咽了气,把我,夏橘,穷得叮当响、全靠奖学金和打工苟活的女大学生,扔在了这片鸟不拉屎的山沟沟前。
李家坳,就这儿了!司机师傅嗓门比喇叭还响,顺手一指窗外那条被野草啃得就剩一口气的土路,顺着爬,个把钟头!女娃娃,抓紧时间,天黑前咋也得到了!
我拎着我那塞得快要炸开的破背包——里面是给山里娃子带的旧书和一点文具,蹦下了车。尘土轰一声扑起来,呛得我直咳。抬头望了望天,蓝得发假,太阳明晃晃的,可远处那山,一层叠一层,绿得发黑,看着就让人心里有点怵。
包太沉,勒得我肩膀生疼。穷啊,为了那点实习学分和微薄的支教补贴,不然谁暑假跑这鬼地方来遭罪。
走了没多久,汗就把后背溻透了。土路两边是高高的草稞子,风吹过,唰啦啦响,总觉得里面有东西盯着我。山里静得出奇,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吱儿吱儿叫,叫得人心烦。
拐过一个弯,眼前冷不丁出现一棵老槐树,歪脖子,枝杈张牙舞爪。最吓人的是,那树干上,密密麻麻缠满了褪色发黑的红绳,新的压旧的,风一吹,那些绳结轻轻晃,像无数只小小的手在招。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起下车时,那司机好像嘟囔过一句什么看见红绳树别傻看……具体啥来着当时光顾着心疼我的车钱了,没听清。
正愣神,身后草丛哗啦一响。
我吓得差点跳起来,猛回头。
一个人影钻出来,是个年轻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衬衫,黑裤子,肩上也是个半旧的包,脸上汗津津的,眼睛很亮,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
同学也是去李家坳支教的他开口,声音清朗,我叫小黑,历史系的,大三。你是
夏橘,中文系。我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吓死我了。对啊,一起去这荒山野岭的,能有个伴儿真好,何况还是个看起来挺顺眼的伴儿。
小黑爽快地点点头,很自然地伸手要帮我拿包:我来吧,看你勒得够呛。
我下意识一躲:不用不用,我自己行!穷归穷,骨气还是有的,哪能随便让陌生人帮忙。
小黑的手顿在半空,笑了笑也没坚持。
我们并肩往前走,那棵挂满红绳的歪脖子树就在路边。我忍不住又瞟了一眼,压低声音:哎,你看那树,怪邪乎的。
小黑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山里嘛,老辈子人就爱信这些奇奇怪怪的。估计是祈愿或者避邪用的吧。快走吧,争取天黑前到。
他语气太自然,太理所当然,我那点小忐忑立刻被压了下去。就是,大学生了,还信这些
又闷头走了不知多久,太阳西斜,山里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温度也降了下来。终于,前面看到了几缕炊烟,和一些低矮的土坯房屋的轮廓。
村口一棵大樟树下,蹲着个干瘦的老头,穿着藏青色的旧褂子,手里拿着根旱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看见我们,他慢吞吞站起来,一双眼睛陷在深深的皱纹里,浑浊得像是蒙了一层灰。
女娃娃,他直接略过了小黑,枯柴一样的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是来支教的先生
我被他抓得生疼,点点头:嗯,大爷,我们是……
听好,他打断我,脸凑得很近,一股浓重的烟油味混着泥土气喷在我脸上,天黑前,必须回到村里!一定!
他手指向我们来时的路,指甲缝里全是泥:看见挂红绳的树,莫犹豫,立刻右转三圈,左转三圈,嘴里念‘借过’!听清楚了没
我被他这架势弄得心里发毛,只能愣愣点头。
村里人给你吃的,别管是啥,别接!一口都不能沾!他眼睛死死盯着我,几乎要凸出来,但是!他猛地一顿,另一只手指向旁边的小黑,小黑老师给的,必须吃!记住了没必须吃!
