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张府地界后,陈浮生并没有立刻往回走。他在黑暗中找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将那盆泔水小心放下。然后,他解下头上的破头巾——那是爷爷留下的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遗物——仔细地将怀里那包珍贵的杂粮包裹好,塞进贴肉的最里层,确保万无一失。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端起那盆冰冷沉重的泔水。刺鼻的气味不断涌入鼻腔,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麻木,仿佛端着的不是污秽的剩食,而是普通的清水。
回到流民们临时歇息的山坳时,夜色已深。寒风呼啸,大多数流民都蜷缩在一起,依靠微弱的体温取暖,呻吟声和压抑的哭泣声在风中飘忽不定。
“浮生哥!”栓子眼尖,第一个发现了他,立刻迎了上来,看到他手里端着的盆,愣了一下,“这是……”
老木和柳嫂也挣扎着看过来。柳嫂怀里的女娃还在无意识地低声哭泣,小脸烧得通红。
陈浮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盆放在地上。那馊臭味立刻弥漫开来,周围几个流民疑惑地看过来,眼神复杂。
“药,找到了。”陈浮生先从怀里掏出那束干枯的柴胡,递给老木,“麻烦木叔,看看能不能熬点水。”
老木接过草药,凑到眼前借着微光看了看,点点头:“是柴胡,能退热。我这就去找点水来试试。”他挣扎着起身,去找能烧水的破瓦罐。
陈浮生这才看向那盆泔水,对柳嫂和栓子低声道:“吃的。凑合……能顶饿。”
柳嫂看着盆里那些混杂着骨头、鱼刺、油污的冰冷残羹,又看看怀里奄奄一息的女儿,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不是不懂这是什么东西,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谢……谢谢你,浮生……”她哽咽着,声音发抖。
栓子早已饿得眼睛发绿,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就想从盆里捞点什么。
“等等!”陈浮生低喝一声,拦住他。他抽出那柄贴身藏着的短刀,就着微弱的光线,极其仔细地将里面大块的、相对干净的肉骨头和没有沾染太多污秽的饭粒挑拣出来,放到一边干净的树叶上。那些已经完全馊臭、沾满口水的烂糊菜叶,他则拨到另一边。
“吃这些。”他将相对干净的那些推到柳嫂和栓子面前,“剩下的……我来处理。”
柳嫂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拿起一小块带着点肉丝的骨头,小心翼翼地嚼碎了,混合着一点干净的饭粒,一点点渡给昏昏沉沉的女儿。栓子也抓起一把饭粒,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贪婪地咀嚼着。
陈浮生看着他们,然后默默地端起剩下的大半盆真正的馊臭垃圾,走到远处一個下风口的土坑边,面无表情地将其倒了进去。很快,几只夜行的野狗被气味吸引,悄无声息地溜过来,开始争抢舔食。
他走回来时,老木已经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个破陶片,架在几块石头上,点燃一小簇枯草,正小心翼翼地熬着那点柴胡根。微弱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几张疲惫绝望却又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脸。
陈浮生坐在一旁,拿出怀里用头巾包裹的杂粮,分成四份。自己留下最小的一份,将其余三份递给老木、柳嫂和栓子。
“省着点吃。明天,还得找吃的。”
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接过那救命的粮食,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整个世界。
这一夜,格外漫长寒冷。柳嫂的女儿喝了点柴胡熬的水后,似乎安稳了一些。陈浮生靠着冰冷的岩石,怀里抱着短刀,半睡半醒,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黑暗中,不时传来濒死之人的最后呻吟,以及野狗为了争抢食物而发出的低吼和厮打声。
第二天,流民队伍继续缓慢南移。有了那点杂粮打底,又吃了些相对“干净”的油水,陈浮生这个小团体的状态似乎比周围纯粹靠啃树皮草根的人稍好一些,但依旧是步履维艰,在死亡线上挣扎。
越往南,气候似乎真的稍稍暖了一丝,但人心的壁垒却愈发森严。经过的村庄城镇无不紧闭门户,乡勇持械巡逻,看流民的眼神如同防贼。官道两旁,倒毙的尸体并未减少,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瘟疫迹象,更添恐怖。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渺茫而微弱。
直到这一天中午。
队伍最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骚动,如同平静的死水里投入了一块巨石。消息像野火一样在麻木的人群中飞速蔓延,点燃了某种死寂已久的东西。
“南京!”
