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出租车穿过拥堵的市区,最终停在一栋耸入云霄的玻璃幕墙大楼前。
“盛江资本”。
门口烫金的四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前台小姐专业而疏离地问我找谁。
我说出江澈的名字。
她直接起身,领着我走向一部专属电梯。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飞快地跳动。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顶层,整个一层,都是江澈的办公室。
巨大得有些空旷的房间,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
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和我猜想的一样,充满了压迫感。
江澈就坐在那张巨大的黑檀木办公桌后,背对着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后背挺得笔直。
在他面前,我不想露出一丝胆怯。
“想喝点什么?”
“不用了。”
他点点头,不再客套。
“陈屿,二十七岁,毕业于江城大学,在现在的公司工作了三年,业绩平平,无不良嗜好,父母是退休教师,有一个谈了五年的女朋友,上个月刚刚分手。”
他像念简历一样,把我的人生,三言两语就概括完了。
我的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他把我查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沉声问。
“我想干什么?”江澈嘴角微微上扬,但眼里没有半分笑意。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居高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对我老婆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想的那些画面。”
“你觉得,我想干什么?”
他的压迫感太强了,我甚至有些呼吸困难。
但我不能输了气势。
“你老婆偷我的东西,你怎么不说?”
我仰头,直视他的眼睛。
“偷?”江澈笑了,“陈屿,你是不是对你自己的能力,有什么误解?”
“你那些所谓的‘创意’,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如果不是阮晴,你连在公司立足都做不到。”
我愣住了。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江澈的眼神变得冰冷,“阮晴不是在偷你的创意。”
“她是在帮你。”
“她有种很罕见的能力,能听到别人模糊的想法,然后下意识地去完善,去优化。”
“你脑子里那些零散的,不成形的点子,是经过她的大脑,才变成了可以执行的方案。”
“所以,不是她偷了你的,而是你那些东西,离了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江澈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整个人都懵了。
怎么可能?
我那些方案,明明是我自己辛辛苦苦想出来的。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反驳,“你胡说!这是她为了脱罪编出来的谎话!”
“谎话?”江澈冷笑一声,从桌上拿起一个平板,扔到我面前。
屏幕上,是两个并列的文档。
左边,是我电脑里的方案草稿,上面是我用红色标注的各种修改痕迹和零散的念头。
右边,是阮晴最终提交的方案,完整,严谨,逻辑清晰。
两个方案,核心点是一样的,但完成度,天差地别。
“我黑了你们公司的服务器。”江澈云淡风轻地说,“这是你最初的草稿,和我老婆最终的成品。”
“你自己看,到底是谁,成就了谁。”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大脑一片混乱。
难道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我一直引以为傲的才华,其实是别人的嫁衣?
不,我不信。
“就算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强撑着,寻找反击的突破口,“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完全可以和我合作!”
“告诉你?”江澈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怜悯,“告诉你,让你一个大男人,承认自己的才华,需要依附一个女人?”
“还是告诉你,她有个无法控制的,能窥探你心思的‘怪病’?”
“她试过暗示你,可你只把她当成一个想窃取你功劳的小偷。”
我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好像,确实是这样。
阮晴有好几次,都欲言又止地想跟我说什么,但都被我充满敌意的态度给堵了回去。
“而你呢?”江澈的声音更冷了,“你不仅不感激,还用最龌龊,最肮脏的方式,去报复她。”
“陈屿,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那些‘幻想’,她差点精神崩溃。”
“你毁了她的尊严,毁了她的生活,现在还想毁了她的事业。”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对你?”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羞耻,懊悔,还有一丝不甘,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以为我是受害者,是正义的复仇者。
难道说,我才是那个最可笑,最卑劣的小丑吗?
7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大楼的。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照得我有些晕眩。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江澈最后说的话。
“我本来想让你在这个城市彻底消失。”
“但阮晴为你求情。”
“她说,你不是坏人,只是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
“所以,我给你一个选择。”
他从桌上,滑过来一份合同。
“来我的公司,做阮晴的专属‘大脑’。”
“你所有的想法,都属于她,属于盛江资本。”
“薪水,是你现在的十倍。”
“或者,”他的眼神骤然变冷,“我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地狱。”
我攥紧拳头,屈辱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脏。
我成了我最鄙视的人。一个靠出卖思想为生的工具。
手机震动,是阮晴。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恐。
“陈屿,你别答应他!快走!”
电话那头传来江澈冰冷的声音,随即挂断。
第二天,我还是走进了盛江资本。
我的新办公室,是一个全透明的玻璃房,就在阮晴的旁边。
江澈坐在他的王座上,像看两只笼中鸟一样看着我们。
我的工作,就是坐着,思考。
可我脑子里不再有那些活色生香。
取而代之的,是刀,是血,是扭断江澈脖子的画面。
阮晴在我隔壁猛地一颤,脸色煞白。
她看着我,眼里全是哀求。
我回以一个冰冷的眼神。
我的大脑,成了我新的刑场。
8
一个月过去,我像是住在一个高级监狱里的囚犯。
一天深夜,我对着一个项目冥思苦想,脑子一片空白。
突然,一道微弱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
【从用户的角度试试,他们最怕失去什么?】
我浑身一震。
是阮晴的声音!