这区别待遇也太明显了吧我莫名其妙,甚至有点想笑,扭头看了眼小黑。小黑站在一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没听见老头的话,只看着远处的村子。
为啥啊大爷我转回头,忍不住问,为啥就小黑老师的能吃
老村长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空洞的眼睛里掠过一种极度恐惧的东西,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因为小黑老师……他三年前进山来支教的时候……就死在那条路上了啊。
嗡的一声,我脑袋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全身的血瞬间凉了。三年前死了
那站在我旁边的是谁!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死寂的刹那,身后,传来一声再熟悉不过的轻笑,带着点无奈和调侃,正是这一路上听了足足一个下午的嗓音——
夏橘,别听他的——
那声音贴得极近,几乎就在我耳根后面,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气。
昨天和你一起进山的我,才是活人啊。
我猛地回头。
小黑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遥,脸上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甚至嘴角还带着一点点笑。
可是他的眼睛,没有光。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井,照不进一丝夕阳的余晖。
老村长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抽气,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脸色瞬间灰败如土,哆嗦着向后退去,像是看到了什么极致的恐怖。
我站在原地,前是形容惊恐、言之凿凿的老村长,后是笑容温和却眼神死寂的小黑。山风刮过村口,冷得我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背包的带子深深勒进我的肩膀,提醒着我这一切荒谬的真实。
谁的规则才是真的
我该……相信谁
我像被钉在了村口的泥地里,前边是抖得快要散架的老村长,后边是眼神能冻死人的小黑——或者说,顶着小黑皮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大脑彻底死机,CPU烧糊的焦味仿佛都能闻见。穷鬼的生存本能却在此时强行重启——跑往哪跑信谁这俩看起来都不像好人啊!
夏橘。身后的小黑又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个清朗的调调,但裹着一层说不出的冷意,村长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总爱说胡话。昨天我们明明是一起进的村,你忘了
老村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老旧的风箱,拼命想说什么,却只剩下一双惊恐至极的眼睛死死瞪着小黑。
你看,小黑甚至往前迈了一小步,语气带了点无奈的委屈,村长是不是连我也认不出来了这病有些年头了。
我汗毛倒竖,猛地往后一跳,拉开距离,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破背包带子,勒得生疼——很好,疼,说明不是做梦。
你…你别过来!声音抖得我自己都听不下去,你…你说你昨天和我进村我们坐的哪趟车司机长什么样
小黑停住脚步,偏头想了想,那神态自然得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中巴车,车号尾数是7,司机是个大叔,嗓门很大,催你赶紧下车,对吧他顿了顿,甚至补充了一个细节,你背包侧袋里的水瓶,盖子没拧紧,下车时还洒了一点水在你裤子上。
我头皮瞬间炸开!
全对!
这怎么可能!如果他是三年前的鬼,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难道老村长真的……老糊涂了
我惊疑不定地看向老村长。他依旧是一副快要窒息的样子,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小黑,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小黑叹了口气,表情近乎怜悯:村长,快回屋歇着吧,又到时辰了。他说着,再次向我伸出手,笑容温和,夏橘,别怕,我先带你去住的地方安置。山里晚上凉,你得在天黑前安顿下来。
他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看起来就是一双普通男生的手。可想起村长那句他给的必须吃,再看着这只要伸向我的手,我胃里一阵翻腾。
不…不用!我几乎是弹开的,声音尖利,我自己能走!你…你带路就行!
小黑的手再次落空,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抬眼看看我,那双死井般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随即又化为了那种无波无澜的平静。
好。他收回手,转身,跟我来。
我死死咬着牙,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全身肌肉都绷紧了。老村长在我身后发出一声极低的、像是呜咽的叹息,拄着烟杆,佝偻着背,一步三晃地往村里另一头走了,没再回头看我们一眼。
村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安静。土坯房歪歪扭扭,大多低矮,墙上糊着泥巴,很多已经剥落。窗户又小又黑,像一只只盲了的眼睛。此时天色渐晚,却几乎看不到炊烟,只有零星几户门口坐着眼神呆滞的老人,穿着深色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衣,直勾勾地看着我们走过,没有任何表情,也不打招呼。
整个村子静得可怕,连狗叫鸡鸣都没有。只有我和小黑的脚步声在泥土路上沙沙作响。
太怪了。这地方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小黑把我带到村子最里头一间相对独立的小屋前。墙皮掉得厉害,木门旧得裂开了好几条缝。
就是这里了。他推开门,一股陈旧的霉味扑面而来,以前来支教的老师都住这儿。虽然旧了点,但还算干净。被褥在柜子里,是新的。
我探头看了看,屋里只有一张板床,一张破木桌,一把椅子,角落里有个旧衣柜。地上扫得倒是干净。
谢谢……我干巴巴地说,堵在门口,完全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
小黑也不介意,站在门口,夕阳把他影子拉得好长,几乎要盖到我身上。
门口右手边那家,是村里的小卖部,你需要什么可以去买。记住,他看着我,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天黑之后,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门。锁好门,谁叫都别开。
又一条规则。
我心脏缩紧:为什么
山里晚上风大,野兽多,不安全。他给出的理由正常得近乎敷衍,还有,如果半夜听到有人敲窗户……
他顿了顿,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似乎有微光一闪而过。
……别理会。装睡就好。无论如何,别应声,别开窗。
我后背开始冒冷汗。
那…吃饭呢我小心翼翼地试探,村里有食堂吗或者……我吃什么
小黑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像错觉:吃的,我会给你送来。记住村长的话了吗他目光落在我脸上,我给的,你必须吃。
我必须吃一个鬼给的东西这跟直接让我吃砒霜有什么区别!