“前面就是南京城了!”
“天子脚下!金陵帝都!到了!我们到了!”
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原本死气沉沉、只能依靠本能移动的流民洪流,瞬间沸腾起来!人们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拼命地向前拥挤,想要亲眼确认那传言的真假。
陈浮生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狂热情绪所裹挟。他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冲上头颅。他护着栓子和柳嫂她们,凭借着一股力气,奋力爬上官道旁一個稍高的土坡。
然后,他看到了。
极远处,在地平线的尽头,一片浩瀚无垠的水域之滨,一座巨城的轮廓,在冬日苍白的天光下巍然矗立!
那城墙是如此之高,如此之长,如同一条灰色的巨龙,蜿蜒盘踞在大地之上,一眼望不到尽头!无数箭楼、垛口勾勒出森严的天际线,散发出一种令人敬畏的磅礴气势!与记忆中断壁残垣、矮小破败的狗窝堡相比,眼前的景象如同神迹!
那就是南京!爷爷口中那个温暖富庶、遍地黄金、能活人命的南方帝都!
巨大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激动,让陈浮生浑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又瞬间奔涌起来!他张着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日来的苦难、挣扎、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意义!一個念头在他心中疯狂呐喊:到了!终于到了!能活下去了!
流民队伍爆发出的欢呼声、哭嚎声、嘶喊声震天动地。无数人跪倒在地,对着那远方的城池磕头,感谢苍天,感谢佛祖,感谢一切能感谢的神明。希望,如同野草,在绝望的废墟上疯狂滋生。
然而,当最初的狂喜渐渐平息,当队伍更加靠近那巨兽般的都城时,一种新的、更深的压抑感,开始悄然弥漫。
越靠近南京,官道上的盘查越发严密。一队队盔明甲亮的官兵设卡拦截,呵斥着,驱赶着流民,不允许他们过于靠近主城门。通往城门的宽阔官道上,车马如龙,行人如织,大多是衣着光鲜的商人、士子、官吏,他们乘坐着马车或轿子,对旁边这群如同乞丐洪流般的存在,投来或鄙夷、或厌恶、或恐惧的目光,仿佛在看一群从地狱爬出来的污秽蛆虫。
流民被限制在指定的区域,远远地绕着高大的城墙移动。城墙脚下,景象更加触目惊心。这里早已聚集了数以万计、从各地涌来的流民!密密麻麻的窝棚、草棚如同腐烂的蘑菇,蔓延得到处都是。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空气中弥漫着比路上更加浓烈、更加令人窒息的恶臭。哭声、骂声、争吵声不绝于耳。维持秩序的兵丁挥舞着皮鞭棍棒,粗暴地弹压着任何可能滋事的苗头。
希望的光芒,在现实的冰冷映照下,迅速黯淡下去。
南京就在眼前,那高耸的城墙、厚重的城门,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他们牢牢地隔绝在外。城内是天堂,城外,是另一个更加拥挤、更加绝望的人间地狱。
陈浮生站在混乱肮脏的流民海洋边缘,抬起头,仰望着那需要极力仰头才能看到顶的、冰冷灰色的巨大城墙。城墙沉默地矗立着,俯视着下方蝼蚁般的众生,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冷漠的威严。
狂喜早已褪去,剩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迷茫和无措。
到了。
然后呢?
他怀里的那点杂粮,还能支撑几天?柳嫂的女儿的病,在这混乱肮脏的环境里,能好转吗?如何进入那座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城池?进去了,又能做什么?
一连串冰冷的问题,如同这南京城外的寒风,瞬间将他吹得透心凉。
他从怀里摸出那枚冰冷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棱角硌得生疼。
爷爷,南京到了。
可是……该怎么活?
他赤着脚,站在冰冷泥泞的地上,一无所有,如同尘埃。巨大的城池投下的阴影,缓缓将他吞没。
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