我猛地看向她,她正盯着屏幕,身体却无比僵硬。
我明白了。
这条路,是双向的。
一个全新的,疯狂的计划在我心里成型。
游戏,现在才真正开始。
我开始在脑中,向她提问。
没有回应。
但当我想到她被江澈抓住手腕,强行带走的画面时。
我感受到了她的恐惧,像电流一样击中我。
我捕捉到了她的一丝想法。
【他会杀了你。】
接下来的日子,我用我们之间这条秘密通道,拼凑出了真相。
江澈不是爱她。
他是囚禁她。他用她的能力,窃取了无数人的思想,才建立了如今的商业帝国。
阮晴,是他最珍贵的资产,也是他最严密的囚徒。
他告诉我的故事,是真的。
但他没告诉我的那部分,才是地狱。
我的报复心,在这一刻,彻底扭曲了。
不再是为了被偷走的创意。
而是为了一条被偷走的人生。
9
盛江资本的年度股东大会,是阮晴唯一能公开露面的机会。
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江澈需要一个震撼全场的新战略,来巩固他的地位。
他把宝,全压在了我和阮晴身上。
“我们就在那天动手。”
我在脑中对她说。
“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她传来绝望的念头。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我回答。
大会当天,我坐在我的玻璃牢笼里,看着阮晴走上演讲台。
我开始输送那个我们演练了无数遍的,完美的商业计划。
阮晴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台下的股东们听得如痴如醉。
江澈坐在第一排,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笑容。
计划的最后,是财务展望。
我深吸一口气。
【就是现在。】
我把江澈所有的黑账,那些我通过蛛丝马迹拼凑出的洗钱记录、欺诈合同,全都清晰地投射进脑海。
阮晴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她平静地,将那些足以摧毁整个帝国的数字,一字一句地,公布于众。
全场死寂。随即,是冲天的哗然。江澈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在彻底的混乱中,我站起身,平静地走出办公室。
阮晴在电梯口等我。我们什么都没说。
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身后的一切。
我听到了她在我脑海里,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我们自由了。】
10
江澈的商业帝国一夜崩塌,他本人也因多项金融罪名被立案调查。
我和阮晴,则成了新闻报道里,那对神秘的“吹哨人”。
我们逃离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城市,找了个没人认识的海边小城安顿下来。
生活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
阮晴租了个带院子的房子,种满了花花草草。
她说,她想开个花店。
我没什么大志向,以前费尽心思想的那些方案,现在回想起来,像一场笑话。
我自告奋勇:“那我给你当店员,兼职司机,顺便负责搬货。”
阮晴看着我,笑得眉眼弯弯。
那段日子,阳光很好,海风很轻。
她的能力似乎也随着心情平复下来,不再是随时随地不受控制的广播。
我们之间那条精神通道,也变得时断时续。
只有在情绪极度放松,或者精神高度契合时,才能偶尔捕捉到对方一闪而过的念头。
大部分时间,我们和普通人无异。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看一部老旧的警匪片。
电影里,警察正在追捕一个连环杀手。
我脑子里下意识地分析着剧情:“这个凶手,下一步肯定是去灭口那个目击证人。”
一个念头,没有任何预兆,清晰地在我脑海里炸开。
【他来了。】
是阮晴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栗。
我猛地转头,她正死死地盯着窗外,脸色惨白如纸。
“什么来了?”
她没有回答我,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下一秒,窗外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凄厉地划破了夜空。
警笛声很快由远及近。
我们被警察叫去做笔录,因为阮晴“听到”的动静,比任何人都早。
她应付得很好,只说是听到了可疑的声音。
可我却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抹怎么也藏不住的恐惧。
她不是听到了声音。
她是“听”到了那个凶手的念头。
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言。
我心里那点安逸,被一股寒意彻底驱散。
我终于明白,江澈为什么会把她当成最珍贵的囚徒。
她的能力,不是祝福,是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它像一个信号放大器,会不受控制地,捕捉到周围最强烈的恶意。
只要她存在,她就是风暴的中心。
而我,离她最近。
12
第二天,我醒来时,房子里空无一人。
阮晴走了。
桌上只留了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字条。
【密码是你的生日。陈屿,忘了我。】
字迹很用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冲出房子,跑遍了我们曾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海滩,花市,我们常去的那家小餐馆。
没有,哪里都没有她的身影。
我开始发疯一样地找她。
我辞掉了工作,卖掉了房子,开着那辆破车,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找。
我试着在脑子里对她喊话,从最开始的焦急,到后来的咒骂,再到最后的乞求。
【阮晴,你这个胆小鬼,你给我出来!】
【你再不出来,我就去裸奔了啊,反正你也能‘看’到,让你饱饱眼福!】
【求你了,回个信儿行吗?一个念头就行。】
可那条精神通道,像是被她用巨大的闸门彻底关死,再也没有半点回音。
我因为长期失眠、疲惫,又不自觉地开启了那个早已停演的“脑内剧场”。
这不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调情,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召唤仪式。
可一样毫无回应。
两年过去,我几乎跑遍了整个国家,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为了寻找消失的女人,而散尽家财的疯子。
最后,我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座以蓝色妖姬闻名的边陲小镇。
我开着快要报废的车,在镇上唯一的一家花店门口停下。
推开门,风铃叮当作响。
一个女孩正在修剪花枝,看到我,笑得很甜。
“先生,买花吗?”