但我没敢说出口,只是僵硬地点点头。
好。小黑似乎满意了,那你先收拾,我晚点过来。
他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身影很快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我几乎是立刻冲进屋里,砰地关上门,手忙脚乱地插上那根看起来一点也不结实的木头门栓。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喘气,心脏咚咚咚地砸着胸腔,快要跳出来。
完了完了完了。夏橘啊夏橘,你为了几个破学分和一点补贴,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鬼地方了!
穷果然是一种原罪!
我缓了好一会儿,才敢打量这屋子。确实简陋得可怜,但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打开衣柜,里面果然有一套叠得整齐的被褥,看起来确实是新的,没什么霉味。
窗户外面的天光迅速暗沉下去,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被远山吞没。黑暗像墨汁一样渗透进这个小小的山村,寂静开始变得有声——是那种无处不在的、细微的窸窣声,像是很多小东西在爬,又像是有人在极轻极轻地说话,仔细去听,又什么都没有。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猛地想起背包侧袋的水瓶!对啊!水!我带了水还有几包饼干!虽然不多,但顶一顶应该没问题!我才不要吃那个小黑送来的任何东西!
我迫不及待地拉开背包拉链,把手伸进侧袋——
空的。
我愣住了,把整个侧袋翻出来,什么都没有。又疯狂地把整个背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床上。
旧书、文具、几件衣服、一点点化妆品、充电宝(已经没电了)……唯独少了那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和那三包压缩饼干。
它们不见了。
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一股寒气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
什么时候是在路上丢了吗还是……被谁拿走了
小黑……
他怎么会知道我水瓶盖子没拧紧除非他近距离仔细观察过,甚至……碰过我的包
他帮我拿包被我拒绝时,那只顿在半空的手……
我浑身发冷,牙齿又开始打颤。
就在这时——
叩、叩、叩。
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
data-fanqie-type=pay_tag>
夏橘,是我。门外传来小黑平静无波的声音,给你送晚饭。
来了!
我心脏骤停,猛地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蹑手蹑脚地蹭到门边,透过最大的那条门缝往外看。
小黑端着一个粗陶碗站在门外,碗里冒着微微的热气。他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村里一点灯光都没有,只有天上一点惨淡的月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又敲了敲门:夏橘睡着了吗
我屏住呼吸,后背紧紧贴着墙壁,冰凉一片。
不能开!绝对不能开!谁知道那碗里是什么东西!
门外安静了片刻。
忽然,一种极其轻微、仿佛指甲划过木头的嘶啦声,在死寂中响起。
那声音……不是来自门外。
而是来自……我背后的窗户。
我全身血液瞬间冻僵,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扭过头。
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外面,一个模糊的、人形的黑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隔着薄薄一层窗户纸,我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正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叩、叩、叩。
轻微的敲窗声,再次响起。
带着一种固执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耐心。
小黑还在门外。
另一个东西……在窗外。
规则是什么天黑别出门!谁叫都别开!听到敲窗声别理会!装睡!
对!装睡!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张硬板床上,扯过被子连头带脚蒙住,缩成一团,死死闭上眼睛,心里把各路神仙佛祖上帝安拉都求了一遍。
敲门声停了。
划窗户的声音也停了。
夜恢复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我蒙在被子里,憋得满头是汗,心脏狂跳的声音在耳边轰鸣,几乎要震聋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世纪。
我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叹息的声音。
然后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小黑走了
我稍微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动弹。
又过了一会儿,确认外面再没有任何声响,我才敢一点点把被子拉下来,露出一只眼睛,惊恐地打量黑暗的屋子。
月光透过窗户纸,投下朦胧的光斑。
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
我颤抖着摸出手机,还是没有信号,电量只剩下可怜的10%。屏幕幽幽的光照亮我惊恐失血的脸。
怎么办今晚熬过去了,明天呢后天呢吃的喝的都没了!那个小黑肯定不会放过我!
