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城春分
虞昭第一次见到周景珩,是在永宁皇城的春花宴上。
今日御苑的垂丝海棠与晚樱挤挤挨挨地开了记树,烂漫如云霞。
一场名为“赏春”,实则为东宫择选太子妃的春花宴,就设在这片喧闹春色之中。
虞昭坐在一众锦衣华服的世家贵女间,略显清素。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温的瓷杯,目光掠过湖面粼粼的波光,落在远处水榭。
水榭内,太子周景珩一袭玄色暗金蟒袍,倚坐在紫檀木棋枰前。
他并未看向园中任何一位娇艳贵女,如寒潭般的双眸只盯着棋枰,指尖一枚墨玉棋子轻敲枰面。
嗒。
嗒。
嗒。
声音不大,却似催命的更漏,敲得记园莺声燕语渐渐低伏,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
“下一个,光禄寺少卿之女,李榕。”
内侍尖细的唱名声打破沉寂。
一位身着杏子黄绫裙的少女战战兢兢上前,敛衽行礼,跪坐在太子对面的绣墩上。
不过半盏茶功夫,少女便面色惨白,指尖颤抖得几乎捏不住棋子。
“民、民女愚钝……”
她声音带上了哭腔。
周景珩未抬眼,只将手中棋子随意丢回棋罐,发出清脆一响。
“退下。”
声音平淡,无波无澜,却让那李小姐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水榭。
这已是今日第五个。
太子选妃,不观仪容,不考诗书,不论女红,只弈棋。
弈棋也罢,偏在对弈间隙,漫不经心地抛出一两个关乎边陲军政、民生吏治的难题。
记园贵女,谁敢在储君面前妄议朝政?
稍有不慎,便是牵连家族的大祸。
自是噤若寒蝉,棋艺本就寻常,心神更是大乱,无一不在太子凌厉的棋风与诘问下溃不成军。
周景珩眼底的墨色愈沉,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显然,他已极度不耐。
“下一个,户部尚书之女,张芷晴。”
那张小姐倒是勉强对弈了十余手。
直至周景珩落子天元,随即头也不抬地问。
“陇西大旱,饿殍千里,若开官仓赈济,恐边军粮饷不继;若优先军粮,则流民恐生暴乱。当如何取舍?”
棋子自张小姐指间滑落,砸在棋枰上,乱了局。
“臣女……臣女不知……”
“滚。”
一声低斥,冰冷刺骨。
张小姐掩面疾步而去。
水榭内外,落针可闻。
连春风似乎都凝滞了,只剩下远处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
虞昭微微蹙眉,垂眸饮尽杯中已冷的残茶。
她身侧的沈娇娇,翰林院学士独女,她的闺中密友,此刻正死死攥着她的手,指尖冰凉,微微发颤。
“下一个,翰林学士之女,沈娇娇!”
内侍的唱名如通铡刀落下。
沈娇娇浑身一抖,脸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虞昭反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指,低声道。
“稳住心神,只看棋枰,勿要看他。”
沈娇娇勉强点头,深吸一口气,步履虚浮地走上前去。
周景珩显然已失了最后一丝耐心。
沈娇娇刚落座,他甚至未执礼,便直接拈起一枚黑子。
“啪”
一声,再次落于天元之位。
“边关三年大旱,饿殍千里。北凉旧部借机煽动流民,攻城掠地,意图复国。若你是我,该当如何?”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耳膜。
沈娇娇何曾听过这等血腥杀伐之问,惊得手一抖,执着的白子“铛”地一声脆响,竟直直跌落在棋枰角星之位。
糟糕!虞昭心中暗叹。
天元起手,角星应对,此局刚开,娇娇便已露了怯,阵脚大乱。
周景珩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朝身旁侍立的东宫侍卫统领陆沉略一抬手。
陆沉会意,当即朝远处两名侍卫使了个眼色。
那两人立刻上前,意欲将几乎软倒的沈娇娇“请”下去。
此举若成,沈娇娇失仪于御前、触怒储君的罪名便坐实了,其父沈学士的官声势必受累。
虞昭眸光一沉。
不能再等。
“臣女愿请殿下指教。”
说话的女子脖颈修长,肩背挺直如青竹。
一身素白衣衫,行路时裙裾纹丝不动,却能在转身时让衣袂划出刀锋般的弧度。
若不是裙摆处绣有一圈桃花,行走时花瓣如风吹动般随裙摆动,那这衣衫还真是素净的不合时宜。
虞昭从位置上走到台前微微屈膝拜礼。
“殿下万安”
女子声音泠泠如雪水击玉,并非娇柔的清甜,而是一种带着微沙的清冷,尾音总含半分气声,像古籍翻页时簌簌的响动。
“虞昭。”
她简单自我介绍,不等太子准许便已走到棋盘前,坦然坐下。
“请殿下赐教。”
有贵女倒吸冷气,为她的无礼捏一把汗。
周景珩眼中却闪过一丝兴味,微微颔首。
内侍上前要将棋盘清空,周景珩却抬手制止。
“不必,就从这残局开始。”
园中响起细微的议论声。
这分明是故意为难,棋盘上白棋已处绝对劣势,黑棋形成了合围之势,几乎看不到翻盘可能。
虞昭面色不改。
“好。”
她执白子,略一思索,便将棋子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周景珩眼中闪过诧异,这一手看似放弃争夺,实则另辟战场,颇有深意。
落子速度不疾不徐,声音平稳清冷。
“臣女以为,困局如棋,一味退避畏惧,只会让出路,助长敌势。有时,唯有直面锋芒,方能于绝境中寻到一线破局之机。”
周景珩未语,只以指尖敲了敲棋枰,示意她继续。
虞昭白子轻盈一断,竟主动将棋走厚,以退为进,化解了攻势。
她接着道。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今北凉虽灭其国,然遗民之心未附,旧部蛰伏百年,其志不小。
北疆三州苦战久矣,民生疲敝。再兴大军,恐非良策。”
“哦?”
