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刀带着风声,狠狠劈砍进枯硬扭曲的树干,发出沉闷而压抑的“梆梆”声,如同敲击着一面巨大的丧钟。每一下都震得臂骨酸麻,飞溅的木屑像冰冷的虫豸,打在脸上,生疼。
陈浮生和其他九个被幸运——或者说,被绝望——选中的流民,在张家几个膀大腰圆、面色不善的家丁监视下,于一片远离人烟的荒山野岭中奋力砍伐。监工们的皮袄厚实,腰挎短棍,嘴里呵出的白气都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油腻味。他们的任务简单而残酷:在天黑前,每人必须砍够足够分量、符合要求的柴火,捆扎结实,然后靠人力背回那张府高墙之下。
出发前许诺的那顿“饱饭”并非立刻兑现,只有每人分到的一個冰冷、坚硬、能硌疼牙床的杂粮窝头。这点微不足道的热量下肚,非但没能缓解饥饿,反而像火星掉入干草堆,更猛烈地点燃了胃里那团灼烧的火焰。
但没人敢抱怨一个字。那回程后的“饱饭”和能救命的半斤杂粮,像吊在濒死骡马眼前的胡萝卜,驱动着他们早已疲惫不堪的躯体,一次次透支着生命的余力。
陈浮生沉默地挥舞着柴刀。他的动作并不花哨,甚至有些笨拙,但极其高效。他专挑那些枯死的、相对好砍的树木,避开难啃的硬木。下刀精准,发力狠戾。他砍倒一棵碗口粗的枯树,又立刻扑上去,用脚踩住,柴刀狠劈,将其分解成一段段易于捆扎的短柴。粗糙的草绳勒进柴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那件千疮百孔的破棉袄,紧紧贴在身上,冰涼刺骨。塞外的风像剔骨刀,刮过汗湿的脊背,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让他忍不住打起寒颤。手掌很快被粗糙的刀柄磨出了一串血泡,血泡破裂,渗出的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将刀柄染得黏滑湿腻,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神经,带来尖锐的刺痛。但他只是咬着牙,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一声不吭,将所有力气和注意力都倾注到眼前的枯柴上。仿佛砍倒的不是树,而是这操蛋的命运。
一个年纪比他大不少、面色蜡黄的流民,显然体力早已透支,动作越来越慢,喘气声如同破风箱。旁边一个监工家丁,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见状骂了一句“废物”,毫无征兆地抬手就是一鞭子!
啪!
脆响在山谷里格外刺耳。那流民惨叫一声,背上破烂的衣衫顿时裂开一道口子,皮肉翻卷,鲜血迅速渗出。他疼得浑身抽搐,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只是眼中含着泪水和恐惧,拼尽最后力气加快动作,柴刀挥舞得杂乱而危险。
陈浮生冷眼瞥过,手下动作更快更狠了几分。在这里,同情毫无价值,只会招致同样的厄运。他们这些人的命,在这些高门大户的奴仆眼里,尚且不如山里的一根枯柴。柴砍坏了可以再找,人累死了,扔进山沟便是,自有野狗饿狼料理,省事得很。
中午时分,日头稍微偏了一点,但寒意更重。家丁们找了个背风的凹地,捡来干柴生起一小堆火,拿出自带的饼子和肉干烤炙起来。混合着油脂的焦香味随着山风弥漫开来,像一只只无形的小手,疯狂撩拨着所有流民的嗅觉和胃袋。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双双饥饿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瞟向那团温暖的火焰和食物,却又在监工凶狠的目光下迅速缩回,只剩下更深的绝望。
陈浮生强迫自己转过身,走到不远处一条几乎冻结的小溪边,掬起一捧冰冷刺骨的溪水,猛灌了几口,试图用那冰冷的刺痛压下腹中灼烧的饥饿感。他从怀里掏出出发时分到的那个窝头,已经冻得像块石头。他小心地用柴刀敲下一小块,含在嘴里,用唾液慢慢捂软,再一点点艰难地咽下去。这就是他的午餐。
下午的劳作如同地狱。疲劳和寒冷变本加厉地侵蚀着每个人的意志和体力。那个挨了鞭子的流民,脸色越来越白,动作越来越踉跄,最终在一次奋力举起柴刀时,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嗬嗬声,眼珠一翻,直挺挺地向前栽倒,手中的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人已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家丁们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为首那个用脚尖不耐烦地踢了踢那流民的身体,如同踢一摊烂泥。
“妈的!真是晦气!净挑些不顶用的废物来!”他啐了一口浓痰。
“头儿,咋整?看样子是缓不过来了。”另一个家丁问道。
“咋整?难道还抬着他回去?老子是来收柴的,不是来收尸的!”为首的家丁满脸嫌恶,“扔边上去!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
两个家丁得令,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像拖一头死去的牲口,毫不费力地将那昏迷的流民拖到不远处一個陡坡边,随手就扔了下去。身体滚落陡坡,压倒枯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最终归于沉寂。那下面或许是乱石堆,或许是深沟,没人去看。寒冷和伤势,很快就会带走他最后一丝生机。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流民,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山风更冷。兔死狐悲的恐惧攥紧了每个人的心脏。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更加疯狂地、沉默地挥舞起手中的柴刀,砍伐声变得急促而杂乱,仿佛这样就能砍断那根连接着自己与深渊的脆弱绳索。