必须想办法!必须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老村长!对!他虽然吓人,但他提醒了我!他好像很怕小黑……他说的会是真话吗
还有……小黑说昨天和我一起进山的是他,还准确说出了细节……这又怎么解释
三年前死了的小黑……和昨天跟我一起有说有笑的小黑……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就在我胡思乱想,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
咕~~~~~~
一声极其响亮、极其不争气的肠鸣,从我肚子里爆发出来,在死寂的屋里回荡。
饿了。
毕竟走了一下午的山路,又吓又怕,能量消耗巨大。
强烈的饥饿感烧灼着我的胃。
我绝望地看了一眼门口。
那碗小黑送来的饭……还在外面吗
理智告诉我绝对不能碰。
但饥饿像一把小锉刀,反复打磨着我的意志。胃里空得发疼,喉咙干得冒烟。
鬼使神差地,我再次蹭到门边,屏住呼吸,凑到门缝上。
那只粗陶碗,静静地放在门外的地上。
月光照在碗里,那似乎……是一碗普通的白粥上面好像还点缀着几点绿色的……菜叶
闻不到味道。
看起来……很正常。
甚至有点清淡的诱人。
村长的话又在我脑子里响起:小黑老师给的,必须吃!
必须吃……
为什么必须吃
吃了会怎么样不吃又会怎么样
剧烈的心理挣扎几乎要把我撕成两半。
吃,可能死。
不吃,肯定饿死渴死!
穷鬼的倔强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妈的,死也不能当饿死鬼!万一……万一没事呢万一村长说的是对的呢
赌一把!
我颤抖着手,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抽开了那根并不牢固的门栓。
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吓得心脏停跳半拍,僵在原地半天,确认四周没有异动,才敢慢慢把门拉开一条仅容手臂通过的缝隙。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
我迅速伸出手,端住那只碗。
碗壁是温的。
像刚刚好可以入口的温度。
我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把碗端进来,立刻重新关上门,插好门栓,背靠着门板,心脏狂跳,手里那碗粥仿佛有千斤重。
粥看起来很普通,米粒熬得烂烂的,里面混着一些切碎的、看不出品种的野菜叶。
闻了闻,只有米和野菜的清淡香气。
我的肚子叫得更响了。
吃还是不吃
我看着碗里清亮的粥水,映出自己惶恐不安、纠结万分的脸。
最终,饥饿和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占了上风。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像是喝毒药一样,凑到碗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温热的、带着淡淡米香和一丝清苦菜味的粥滑过喉咙,进入胃里。
……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好像……就是普通的粥
我犹豫了一下,又喝了一大口。胃里有了东西,那烧灼般的饥饿感稍微缓解了一点。
好像……真的没事
难道村长说的是真的小黑老师(虽然是个鬼)给的东西是安全的甚至……是必须的
我稍微放松了警惕,端着碗,走到床边坐下,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粥的味道很淡,几乎没放盐,但在这又冷又饿的夜晚,显得格外温暖慰藉。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我放下碗,舔了舔嘴唇,甚至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身体暖和了起来,最初的惊恐似乎也随着食物的下肚而略微平息。
看来……赌对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
咕噜。
肚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奇怪的闷响。
不是饿的。
是一种……搅动般的怪异感觉。
我皱了皱眉,伸手按住胃部。
紧接着,一阵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困意如同海啸般猛地袭来!
眼皮瞬间重如千斤,头脑昏沉得像是被灌了铅。
不对……这粥……有问题!