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找人。”我拿出阮晴的照片,声音干涩。
“你见过她吗?”
女孩看了看照片,摇了摇头。
“抱歉,没见过。”
我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我的目光,被角落里的一束花吸引了。
那是一捧包装得极好的蓝色妖姬。
花瓣上还带着露珠,新鲜得像是刚刚摘下。
“这花,是别人订的吗?”
“不是。”女孩说,“这是一个奇怪的客人留下的。”
“她说,如果有一个开着破车,满脸胡茬,看起来很凶但其实很傻的男人来找她。”
“就把这束花交给他。”
我的身体,僵住了。
女孩把花递给我,花束里夹着一张卡片。
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字。
【你看,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
13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一身皱巴巴的衣服,胡子拉碴,开着一辆快散架的破车
两年时间花光了所有积蓄,像个流浪汉一样从南找到北。
这就是她说的“过得很好”?
我突然就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得胸口发疼,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我就是个傻子。
一个彻头彻尾,被人耍了两年还蒙在鼓里的傻子。
怒火和委屈在我心里炸开,我再也压抑不住,对着虚空,在脑子里用尽全力地咆哮。
【阮晴!你这个胆小鬼!骗子!】
【老子这两年过得跟条狗一样,吃不饱睡不着,你他妈管这叫好?】
【你给我出来!】
我吼得撕心裂肺,却没指望任何回应。
这两年,这条通道死寂得像坟墓。
可就在这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震颤。
像是在一潭死水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紧接着,一个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
一扇窗,一角米色的窗帘,和一个颤抖的倒影。
我猛地抬头,像雷达一样扫视着周围的建筑。
街对面,二楼,一家看起来很安静的咖啡馆。
那扇窗的窗帘,刚刚动了一下。
是她!
她就在那儿!她在看着我!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我甚至忘了看路,抓着那束蓝色妖姬就冲过了马路,引来一片刺耳的鸣笛声。
我一脚踹开咖啡馆的门,风铃被撞得叮呤当啷乱响。
午后的店里没什么人,我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卡座里的那个身影。
她把脸埋在菜单后面,企图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蘑菇。
我大步走过去,将那束花“砰”地一声砸在桌上。
花瓣上的露珠洒了出来。
“你看,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
我死死地盯着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得厉害。
“这就是你花了两年时间,想出来跟我说的屁话?”
阮晴慢慢放下菜单,露出一张苍白又倔强的脸。
她的眼圈红红的,却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陈屿,你走吧。”她开口,声音发颤。
“你就不该来这里。”
我气笑了,直接在她对面坐下,把那张写着她生日密码的银行卡拍在桌上。
“走?往哪儿走?钱都给你了,车也快报废了,你这是打算让我走回老家?”
我往后一靠,耍起了无赖。
“我不管,反正我赖定你了。”
这句话,我没说出口,只是在脑子里想了想。
阮晴的身体明显一僵,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戳穿的慌乱。
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她听见了。
这条路,通了。
我心里那块悬了两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收起那副混不吝的样子,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上次那个杀人犯,你‘听’到他了,对不对?”
她猛地攥紧了手,指节发白,点了点头。
“我就是个灾星。”她眼里的光黯淡下去。
“只要有恶意,我就会像磁铁一样把它吸过来,会害了你。”
“狗屁的灾星。”我打断她。
“江澈那种级别的恶意,我们不都一起扛过来了?”
“一个乡下的小毛贼,算个屁。”
我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
“阮晴,以前是我混蛋,利用你的能力折磨你。”
“现在,换我用它来保护你。”
她愣愣地看着我。
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诚恳又可靠。
“你不是什么风暴中心,你最多算个天气预报。”
“能提前告诉我们,哪儿要下雨,哪儿要打雷。”
我看着她微张的嘴,忍不住笑了。
“然后我们俩,就一起撑伞。”
“天气预报?”
她被我逗笑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看起来又可怜又好笑。
“对啊。”我咧开嘴,露出两年来最轻松的一个笑,“独家的,二十四小时实时播报,还免费。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儿去?”
我握紧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所以,阮老板。”
“你那个还没开张的花店,还缺不缺一个看起来很凶,但其实很傻的店员?”
“工资要求不高,管吃管住就行。”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似乎回到了把我堵在茶水间,那个眼泪汪汪的她。
终于,一个念头,像一股暖流,清晰地,温暖地,流进我的脑海。
【欢迎入职,陈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