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黄昏,斜阳如血,泼在寒山别院斑驳的墙头。
风穿林而过,卷起枯叶簌簌作响,仿佛大地在低语不安。
老猎户佝偻着背,药篓压肩,踩着碎石小径缓缓前行。
他刚从深山采药归来,满脸风霜,衣角还沾着露水与荆棘刺。
忽觉眼前一暗,一道玄色身影已拦在身前。
玄尘立于阶前,道袍未染尘埃,眉目清冷如霜雪。
他抬手示意,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老人家,近来山中可有异象?”
老猎户浑身一颤,药篓几乎脱手。
他抬头看清是位道长,才勉强稳住身形,结巴道:“回……回仙师的话,这山里……不太平啊。夜里坟地常有嚎叫,像是鬼哭,又像野兽嘶吼……我都不敢走夜路了。”
玄尘眸光微闪,低声追问:“还有呢?”
老人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闪:“城里也怪得很……七八户富人家的仆役接连失踪,人找不着,尸体倒是隔几天被人在荒庙边发现……身上没伤,可血……全没了,干得像枯树皮……”
话音未落,玄尘指间灵力微动,一锭银子落入对方掌心。
老人慌忙道谢,踉跄退去,不敢多留片刻。
玄尘伫立原地,指尖微凉。
他望着远处暮色沉沉的山峦,心中寒意渐生——那血腥之气,分明与她有关。
他转身欲回屋,却见堂前窗扉半开,一道纤细身影静静立于昏黄余晖之中。
夜凝霜披着黑纱长裙,乌发如瀑垂落肩头,侧脸轮廓精致如瓷,唇角微微上扬,笑意却无温度。
“原来我已经‘复活’的消息,开始传出去了。”她轻声开口,嗓音似冰泉滴落玉盘,清澈中透着森然。
玄尘脚步一顿,眉宇间寒霜更重:“若你再失控杀人,我不可能一直护你。”
她缓缓转身,双眸如深潭映月,下一瞬,猩红悄然漫入瞳底,像是血雾弥漫。
“那你打算如何?”她逼近一步,声音冷得能割裂空气,“把我交给道门,当众烧成灰烬?还是学我爹,重新钉进棺材,活埋三天三夜?”
玄尘眸光剧烈一震。
那一夜的梦境犹在心头——铁链、骨刀、青铜鼎、泥土封顶时指甲抠破棺板的声响……她不是妖,她是被至亲亲手推入地狱的人。
可正邪不两立,他是天一道宗首席,肩负斩妖除魔之责。
沉默良久,他终是咬牙启唇,一字一句如刃割舌:“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明日子时,我将以‘净魂咒’洗去你体内邪祟。若你能承受而不暴走,我便信你尚存人性。”
夜凝霜凝视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极美,也极危险,如同月下绽放的曼陀罗花,艳丽至极,却剧毒无比。
“好啊。”她轻轻道,“我等你。”
一夜无话。
子时将至,石室之内幽光浮动。
九宫净魂阵已布妥,八盏灵灯分列八卦方位,中央一盏悬空,金光流转。
符纸贴壁,朱砂绘纹,桃木剑横于阵心,剑尖朝下,镇压邪氛。
玄尘立于阵外,青衫拂地,神情肃穆。
他闭目凝神,手中掐诀,口中诵出古老咒言。
刹那间,金光如网自天而降,层层笼罩阵中之人。
夜凝霜盘坐于阵心,双目紧闭,呼吸绵长,看似温顺受缚。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过去三日每一次暴走,都不是失控,而是试探。
她在痛楚中观察,在疯狂里记忆。
她记住了他施法的节奏,捕捉到了他灵力运转的规律——每到峰值,必有三息停顿,那是天地灵气交汇的瞬间,也是他防御最弱之时。
就是现在。
咒语愈急,金光愈盛,如烈阳灼体。
她低吟一声,似痛苦哀鸣,肩膀轻颤,仿佛不堪重负。
玄尘心头微动,这是净化,不是慈悲。
就在他灵力攀升至顶峰的一瞬——
她猛地睁眼!
双瞳赤红如血,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翻涌的猩芒。
十指骤扬,数十道猩红血丝破体而出,如活蛇狂舞,撕裂空气发出尖啸!
