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凝霜藏身于枯井底三日,如一缕幽魂蛰伏在腐叶与湿泥之间。
她不曾闭眼,赤瞳映着井口那一方灰白的天光,数着每一缕风过时带起的尘埃轨迹。
她的指尖始终贴在耳后那道金纹上——那是血契烙下的印记,也是她如今唯一的罗盘。
玄尘的气息,正隔着院墙缓缓流动。
他在府外设坛,青烟袅袅升腾,诵经声低沉如潮水拍岸。
他以“超度孤魂”为名,在侯府西角摆下七星灯阵,香火缭绕,引得巡夜守卫纷纷避让。
这等举动看似寻常法事,却瞒不过夜凝霜的感知。
她能感觉到,那一缕缕檀香背后,是他刻意散出的灵力波动,像是一张无形之网,将整个侯府外围悄然笼罩。
他在掩护她。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微颤,随即又被冰冷的恨意压下。
她不需任何人怜悯,更不需一个道士的伪善。
可血契相连,他的情绪如潮水般不断涌入她的识海——焦虑、挣扎、痛楚,还有那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挂。
她咬牙,翻身上墙。
黑袍掠过飞檐,脚步轻如落叶坠地。
青石小径蜿蜒向前,两旁枯枝摇曳,仿佛无数伸向她的枯手。
栖梧阁就在前方,曾是母亲居所,如今蛛网密布,荒芜不堪。
可当她推门而入,鼻尖却嗅到一丝异样——灰尘之下,有被人反复擦拭的痕迹。
妆台抽屉边缘光洁如新,显然有人暗中来此打扫。
她跪坐在箱前,手指颤抖地探入夹层。
触手冰寒。
半枚断裂玉佩静静躺在其中,玉质温润却泛着死气,缺口参差如裂心之痕。
她将它举至月光下,瞳孔骤缩——这玉佩的纹路,竟与玄尘腰间所佩的那一块完全一致!
只是彼此缺口恰好互补,如同命运拼图中被强行撕开的两半。
怎么会……是他?
脑中电光火石闪过无数片段:母亲临终前紧握她的手,唇形微动,似在低语什么;那夜献祭仪式上,一道清影立于高台之外,执剑默然;还有昨夜梦境里,玄尘站在血池中央,手中桃木剑滴落的不是妖魔之血,而是……她的名字。
“嗡——”
风铃轻响,破窗而入。
夜凝霜猛然回头,窗外三道黑影贴墙滑行,无声无息,宛如鬼画中走出的厉魄。
唤魂鬼仆!
老巫祝豢养的残魂傀儡,专司搜魂捕魄,由枉死冤魂炼成,无面无口,仅以惨白长袍裹尸,手中铁链缠绕着凄厉哀鸣的怨魂。
它们来了。
她疾退入内室,背脊撞上雕花屏风,发出一声闷响。
下一瞬,一道鬼影凭空闪现,铁链如毒蛇绞杀而来!
她侧身闪避,肩头仍被划开一道深痕,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斑驳地板上。
滴答。
血珠落地刹那,她脑海轰然炸开——
漆黑骨笛吹响,阴风怒号。
母亲倒在血泊中,七窍流血,双眼却清明如星。
她用尽最后力气握住女儿的手,嘴唇微启:“血脉归位……霜儿,逃……”
画面戛然而止。
夜凝霜喘息着跪倒在地,冷汗浸透衣衫。
可就在那片刻失神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颤抖着咬破指尖,任鲜血流淌,在地面疾书一道残缺符纹——那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无数次窥视玄尘布阵后反向推演而成的“血引招魂阵”。
虽不完整,无法掌控全局,但若以始祖之血为引,足以唤醒百丈之内含怨而逝者!
血符成型,幽蓝火焰倏然燃起。
“轰隆——”
地下剧烈震动,地板龟裂,三具腐尸破土而出!
铠甲残破,骨刃犹存,眼窝中燃烧着幽绿色的魂火——正是当年为护母亲而被秘密处决的贴身护卫!