我猛地想站起来,却四肢发软,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桌上的空碗变成了重影。
扑通一声,我直接栽倒在那张硬板床上,意识迅速被拖入漆黑的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仿佛听到极远处,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像是铃铛被风吹动的轻响。
叮铃……
还有……很多很多细碎的、像是光脚踩在泥土上的脚步声。
正从四面八方,朝着我这间小屋围拢过来。
……
我是被一阵尖锐的头痛疼醒的。
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我的太阳穴。
我呻吟一声,费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从窗户破洞透进来的、灰白色的天光。
天亮了
我猛地坐起身,随即因为眩晕又倒了回去,胃里一阵恶心。
缓了好一会儿,我才重新慢慢坐起来,打量四周。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门栓好好地插着。地上……那只粗陶碗不见了。
仿佛昨晚的一切,送粥、喝粥、昏迷,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喉咙里残留的那一丝清淡的米香和野菜的微苦,以及此刻依旧隐隐作痛的脑袋和发软的四肢,都在提醒我,那不是梦。
我真的吃了那个鬼送来的东西,然后毫无反抗之力地昏睡了过去。
在我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谁拿走了碗
一阵后怕让我手脚冰凉。
我跌跌撞撞地爬下床,扑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
外面很安静,有隐约的说话声,听起来像是几个老人,远远的,听不真切。
天亮了,规则里只说天黑不能出去,现在应该安全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拔开了门栓。
吱呀——
木门打开。
清晨微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浓重的潮湿泥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腥甜气。
村子在晨雾中露出了全貌,比昨晚看着更破败。几个穿着深色衣服的老人正慢吞吞地在不远处的井边打水,看到我开门,动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过来,没有任何表示,又继续慢吞吞地动作,像是设定好程序的木偶。
他们的眼神……和昨天一样,空洞,麻木。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门口的地面。
干净得很,连片落叶都没有。
那只碗果然不见了。
夏老师,起了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扭头。
小黑不知何时站在了我屋侧的矮墙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脸上带着一丝浅淡的、看不出情绪的笑。晨雾缭绕在他身边,让他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实。
你……我喉咙发干,声音沙哑,昨晚……
粥喝了吗他很自然地接话,目光落在我脸上,看你气色还好,山里夜里凉,喝点热粥能睡得好些。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那就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安神粥。
我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但没有,他的表情无懈可击,甚至那双昨晚看起来死寂的眼睛,在晨光下也显得正常了许多,只是依旧没什么温度。
喝了。我哑声说,心脏砰砰跳,强迫自己镇定,谢谢……但是以后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能解决吃的。
小黑笑了笑,没接话,转而说:今天要去村小学看看吗孩子们应该都在等了。
村小学对,我是来支教的。
可我现在的状态,自己都快成需要被超度的那个了,还教什么书
但我不能拒绝。我需要了解更多信息,需要找出真相,需要……活下去。
好。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等我收拾一下。
我退回屋里,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和他待在一起,每一秒都是煎熬。
快速用带来的冷水抹了把脸,漱了漱口(水不敢吞下去),我看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的自己,用力掐了掐虎口。
夏橘,稳住!你是来赚学分和省饭钱的!不能折在这儿!
深吸一口气,我重新打开门。
小黑还等在外面,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走吧。我说。
他点点头,转身带路。
村小学在村子另一头,是一间比我的住处稍微大点的土坯房,门口歪歪扭扭挂着一块木牌,写着李家坳小学几个字。
里面光线昏暗,摆着十几张破旧的桌椅,大概七八个孩子坐在里面,年纪从五六岁到十一二岁不等,统一穿着深色的、不合身的旧衣服,小脸都瘦瘦黄黄的,没有任何表情。
看到我们进来,所有孩子齐刷刷地抬起头,一双双眼睛空洞地看着我们,没有好奇,没有期待,甚至连孩童该有的活泼都没有。
像一屋子小小的、精致的木偶。
我后颈一阵发凉。
这就是新来的夏老师。小黑介绍道,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孩子们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直勾勾地看着。
我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亲切温柔的笑容:同学们好,我姓夏,夏天的夏,接下来一段时间……
我的话卡在喉咙里。
因为我看到,坐在最前排的一个小女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枯黄的头发扎成两个小揪,她正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指,竖到了苍白的嘴唇前。
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她的眼睛又大又黑,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里面没有任何属于孩子的光彩,只有一种冰冷的、警告的意味。
我背后的寒毛瞬间立了起来。
小黑像是根本没看到这一幕,自顾自地走到讲台边:夏老师,你今天可以先熟悉一下,或者给他们讲讲山外面的故事,孩子们都爱听。
他转过身,面对着我,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不过,有些规则,你要记住。
他目光扫过下面那些眼神空洞的孩子,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一,上课时,如果听到教室后面有哭声,不要回头去看,也不要问是谁。
第二,如果有学生递给你红色的粉笔,不要接,让他放下,然后用黑板擦擦掉他画的东西。
第三,放学时,必须亲眼看着每个孩子被家长接走。如果有没有被接走的孩子……
