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陈浮生蜷缩在一截半塌的土墙根下,把自己尽可能深地埋进一堆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枯草里。昨夜一场冷雨,让深秋的边地彻底褪尽了最后一丝暖意。风像剔骨尖刀,刮过旷野,发出呜呜的鬼嚎,卷起地上的灰烬和血腥气,一股脑地灌进他的口鼻。
他已经两天没吃到像样的东西了。胃袋从最初的灼烧般的饥饿感,变得麻木,继而开始一阵阵抽搐着疼痛,提醒它依然存在,并且急需填充。嘴里泛着苦涩的酸水,他使劲咽了下去,喉咙干得发疼。
狗窝堡已经没了。一天前,那座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军户屯堡,还在鞑靼人的马蹄和狼烟中惨叫、燃烧。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和遍地的死尸。大部分是熟悉的面孔,张叔、李婶、总爱揪他耳朵的伍长老头……此刻都僵硬地躺在冰冷的泥地里,面目模糊,或睁着无神的眼,望着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
爷爷也死了。为了让他逃出来,那个平日里佝偻着腰、总是咳嗽的瘦小老头,爆发出最后的气力,挥舞着一根烧火棍扑向了追兵。陈浮生最后看到的,是爷爷被一把弯刀劈倒的背影,以及溅在焦黑土地上的暗红。
他没能带回爷爷的尸首。只从爷爷紧紧攥着的手里,抠出了那枚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玉佩。玉佩质地很差,浑浊的淡黄色,雕刻粗糙,边缘都快被摩挲得圆滑了。这是奶奶留下的唯一念想,爷爷从不离身。现在,它贴在他的胸口,冰凉的,却又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生疼。
“跑……二狗……往南……活……”爷爷最后嘶哑的喊声和风混在一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活。
怎么活?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目光茫然地扫过四周。除了死人,就是废墟。远处,还有零星的黑烟升起,那是鞑子还在附近游弋洗掠的证明。他不能久留。
挣扎着爬起来,腿脚因为寒冷和饥饿而麻木僵硬。他扒开枯草,小心翼翼地从土墙后探出头。旷野寂寥,只有风声。他深吸一口冰冷的、混杂着焦臭和腐败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振作一点。
得找吃的。
他在废墟间蹒跚而行,眼睛像饥饿的野狼一样搜寻着任何可能入口的东西。倒塌的灶台下,或许还有半块烤焦的饼?被踩烂的菜地里,有没有遗落的萝卜根?
大多数时候,他找到的只有失望。鞑子洗掠得很干净,偶尔能找到一点被血浸透、沾满泥污的干粮碎屑,他也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那股铁锈味和土腥气让他几欲作呕,但他还是用力咽了下去。
在一具鞑子兵的尸体旁,他停住了。那鞑子半个脑袋没了,白的红的流了一地,已经冻僵。尸体的腰带上,挂着一个皮口袋。陈浮生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四周看了看,然后颤抖着伸出手。解开皮口袋的系绳,里面是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肉干,还有一小撮粗盐。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抓起一块肉干就往嘴里塞,用尽力气撕咬。那肉干韧得像皮带,几乎撕扯不动,但那一点咸味和油脂味,对他而言已是无上的美味。
就在他狼吞虎咽之时,一阵低沉的呜咽声传来。
陈浮生猛地一惊,迅速缩到尸体后面,紧张地望过去。
不是人。是一条瘦骨嶙峋的土黄色野狗。它的一条后腿受了伤,跛着,同样饿得眼睛发绿,正小心翼翼地靠近,目光死死盯着陈浮生手里的肉干,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低吼。
若是平时,陈浮生或许会扔给它一点。但现在不行。这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他握紧了手里半块肉干,另一只手悄悄摸向旁边一块带棱角的石头,眼神也变得和那野狗一样凶狠,喉咙里发出类似的、低沉的嗬嗬声,试图吓退它。
“滚开!”他嘶哑地低吼。
野狗迟疑了一下,但食物的诱惑压倒了对人类的恐惧。它龇起牙,涎水从嘴角滴落,猛地向前一扑!
陈浮生早有准备,侧身躲过,手里的石头狠狠砸在狗背上!
“嗷呜!”野狗吃痛,发出一声惨嚎,但饥饿让它更加疯狂,扭头就向陈浮生拿肉干的手咬来!
一瞬间,人和兽为了最原始的需求扭打在一起。陈浮生比那狗更饿,更虚弱,但他心里憋着一股狠劲,一股从狗窝堡的毁灭、从爷爷的死中滋生出的绝望的狠劲。他用石头砸,用脚踢,甚至用头撞!那野狗也疯了,撕咬着他的破棉袄,棉花和脏污的絮状物飞溅出来。
最终,陈浮生占了上风。他用身体的重量死死压住狗脖子,手里的石头一下一下砸在狗头上,直到它不再动弹,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一手。
他喘着粗气,从狗尸身上爬起来,浑身都在发抖,不知是脱力还是后怕。脸上黏腻腥臊,他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看着地上死去的野狗和手里攥得紧紧的、沾了狗血的肉干。
他赢了。他活下来了。
可心里没有半点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和茫然。他和一条野狗,为了口吃的,像野兽一样搏命。爷爷若看到……
他不敢想下去。
沉默地收起肉干和盐,他把那鞑子兵的皮口袋也解下来系在自己腰上。然后,他看了一眼那条死狗。犹豫了一下,他拔出鞑子尸体上的短刀,费力地从狗腿上割下几块还算完整的肉,用破布包好。
做完这一切,天光更暗了。风更大,更冷。
他必须走了。往南。
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埋葬了狗窝堡、埋葬了爷爷的焦土,陈浮生紧紧裹住身上破烂不堪的棉袄,将那块冰冷的玉佩再次塞回贴肉的地方,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苍茫的、未知的暮色里。
饥饿感暂时被压了下去,但另一种更深刻、更冰冷的恐惧,正像这无边的夜色一样,缓缓将他吞噬。
前路漫漫,何处可活?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