他们曾誓死效忠镇北侯夫人,却被诬陷通敌,活埋于后园枯井之下。
“杀!”夜凝霜嘶声下令,声音沙哑如泣。
三具腐尸悍然扑出,骨刃横扫,直取唤魂鬼仆。
铁链与骨刃交击,火花四溅,怨魂哀嚎震耳欲聋。
一场死战在栖梧阁内外爆发,血腥之气弥漫空中。
她倚墙喘息,肩伤汩汩渗血,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母亲不是病逝,而是被人用邪术灭口。
而这半枚玉佩,牵连着玄尘,也牵连着那段被掩盖的真相。
她抬手抚过玉佩缺口,眼中赤焰翻涌。
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知情之人,亲口说出那晚的真相。
就在此时,她耳后金纹猛地灼痛,仿佛有刀刃刺入灵魂。
血契剧烈震荡,一股熟悉的气息正急速逼近——玄尘的心跳,乱了。
【第10章
我用血画阵那天,听见了娘的笛声】(续)
血雾弥漫在栖梧阁中,残破的窗棂外,晨风卷着灰烬翻飞,如同亡魂最后的呜咽。
三具腐尸缓缓跪倒,眼窝中的绿火一寸寸熄灭,化作枯骨坍塌于地。
唤魂鬼仆已尽数湮灭,只余下几缕黑烟在空气中扭曲挣扎,最终被夜凝霜掌心溢出的一抹猩红血光吞噬殆尽。
她单膝跪地,呼吸微弱如游丝,肩头伤口不断渗血,染红整片黑袍。
可她的手却死死攥着那张从鬼仆残魂中逼问而出的泛黄羊皮卷——指尖几乎抠进纸背。
就在此时,屋内寒气骤降。
“砰——!”
雕花木窗轰然炸裂,一道青影破风而入,衣袂翻飞间带着凛冽道意。
玄尘落地无声,眉宇紧锁,脸色苍白如纸。
方才那一瞬的心口剧痛,几乎令他灵台崩裂——血契剧烈震荡,仿佛有千万根银针刺入神魂,无数碎片般的画面在他识海中疯狂闪现:
她浴血跪地,赤瞳含恨;
三尸鏖战,骨刃撕裂阴风;
两枚玉佩缓缓靠近,缺口契合,发出幽光……
他还未及细想,身形已先于意识冲破院墙,直抵此地。
此刻,他一眼便看见摇摇欲坠的夜凝霜。
“你疯了?!”玄尘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扶住,声音低哑,却掩不住颤抖。
触手之处,她肌肤冰凉如死人,唯有耳后金纹灼烫得惊人,正与他颈侧对应的印记遥相呼应,如同两簇即将焚尽灵魂的业火。
可当他目光落在她紧握的羊皮卷上时,呼吸猛地一滞。
那是一幅古老图腾,线条诡谲如蛇行,中央赫然是两块玉佩嵌合之形,边缘流转着暗红色符文。
旁侧以南疆古文刻写着一行小字:
“夜氏血脉,承自冥渊,唯骨笛可启。”
玄尘瞳孔骤缩。
冥渊——那是道门典籍中禁忌之地,传说为天地初开时堕落神祇的埋骨之所,万邪之源。
而“骨笛”二字,更是让他心头警铃大作。
还未等他开口,怀中的女人忽然动了。
夜凝霜虚弱地抬起手,指尖轻颤,抚上他颈侧一道早已结痂的旧伤——那是三年前斩妖时被魔气所蚀,至今未能痊愈的烙印。
她笑了,唇角溢出血丝,却美得惊心动魄:“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玄尘皱眉,正欲斥责她擅自行动、妄动禁术,却被她忽地抬指,轻轻点在他唇上。
“别说话。”她声音极轻,像梦呓,又似呢喃。
下一瞬,她闭上双眼,眉心浮现一道血色纹路,竟是主动引动血契,将一段尘封记忆逆向灌入他的识海——
烛火摇曳,病榻之上,母亲面色惨白,气息将绝。
她颤抖着塞给年幼的夜凝霜一只绣囊,眼中含泪却不悲,唯有决绝:
“若有一天你听见笛声……毁掉它。那是唤醒你血脉的东西,也是……灭你之人留下的钥匙。”
话音未落,七窍突流黑血,双目圆睁,似见到了某种极致恐怖的存在。
记忆戛然而止。
夜凝霜浑身一软,昏厥过去,嘴角汩汩涌出血沫。
玄尘心头巨震,抱紧她冰冷的身体,指尖仍残留着那段记忆带来的森寒。
原来……这一切并非简单的陷害。
献祭、尸变、血族始祖觉醒……甚至她体内的力量,并非偶然降临,而是早被设计好的开启仪式。
而那支尚未出现的骨笛,正是连通“冥渊”的媒介——一旦吹响,或许不只是唤醒夜凝霜,更可能撕裂人间与深渊的界限。
他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第一次意识到,这场横跨生死的献祭背后,藏着一个比妖魔更冷酷、更庞大的阴谋。
天边微光渐亮,晨钟未鸣,万物尚眠。
玄尘抱着她,立于废墟之中,青衫染血,眸色深沉如渊。
有些真相,必须被封锁。有些幻象,必须被焚烧。
否则,他们都将沦为命运棋盘上,任人摆布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