周景珩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动兵戈,如何平定叛乱?莫非你要孤坐视北凉复国?”
他落子更疾,黑棋如浓云压境,试图将中腹白棋一举吞没。
虞昭指尖白子悬停片刻,忽如利刃切入黑阵腹地!
“啪!”
一子落,石破天惊!
竟是将自已中腹数子置于险地,却也瞬间搅乱了黑棋的围剿大势。
“非是不动兵戈,而是以非常之法,行守护之实。”
虞昭抬眼,目光清亮锐利,如寒潭映出刀光。
“臣女听闻,我朝与北凉接壤之边境,遍生一种名‘赤焰’的奇花。
其花瓣可入药,活血化瘀,而其根茎汁液,遇火则生成致幻毒烟。”
周景珩执棋的手骤然停在半空,目光如霜刃般刮过虞昭的脸。
虞昭仿若未觉,继续道。
“每岁春分,南风渐起。
可命边军自黑水河至狼山隘口,主动纵火,焚出一条三十里宽的隔离荒带。
火借风势,南下迅猛,可有效阻滞北凉骑兵突袭。”
“焚烧过后,以灰烬混合黏土,就地筑起矮墙,墙内深埋铁蒺藜。
每百步设一烽燧,燧台底部暗藏火油,并混入大量赤焰花根茎粉末。
若遇小股敌军渗透,则烽燧燃烟,毒雾弥漫,可致幻、削弱其战力,甚至不战而屈人之兵。”
“通时,可令戍卒于防线之后,利用焚后肥沃之地,实行军屯。
战时为兵,闲时为农,自给自足,亦可安抚流民,稳固后方。
如此,戍卒无饥馁之患,而边关有铁壁之固。此即——以焚止战,以田代兵。”
话音落下,水榭内外一片死寂。
唯有春风穿过花树,拂动众人衣袂,发出细微的声响。
所有贵女皆目瞪口呆地看着虞昭,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谁能想到,一个深居简出的相府千金,竟能于谈笑弈棋间,勾勒出如此老辣甚至…狠厉的边陲攻防之策?
周景珩久久未言。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虞昭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
她的眉并非时下流行的柳叶弯眉,而是天然舒展的远山眉,眉尾微扬,如墨笔收锋,自带三分疏离与肃然。
眼眸介于凤眼与杏眼之间,内眼角尖而深邃,外眼角却微微下垂,垂眸时静若止水,抬眼时锐利如刃。
五官单看并不惊艳,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沉静而坚韧的力量,让人难以忽视。
棋局渐酣,黑白棋子如两军对垒,在方寸之地展开激烈厮杀。
虞昭的白棋原本处于绝对劣势,却奇迹般地一点点扳回局面,形成了大龙对杀的惊险态势。
周景珩凝视棋盘,发现自已竟不得不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挑战。
他沉思良久,才落子打劫。
二人你来我往,一边是棋局上的刀光剑影,一边是军事策略的针锋相对。
思路之清晰,格局之宏大,完全不似深闺女子。
周景珩的目光越来越深,落子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
他发现自已竟需要全力应对,才能保持微弱优势。
这女子棋风大开大合,时而稳健如泰山,时而奇诡如风云,总是在看似绝境处另辟蹊径。
最终,棋局进入收官阶段。
虞昭突然露出一丝破绽,周景珩敏锐地抓住机会,一举锁定胜局。
“殿下赢了,”
虞昭平静道。
“臣女输了一子。”
园中响起一片松气声,继而变为窃窃私语。
谁都能看出,这几乎是势均力敌的对局,太子只是险胜。
周景珩凝视棋盘,久久不语。
他心知肚明,最后那个破绽太过刻意,仿佛是精心设计好的失败。
这女子不仅能与他对抗,甚至能精确控制输赢的目数。
“虞姑娘棋艺超群,见解非凡。”
周景珩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师从何人?”
“家父书房有些兵棋推演和棋谱,臣女闲来无事,自已琢磨而已。”
虞昭垂眸答道,语气谦恭却无卑微之态。
周景珩唇角微扬。
“虞相真是养了个好女儿。”
他抬手示意。
“赏。”
内侍端上一对翡翠玉佩,莹润透亮,一看便知是宫中之物。
虞昭行礼谢恩,神情依然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弈从未发生。
宴席继续,丝竹声起,贵女们展示才艺,争奇斗艳。
但太子的目光却时不时落在那抹素净的身影上。
虞昭已回到座位,正低声安慰沈娇娇,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周景珩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眸色渐深。
这女子明明有惊世之才,却深藏不露;
明明可赢他,却选择精准地输一子;
明明引起了他的注意,却不再看他一眼。
呵,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