陈浮生低下头,掩住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狼崽子般的凶光。他握紧了柴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嘎巴声,掌心破裂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
这就是世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们这些挣扎求生的流民,在这些高高在上者眼中,与祭祀用的草扎刍狗何异?用完了,随手便可丢弃,毫无怜惜。
天色在疯狂的砍伐中渐渐暗淡下去,山风变得更加凌厉,如同鬼哭。柴火终于凑够了分量。在家丁连声的催促和咒骂中,每人背起那沉重得几乎要将脊梁压断的柴捆,踉踉跄跄地开始下山。
负重跋涉在崎岖湿滑的山路上,是对生命极限的考验。陈浮生感觉肩膀上的绳索仿佛要勒进骨头里,每下一步,膝盖都酸软得几乎要跪倒。肺叶如同被撕裂般疼痛,呼吸间全是冰冷的白气和血腥味。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旋转。
但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凭着狗窝堡求生练就的顽强意志和心底那股不肯服输的狠劲,一步步艰难地挪动,始终没有掉队。他知道,一旦倒下,或者跟不上队伍,下场就是第二个被扔进山沟的“废物”。
当那座象征着折磨终点的张府侧门终于在昏暗的暮色中隐约可见时,所有人都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卸下背上如山柴捆的瞬间,好几个人直接瘫软在地,如同离水的鱼,大口喘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管家提着灯笼出来,挑剔地查验着柴火的成色和分量,用手捏捏,用脚踢踢,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勉强通过了。
“开饭!”他懒洋洋地一挥手。
一個下人端来一個硕大的木桶,里面是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到米粒、只漂着几片烂菜叶的稀粥,旁边还有一个破筐,里面堆着些黑硬得像煤块一样的杂粮饼子。
“吃完了拿粮滚蛋!别磨蹭!”
如同听到进攻的号角,那些刚刚还瘫软如泥的流民们,眼中瞬间爆发出绿光,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连滚带爬地扑向食物,疯狂地抢夺起来。推搡、嘶吼、甚至为了半块饼子差点扭打起来。这一刻,人与野兽,并无区别。
陈浮生也挤了进去。他凭借着一股狠劲和相对敏捷的动作,抢到了两个饼子和大半碗稀粥。他退到一边,背对着混乱的人群,狼吞虎咽。冰冷的、带着馊味的粥和能崩掉牙的饼子,此刻在他的味蕾上,却仿佛是无上的美味,每一口都带来一种近乎痛苦的满足感。
吃完后,管家果然履行诺言,让下人给每人分了一小包用干荷叶包着的杂粮,掂量着,或许真有半斤。
拿到粮食的流民,脸上露出近乎虔诚的感激,对着管家和那高门大户千恩万谢,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恩赐,然后紧紧攥着那包救命的粮食,匆匆消失在夜色中,奔向流民聚集地,或许那里有嗷嗷待哺的家人正望眼欲穿。
陈浮生小心翼翼地将那包杂粮塞进怀里最稳妥的地方,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心里却丝毫没有轻松。药有了(他摸了摸怀里那束柴胡),粮食也有了,但这一切,是用几乎一天的命换来的,而且……还远远不够。
他没有立刻离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屈辱感,走到那个正准备转身回府的管家面前。
“管家老爷,”他的声音因劳累和缺水而异常沙哑,但他努力让语气显得恭敬,“多谢老爷赏粮……我,我还有个同伴,是个女娃,病得厉害,发烧……能不能……再行行好,赏口热汤,或者……给块姜……”
管家正不耐烦地要挥手让他滚开,恰在此时,一個穿着干净些的小丫鬟端着一盆东西从门里出来,那盆里显然是主家吃完后的剩菜残羹,里面甚至能看到吃剩的肉骨头、鱼刺和一些油汪汪的菜底。
陈浮生的目光瞬间被那盆东西牢牢吸引住了!那里面,有油水!有肉渣!那对柳嫂病重的女儿来说,比什么都强!
管家瞥了那盆泔水一眼,又看看陈浮生那几乎黏在盆上的眼神,脸上顿时露出一种混合着鄙夷和戏谑的讥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又肮脏的景象。
“怎么?”管家拖长了声调,充满了嘲弄,“想要那个?”
陈浮生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胃里翻江倒海,一种巨大的屈辱感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尊严在疯狂地嘶吼着让他拒绝。
但是……柳嫂女儿烧得通红的小脸,栓子渴望的眼神,老木沉默的疲惫……像冰冷的巨石,压垮了那点可怜的尊严。
他没有说话,只是手指微微颤抖着。
管家嗤笑一声,那笑声像针一样刺人:“赏你了!拿去吧!省得老子费事去倒!”
说着,他对那小丫鬟示意了一下。小丫鬟脸上也带着一丝轻蔑,像施舍给路边的野狗一样,将那盆混杂着唾液、残渣、已经有些酸馊味的泔水,递到了陈浮生面前。
冰冷的陶盆触碰到他的手。那味道近距离扑来,令人作呕。
陈浮生看着盆里那浑浊不堪的内容物,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但他最终,还是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盆泔水。
盆,很沉。
手,很稳。
心,像坠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一片死寂的冷。
“谢……老爷赏。”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然后,他端着那盆沉重的、冰冷的、散发着馊臭的“赏赐”,转过身,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背影挺直,却又仿佛被那盆东西压得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