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烂了的死胎!”
“是个怪物!”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锐刺耳。
前院的宾客们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涌了过来。
他们刚踏进院子,就看到了我房中那诡异的灵堂。
又听到了产婆那骇人听闻的尖叫。
有人眼尖,看到了母亲手中那封血迹斑斑的长信。
“麒麟儿”变成了“死胎怪物”。
女神医的房间里摆着自己的灵堂。
所有人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随即,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不是什么祥瑞。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这是一个死不瞑目的冤魂,精心策划的复仇。
“鬼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宾客们瞬间炸开了锅,脸上血色褪尽。
“陈家这是造了什么孽,触怒鬼神了!”
“太晦气了!快走!”
“这宅子不能待了,是凶宅!”
众人惊惧交加,尖叫着四散奔逃,唯恐沾染上半分晦气。
原本热闹非凡的祈福宴,变成了一场混乱的逃难。
被架着的父亲在这片混乱中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便是那座刺眼的灵堂。
然后他听到了宾客们惊恐的议论,和产婆关于死胎的哭喊。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母亲。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可一口气没上来,身体猛地一抽,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这一次,他口歪眼斜,嘴角流下涎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母亲手里的血书飘然落地。
她看着地上不停抽搐的丈夫。
又听着外面彻底败露的丑事和宾客们的咒骂。
她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
“陈悦!”
她疯了一样扑向灵堂,面目狰狞。
“你这个贱人!死了还要害我们!”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这个恶鬼!”
她想将那灵堂砸个粉碎,却被族人死死拉住。
陈家的夜,彻底疯了。
一夜之间,全城都传遍了。
陈家的“麒麟儿”祈福宴,生下了一个腐烂的死胎怪婴。
被奉为神医的二女儿,早已在房中为自己和那未出世的外甥立下了灵堂。
一封血书,揭露了陈家主母与长女恶毒的过往。
这是一场冤魂精心策划的报复。
陈家,彻底沦为了全城最大的笑柄和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宅。
第二天一早,县衙的官差就敲响了陈家的大门。
县令勃然大怒。
他亲自题字的“麒麟送瑞”牌匾还挂在陈家门口,转眼间他就成了全城的笑话。
“妖言惑众,愚弄本官!”
县令当即下令,以“欺诈祥瑞,引发城中恐慌”为由,查封陈家所有商铺田产。
并且对外宣称,从此与陈家划清一切界限。
墙倒众人推。
曾经那些拎着重礼,踏破门槛巴结陈家的乡绅富户们,第二天就变了一副嘴脸。
他们带着家丁冲进陈家大宅。
“你们陈家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把晦气过给我们了!”
“什么麒麟儿,都是骗局!退钱!”
他们以“沾染晦气”和“欺诈祥瑞”为由,强行讨要回之前送的所有礼金。
拿不回钱的,就直接动手抢。
一时间,陈家大宅里打砸抢掠,哭喊声一片,比遭了贼还要狼藉。
祸不单行。
家族的几位长老也找上了门。
他们脸色阴沉,看着瘫痪在床的父亲。
“陈德海,你教女无方,纵容妻女做出此等败坏门风之事。”
为首的长老声音冷得像冰。
“如今招致邪祟,让我陈氏一族沦为全城笑柄,颜面尽失。”
“经合族商议,即日起,将你一家从族谱中除名。”
“这祖宅,你们也没有资格再住下去了。”
长老们收回了祖宅的居住权,命人将父亲一家,连同那些破烂家当,一同扔了出去。
姐姐陈芳在产后大出血中,被产婆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但她的身体彻底垮了,这辈子都无法再生育。
她醒来后,得知家族的惨状,得知自己被夫家休弃,得知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她没有哭。
她只是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已经疯癫的母亲和瘫痪的父亲身上。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老不死的!”
她抓起枕头,狠狠砸向疯癫的母亲。
“要不是你贪心,非要去抢她的婚事,我们家会变成这样吗!”
“还有你!”
她又指着瘫痪在床,口不能言的父亲,恶狠狠地骂道。
“你这个废物!现在瘫在床上有什么用!你倒是起来啊!”