瞬间缠上玄尘四肢经脉,狠狠一拽——
桃木剑脱手飞出,玄尘整个人被巨力掼向石壁,脊背撞上坚硬岩面,闷哼出口。
道袍撕裂,肩头渗血,却被那些诡异血丝牢牢锁死,动弹不得。
他震惊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她缓步走近,赤足踏过阵纹,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跳之上。
黑发飘散,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愉悦的弧度。
“你说要净化我?”她轻笑,声音沙哑而蛊惑,“可你忘了——”
她指尖抬起,轻轻抚过他冰冷的脸颊,血丝随之微微收紧。
“我是始祖。”
“而你……是我的契约者。”玄尘被死死钉在石壁之上,四肢如遭雷击,每一寸经脉都泛起刺骨的灼痛。
那猩红血丝并非只是束缚,竟如活物般顺着他的手腕、脚踝逆流而上,沿着灵力运行的脉络悄然侵入丹田——仿佛有千万根细针扎进神魂深处,搅动着他最本源的道基。
“你……做了什么?!”他咬牙低吼,额角青筋暴起,运起天一道宗至高心法《清虚归元诀》,试图逼出异力。
可灵力甫一涌动,血丝便猛然震颤,与他体内真气缠绕交糅,刹那间引爆了那枚深埋于两人命格之间的初拥血契!
轰——
一股狂暴的共鸣自识海炸开,玄尘眼前骤然一黑,随即浮现出一幕从未听闻、却真实得令人窒息的画面——
寒冬腊月,镇北侯府偏院积雪盈尺。
一名七八岁的女童蜷缩在廊下,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攥着一支素银玉簪。
她跪在医馆门前,任风雪扑面,一声声哀求:“求您救救林妈妈……她不是偷药,是怕我爹责罚才藏起来的……”大夫冷笑关门,她也不走,只把簪子塞进门槛下,伏地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渗出血痕。
那是夜凝霜。
是他曾在翻阅侯府旧案时,轻描淡写掠过的“嫡女仁心”四字背后,被掩埋的真实。
这不是偶然闪现的记忆碎片,而是她主动撕开自己的灵魂,强行灌入他的意识!
“你以为只有你在窥探我的过往?”夜凝霜缓步逼近,声音如寒泉浸骨,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温柔,“你读我日记、查我生辰八字、夜里偷偷替我压惊驱梦……可你从没想过——我也能看见你所看不见的我。”
她指尖轻轻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直视自己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眸。
瞳孔虽已消失,可其中翻涌的,不只是杀意,还有一抹久违的悲凉。
“那个雨夜,我娘咽气前,没人敢来吊唁。”她低语,嗓音微颤,“连厨房的婆子都说‘死了干净’。可你知道吗?是你,一个路过的道门小弟子,隔着墙扔进来一张超度符纸,烧在她坟前。”
玄尘呼吸一滞。
他想起来了。
那年他奉师命巡查北境,途经镇北侯府外的一座孤坟。
阴气不重,却透着一股冤屈之息。
他顺手结印焚符,未留名姓,也未多想。
可她记得。
“你说要净化我?”她轻笑,唇角扬起一抹讥诮,“那你告诉我,是谁该被净化?是那个被亲父献祭、活埋三日才‘死’去的我,还是那些披着人皮、行尽恶事却不染因果的‘正道’?”
话音落,血丝骤然松脱。
玄尘踉跄跌落,单膝触地,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几欲喷出,却被他硬生生咽下。
桃木剑坠在脚边,金光黯淡,符阵崩裂三处,八盏灵灯尽数熄灭,唯有中央那盏,仍摇曳着微弱火苗,像极了某种不肯彻底熄灭的执念。
她退回阵心原位,黑发垂落肩头,闭目盘膝,仿佛刚才那一击山河变色的控血之术从未发生。
“净魂咒。”她淡淡道,“继续吧。”
空气凝固如铁。
玄尘没有动。
他盯着她苍白的侧脸,心跳仍乱如鼓擂。
血契仍在震荡,余波未平,可那股从灵魂深处升起的牵引感却愈发清晰——像是命运之线被人狠狠扯紧,再也无法装作它不存在。
不是他囚禁她,而是他们彼此困于一场无法逃脱的宿命。
良久,他终于弯腰,拾起桃木剑。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
“……明日,我去趟京城。”
晨雾未散,寒山别院笼罩在一片灰白之中。
玄尘背剑立于院门前,最后一次回望石室方向。
昨夜他彻夜未眠,推演血契与净魂咒之间的破绽,最终得出一式——或许能斩断契约,或许会引动同生共死之劫。
但他必须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