他顿了顿,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向我。
……不要单独送他回家。让他留在教室里,你离开,锁好门。第二天早上再来开门。
我的手指冰凉,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
这些规则……一条比一条诡异!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如果……如果我违反了会怎么样
小黑静静地看着我,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灰尘飘落的声音。
那些孩子依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我们谈论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过了好几秒,小黑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你不会想知道的,夏老师。
好了,他拍了拍手,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开始上课吧。我中午再来。
他说完,竟真的转身就走,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这间弥漫着诡异气息的教室,面对着一群不像孩子的孩子。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教室里只剩下我和那些沉默的、眼神空洞的学生。
我站在讲台上,手心全是冷汗,喉咙发紧,准备好的所有开场白和课程内容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那个做嘘声的小女孩,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手指已经放下了,但那警告的眼神仿佛烙在了空气里。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避开她的目光。
同…同学们……我的声音破碎不堪,我们…我们今天先来…自我介绍……
死寂。
没有任何回应。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逼疯的时候——
呜……呜呜……
一阵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哭声,突然从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飘了过来。
那声音很轻,很委屈,像是个迷路的小孩在抽泣。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
规则一:如果听到教室后面有哭声,不要回头去看,也不要问是谁。
冷汗顺着我的脊柱一路往下滑。
那哭声持续着,断断续续,挠得人心慌意乱。
下面的学生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神空洞地看着讲台,仿佛完全没有听到那哭声。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我死死盯着面前的孩子们,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但那哭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伤心,仿佛就在我耳根后面吹气。
我几乎能感觉到后颈泛起鸡皮疙瘩。
有个什么东西……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哭。
它是什么它想干什么
强烈的、想要回头看的冲动像蚂蚁一样啃噬着我的神经。
就在这时,那个做嘘声手势的小女孩,忽然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她的嘴角,非常非常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形成一个僵硬无比的、诡异的微笑。
她在笑
她在笑什么
笑我的恐惧还是笑……我身后的那个东西
呜哇——!!!
身后的哭声猛地拔高,变成了尖锐的、刺耳的嚎哭!
像是指甲狠狠刮过黑板!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尖叫出声,理智的弦绷紧到了极致!
不能回头!不能!
我猛地闭上眼睛,大口喘气,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下面的学生依旧安静地看着,一张张麻木的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戴上了统一的面具。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尖锐的嚎哭声,又慢慢地低了下去,变回了断断续续的呜咽,最后,渐渐消失了。
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教室里恢复了死寂。
我这才敢慢慢睁开眼,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那个小女孩脸上的诡异微笑也消失了,恢复了之前的麻木空洞。
第一堂课,就在这种令人崩溃的寂静和恐惧中煎熬了过去。
下课铃声(其实只是小黑带来的一只旧闹钟)响起时,我几乎虚脱。
孩子们沉默地站起来,沉默地排好队,沉默地往外走。
我紧紧盯着门口,果然,有几个模糊的人影等在那里,穿着深色的衣服,看不清脸,接走了几个孩子。
最后,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
我,那个做嘘声手势的小女孩,还有一个看起来大概十岁左右、低着头、瘦瘦小小的男孩。
没有人来接他们。
规则三:必须亲眼看着每个孩子被家长接走。如果有没有被接走的孩子,不要单独送他回家。让他留在教室里,你离开,锁好门。
我的心提了起来。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一动不动站在座位旁的小女孩和男孩。
你们的……家人呢我试探着问,声音发虚。
小女孩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我,不说话。
那个男孩依旧低着头,手指绞着破旧的衣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天色依旧亮着,但村子里安静得可怕,看不到其他人影。
我该怎么办把他们单独留下锁在这间诡异的教室里
可是规则……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男孩,忽然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很苍白,嘴唇没有什么血色。
他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有一点怯生生的光,比那些完全空洞的孩子多了一丝活气。
他慢慢地伸出手,摊开手掌。
掌心躺着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糕点
他小声地、怯怯地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老师……你饿吗这个……给你吃。
村民给的食物不能接!
我的大脑立刻拉响警报!
我猛地后退一步,连连摆手:不!不用!老师不饿!谢谢你!