家中终日只有她恶毒的咒骂,和母亲疯疯癫癲的哭嚎。
母亲彻底疯了。
她抱着一个枕头,当成是她的“麒麟外孙”,日日坐在破败的门口。
见到路人经过,时而欢喜地炫耀她的外孙。
时而又指着天空,又哭又笑地哭诉。
“我女儿陈悦是个恶鬼,她回来报仇了。”
“她害死了我的外孙,害了我们全家。”
林伟辰是在三天后赶来的。
他看着眼前支离破碎的一切,看着那个形容枯槁、满眼怨毒的陈芳。
他心中最后一丝情意,也消磨殆尽。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留下了一纸休书,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陈芳拿着那封休书,呆坐了很久。
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万念俱灰。
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她拖着那副残破的身子,偷走了家中仅剩的一点口粮,离家出走。
她不知所踪。
一个曾经人人艳羡的家族,就这么瘫的瘫,疯的疯,散的散。
名誉,财产,地位,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我背着装满金银的行囊,离开了那座让我窒息的城。
一路南下。
最终,我在一个气候宜人的江南小镇停下了脚步。
这里没有认识我的人,没有那些不堪的过往。
我买下了一座带着药圃的清静小院,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
阿悦。
我将行囊里所有与过去有关的信物,都扔进了火盆。
火光映着我的脸,我告诉自己。
“陈悦”已经死在了上一世,被她的亲人亲手埋葬。
如今活着的,是医者“阿悦”。
唯一留下的,是母亲年轻时传给我的那本医书。
我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医馆,名叫“阿悦医馆”。
我不求声名显赫,只看些寻常的头疼脑热。
收费公道,童叟无欺。
每日的生活简单而平静。
上午开馆问诊,下午便在院子里的药圃莳花弄草。
晚上则点一盏灯,静静地看书。
这就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
偶尔,会有南来北往的商客在看诊时,聊起北方的奇闻异事。
他们说起我的家乡,说起那座著名的“陈家鬼宅”。
说那家人如何丧尽天良,最终恶有恶报,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我安静地听着,为他们包扎伤口,内心毫无波澜。
就像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久远故事。
我的隔壁,是一家面馆。
老板是一对年过半百的王伯夫妇,他们待人热情。
知道我一个人在此地无亲无故,时常会给我送来一碗热腾腾的面。
有时医馆不忙,我也会去他们店里帮忙。
王伯会爽朗地笑着说:“阿悦,你这丫头,倒像是我们的亲闺女。”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种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家人般的温暖,是我两辈子都未曾感受过的。
平静的生活,因为一件事被打破了。
镇上首富的小儿子突发恶疾,高烧不退,浑身抽搐,眼看就要不行了。
首富请遍了江南名医,都束手无策。
王伯找到了我,他一脸恳求。
“阿悦,我知道你不愿张扬。”
“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你就去看看吧,救救那孩子。”
我最终还是没能硬下心肠。
我跟着王伯去了首富家。
在满屋子名医的质疑声中,我取出金针。
一套金针绝技下去,那孩子的高烧退了,抽搐也停了。
他从鬼门关被我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第二天,首富带着重礼亲自登门道谢。
“杏林神医”的名声,就这样在小镇不胫而走。
这一次,我的名声,是建立在真正的医术和仁心之上。
而不是靠着什么虚无缥缈的祥瑞。
镇上的人们见了我,都会尊敬地喊一声“阿悦大夫”。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洒满药圃。
我坐在廊下,微风拂面,带着淡淡的药草香。
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复仇的火焰早已熄灭。
如今我心中剩下的,只有救死扶伤的平静与满足。
这样,就很好。
医馆的门被推开。
我头也没抬,正在整理药材。
“稍等,抓完这服药就来。”
门口的人没有说话。
我感觉有些奇怪,抬起了头。
门口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他形容憔悴,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
是林伟辰。
他瘦了很多,眼中充满了愧疚与痛苦。
他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对不起。”
这是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上一世,是我辜负了你。”
“这一世,是我无能为力。”
他看着我,眼中带着一丝恳求。
“阿悦,我知道是你,我找了你好久。”
我站起身,走到桌边,平静地为他倒了一杯茶。
将茶杯推到他面前。
“你认错人了。”
我漠然说道。
“‘陈悦’已经死了,我是阿悦。”
他愣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我们之间,早已是前尘旧事,无需再提。”
他脸上的血色褪去,眼神黯淡下来。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茶水很苦。
“你走后半年,你父亲就去了。”
他低声说,似乎是想用这个消息来换取我的一点情绪波动。
“你母亲,被送进了疯人院。”
我整理药材的手没有停顿。
“那是他们的选择,也是他们的结局。”
我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起伏。
“与我无关了。”
他看着我平静的侧脸,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那是我当年送给他的定情信物,早已被他丢弃。
不知他又从哪里找了回来。
“阿悦,我后悔了。”
他哽咽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才知道,我心里爱的一直都是你。”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会用我的余生,来弥补所有的过错。”
他期待地看着我。
我的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
上一世的背叛,临死前的绝望,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我摇了摇头。
“林伟辰。”
我抬起眼,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们的缘分,早在你选择陈芳的那一刻,就断了。”
“我不会回头。”
我的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决绝。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他整个人都垮了下来,肩膀垂落。
我从柜台下拿出几文钱,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这是你的诊金,你看起来很累,需要休息。”
“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医馆。”
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
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似乎还想说什么。
我没有再看他。
他最终还是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医馆。
我走上前,关上了医馆的门。
也彻底关上了,那扇通往过去的大门。
一个月后,医馆的门再次被人猛地撞开。
一个女人冲了进来。
她衣衫褴褛,头发像枯草一样乱糟糟地披散着。
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状若疯妇。
是失踪已久的姐姐,陈芳。
她一进来,就用那双淬了毒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有刻骨的怨恨。
我正在为一位手臂划伤的病人包扎伤口,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毁了陈家,毁了我的一切。”
陈芳的声音像是生锈的刀片在摩擦,难听至极。
“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我剪断纱布,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然后才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
“我没有毁了谁。”
“是你们的贪婪和恶毒,毁了你们自己。”
我的平静彻底激怒了她。
“你胡说!”
她尖叫起来,脸色因为愤怒而扭曲。
“都是因为你!是你这个贱人回来报仇!”
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生锈的剪刀,张牙舞爪地朝我扑了过来。
“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我要杀了你!”
她的眼神疯狂,完全失去了理智。
病人吓得大叫一声,连连后退。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已经来不及躲闪。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冲了进来,挡在了我的身前。
是隔壁的王伯。
“阿悦小心!”
他用自己的胳膊挡住了那把刺向我的剪刀。
剪刀深深地扎进了他的手臂,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王伯!”
我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他。
陈芳一击不成,拔出剪刀还想再刺。
“你个疯婆子!敢伤人!”
面馆的王婶听到动静也冲了进来,抄起一根擀面杖就朝陈芳打去。
镇上的街坊邻居们也闻声赶来。
看到医馆里这血腥的一幕,众人义愤填膺。
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冲上前,七手八脚地将疯狂的陈芳死死按在地上。
有人立刻跑去报了官。
很快,官差就赶到了。
他们用绳子将陈芳捆了起来。
被官差拖走的时候,陈芳还在歇斯-底里地咒骂。
“陈悦你这个恶鬼!你不得好死!”
“你抢走我的丈夫!害死我的家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的声音在街道上回荡,引来了更多人的围观。
街坊们对着她指指点点,眼中满是鄙夷。
我扶着王伯坐下,拿出最好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伤口。
伤口很深,看着就疼。
“王伯,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我心中充满后怕和感激,声音有些哽咽。
王伯忍着痛,却还笑着安慰我。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
“我们是邻居,是家人,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我看着他手臂上流出的血,看着他真诚关切的眼神。
这次袭击让我彻底明白。
对恶人的一丝怜悯,都可能换来致命的反噬。
斩草,必须要除根。
姐姐陈芳因蓄意伤人,被判入狱。
江南气候潮湿,她的身子本就亏空得厉害。
不出半年,便在狱中染上重病,一命呜呼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晒药草。
我只是停顿了一下,便继续手上的活计。
几天后,我收到了林伟辰从边关寄来的最后一封信。
信中说,他已投笔从戎,为国效力,此生或许再无相见之日。
信的末尾,他祝我安好。
我将信纸扔进了烧水的炉灶。
看着它化为灰烬。
家乡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那些曾经束缚我,伤害我的人,无论是生是死,都已化为过往的尘土。
我站在小院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医馆的生意越来越好。
我用赚来的钱,在镇上开办了一间小小的学堂。
我请来了一位落魄的秀才当先生,免费教导镇上那些贫苦人家的孩子读书识字。
那个被我救活的首富之子,后来父母在一场意外中双双亡故。
他成了孤儿,族人想侵占他的家产。
我出面收养了他,认他做了义子。
我教他医术,也教他如何经营家业,如何做人。
他聪明懂事,也很孝顺,给我冷清的小院带来了许多欢乐和温暖。
几年后,我的义子长大成人。
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善人。
而我,也成了镇上最受尊敬的“阿悦先生”。
又是一个寻常的午后。
我坐在廊下看医书,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义子走过来,轻轻为我披上一件外衣。
“娘,天凉了,当心身子。”
隔壁的王伯笑呵呵地端着一碗面走了过来。
“阿悦,刚出锅的,快趁热吃。”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上一世的惨死。
但那些画面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就像一场与我无关的噩梦。
我不再有恨。
我的心中,只剩下平和与感恩。
感恩上天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
感恩这一世遇到的所有温暖。
我抬头望向那片湛蓝的天空,云卷云舒。
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这一世,我亲手埋葬了所有的不堪。
也亲手为自己,创造了一片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