男孩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慢慢地收回了手,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那一瞬间,我心里莫名地扯了一下。他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孩子了。我是不是……太敏感了
但规则……
就在这时,那个小女孩突然走到了男孩身边,拉起了他的手,然后,两人一起转头,黑沉沉的眼睛同时看向我。
老师,小女孩开口,声音平板无波,没人接我们。
我们知道路。男孩小声补充,依旧带着哭腔,可以自己回去。
自己回去违反规则还是……
我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看着男孩似乎还在抽动的肩膀,一种荒谬的同情心和责任感竟然冒了点头——也许,只是也许,村长说的规则是针对村民,这些孩子……不算严格的村民
而且,小黑的规则是不要单独送,如果他们自己回去,不算我送吧
强烈的疑虑和一丝微弱的侥幸在我脑子里打架。
最终,那一点点对正常的渴望,以及对规则的试探心理,竟然压过了恐惧。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你们……真的认识路能自己安全到家
两个孩子同时点头。
小女孩指了指村子西头:我家就在那边。
男孩小声说:我家在她家后面。
……好吧,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那……你们小心点。直接回家,别在外面玩。
两个孩子没再说话,手拉着手,沉默地走出了教室门,走向村子西头那片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小小的背影消失在一处土坡后面,心里像是吊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
我违反规则了。
我会……怎么样
强烈的后悔瞬间攫住了我。
天色暗得很快。
我失魂落魄地锁好教室门,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村子里依旧没什么人烟,只有风吹过破旧屋檐发出的呜咽声。
快到我那间小屋时,我看到隔壁那家所谓的小卖部门口,坐着那个早上在井边打水的老太太。她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正低着头,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看了一眼。
她怀里抱着的,是一个旧的、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娃娃。娃娃的脑袋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着,纽扣做的眼睛掉了一颗,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的洞。
老太太干枯的手缓慢地、有节奏地拍着娃娃的背,嘴里哼着模糊不清的调子,像是摇篮曲,又不像,调子古怪而压抑。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缓缓抬起头。
浑浊的眼睛看向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咧开了嘴,露出几乎掉光牙齿的、黑洞洞的口腔。
一个无声的、极其恐怖的笑容。
我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自己的小屋,砰地关上门,插上门栓,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像是秋风里的落叶。
疯了!这个地方所有人都疯了!
不!也许疯的是我!
夜幕再次降临。
我不敢开灯——其实也没灯可开,只有手机屏幕那点微弱的光。电量只剩下5%。
我不敢睡觉,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任何动静。
风声,虫鸣,还有……那种细碎的、仿佛很多人光脚走路的声音,似乎又出现了,若隐若现。
咕噜……
肚子又叫了起来。
不是饿。是那种熟悉的、搅动般的怪异感觉。
又来了!
那粥的后续效果
紧接着,那可怕的、无法抗拒的困意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我的头!
不!不能睡!绝对不能睡!
我拼命掐自己的大腿,用疼痛对抗睡意。
但毫无用处。意识正在快速离我远去。
在我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我仿佛听到……
吱呀——
是门栓被轻轻拉动的声音。
还有……一个小女孩的、带着一点点笑意的、冰冷的声音,极近地响在门外,清晰无比:
老师……我们回来了哦。
……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来时,头痛欲裂,嘴里发苦,比上次更严重。
天还没亮,屋里一片漆黑。
我发现自己竟然和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被子盖得好好的。
是谁
昨晚……那个声音……门栓……
我猛地摸向门口。
门栓……插得好好的。
难道又是噩梦
我颤抖着摸出手机,按亮。
屏幕的光照亮眼前——
时间显示:凌晨4:44。
电量:1%。
而就在那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
床边的破木桌上,静静地放着两样东西。
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已经发硬的糕点。
还有……
一截红色的、毛线绳。像是从什么旧衣服上拆下来的,颜色暗沉,像是凝固的血。
嗡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都冻住了。
糕点……是那个男孩要给我的那个!
红绳……像极了村口老槐树上挂的那种!
它们怎么会在这里!
在我昏迷之后,有人进来了!或者……有东西进来了!
它们把这些东西放在了我床头!
这是什么意思警告标记还是……别的什么
极致的恐惧反而让我产生了一种破罐破摔的愤怒。
够了!真的够了!
不管你们是什么东西!不管这鬼地方有什么规则!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要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小黑!那个村长!这些规则!
天一亮,我就去找村长!必须问清楚!
手机屏幕最后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电量耗尽。
我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紧紧攥着那截冰冷的红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等待着黎明到来。
天色一点点由墨黑转为灰白。
当第一缕微弱的天光勉强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时,我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一夜未睡,眼睛干涩发痛,脑袋像是要炸开,但那股被逼到绝境的愤怒支撑着我。
我拉开门,清晨的冷风灌进来,让我打了个寒颤。
村子还笼罩在薄雾里,静悄悄的。
我凭着记忆,朝着昨天老村长消失的方向快步走去。我必须找到他!他是唯一一个表现出对小黑恐惧的人!
土路泥泞,我的脚步声在死寂的清晨显得格外响亮。偶尔有早起的村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看到我,依旧是那副麻木空洞的表情,随即又缩回黑暗中,仿佛我只是个不存在的幽灵。
我越走越快,几乎跑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终于,在村子最东头,一个几乎要塌掉的破旧土屋前,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老村长蹲在门口的石墩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佝偻的背影像是凝固在了雾里。
村长!我冲过去,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变调。
他缓缓抬起头,看到是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恐,有无奈,还有一丝……怜悯
他飞快地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嘶哑地问:女娃娃你……你咋来了你吃了没
最后三个字,他问得极其小心翼翼,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吃了!我急促地回答,顾不得细说,村长,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小黑老师他……他到底是不是……那个那个鬼字我没敢说出口。
村长的脸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烟杆都拿不稳了:莫问!莫再问喽!快走!快回你屋去!
我不走!我抓住他枯瘦的胳膊,几乎是在哀求,你不告诉我,我迟早会死在这里!就像……就像以前那些支教老师一样,对不对
村长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像是听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胡说什么!没有!没有的事!
但他剧烈颤抖的身体和惊恐的眼神出卖了他。
有!肯定有!我豁出去了,从口袋里掏出那截冰冷的红绳,举到他眼前,这是什么还有这个!我又拿出那块油纸包的硬糕点,昨晚它们出现在我屋里!在我昏迷之后!村长,求求你,告诉我真相!到底谁能信规则到底哪个是真的!
看到那截红绳和糕点,老村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像是见到了索命的无常。他哆哆嗦嗦地指着那两样东西,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红…红绳……贡品……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它们……它们盯上你了……
marking(标记)……吃了……就是答应了……
答应了答应什么
我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那小黑呢小黑给的粥!我声音发颤,我吃了!那也是……
不一样!不一样!村长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恐惧地望向我身后,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正在靠近,小黑老师给的……是……是‘压’……是‘骗’过它们……必须吃……不然当晚就……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自身后响了起来,带着一丝清晨的寒意。
夏橘,这么早来找村长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一点点,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小黑站在不远处的雾霭里,身影模糊,看不清表情。他手里,似乎又端着那只熟悉的粗陶碗,碗里冒着微弱的热气。
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声很轻,却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先是在我苍白惊恐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我手上那截红绳和糕点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赞同
哪里捡来的脏东西他语气平淡,伸手,极其自然地从我手里拿走了那截红绳和糕点,随手扔进了旁边的杂草丛里,不干净,别碰。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只是帮我拍掉身上的灰尘。
然后,他把那只粗陶碗递向我,碗里是和昨天一样清淡的白粥。
早上凉,喝点热的。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你今天气色很不好。喝了,会舒服点。
必须吃……
压住它们……
骗过它们……
村长恐惧的、破碎的话语在我脑子里疯狂回荡。
我看着那碗粥,又看看小黑平静无波的脸,最后看向旁边吓得几乎要缩成一团、拼命对我使眼色、微微摇头的村长。
信谁
吃,还是不吃
吃了,我会再次昏迷,任由摆布。
不吃,当晚就……村长没说完的下半句,像一把冰冷的刀悬在我脖子上。
我的目光落在小黑端碗的手上。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手指修长,看起来就是一双活人的手。
可是村长说,他三年前就死了。
而他说,昨天和我一起进山的,才是活人。
时间……时间对不上!
一个荒谬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我!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小黑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地问:
小黑老师,你说你是昨天和我一起进山的,对吧
小黑看着我,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当然。
那……我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昨天我们坐的那辆中巴车,车号尾数是多少你说你看清了,是7,对吗
小黑沉默了一秒,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动了一下:是7。怎么了
这一刻,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一丝疯狂的验证。
我看着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清晰说道:
你、撒、谎。
我下车时,根本没有看车牌号。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水瓶盖子没拧紧,洒了水在裤子上。
那些细节……你不可能知道。除非……
除非你当时就在我身边,极其近距离地观察,甚至……
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带着哭腔和恐惧:
……除非你根本不是昨天和我一起有说有笑走进来的那个‘人’!
你,就是三年前死在这里的小黑,对不对!
话音落下的瞬间,清晨的雾气仿佛都凝固了。
旁边的老村长发出一声极度惊恐的抽气,整个人瘫软下去,缩在石墩后面,瑟瑟发抖。
小黑脸上的那点平静,终于如同冰面般碎裂了。
他看着我,那双死井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某种剧烈的东西,不是愤怒,不是被拆穿的惊慌,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痛苦、悲哀和一丝疯狂执念的情绪。
他端着碗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碗里的热气,还在袅袅上升,带着那股清淡的、令人作呕的米香。
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笑容。
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
是啊,夏橘。
我死了三年了。
所以,你更该听话,把这粥喝了。
只有我……才能暂时‘骗’住它们,让你活下去。
别像三年前……那个不听话的‘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