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烛火通明。
周景珩独自坐在方才那副棋枰前,枰上棋局未收,仍是方才与虞昭对弈至终局的场面。
他指尖拈着那枚决定胜负的黑子,久久凝视。
陆沉侍立一旁,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开口。
“殿下,这局棋…有何不妥吗?”
周景珩眸光幽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温润棋子。
“棋,没有问题。”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去查查执白子的人。”
“虞小姐?”
陆沉一愣。
“她是虞相嫡女,身份应当无误…殿下是怀疑…”
“哪家闺阁女子,能有这般棋力与谋略?”
周景珩打断他,语气听不出情绪。
“其布局深远,计算精准,更知《屯田策》孤本所载之‘火耕阻敌’法…
连输棋的节奏,都计算得恰到好处,刚好输这半目…”
他顿了顿,脑中思绪翻涌,一句低语近乎无声地溢出唇畔,连他自已都未曾全然察觉
“虞昭…你究竟,是什么人?”
虞府——后花园
暮色渐合,园中的玉兰树静立着,宽大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漾起一片模糊的绿影。
虞昭正望着枝头初绽的花朵出神,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环佩相击的清脆声响。
她下意识地侧过目光,只见一道修长的月白色衣角自不远处的一丛繁茂花树后款款走来。
她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腰间佩戴的一枚玉佩——那上面雕刻的,正是北凉特有的古老纹样。
心中微微一动。
虞昭悄然移步,轻声唤道。
“无咎哥哥”
“昭昭……”
他快步走近,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见她神色如常,周身安然,那瞬间绷紧的心弦才骤然一松。
旋即,他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刻意板起了脸,语气里带着一丝佯装出的苛责:
“我方才听说,你今日在那东宫的春花宴上,竟与太子当众对弈,还替沈家娇娇解了围?”
虞昭闻言,脸上顿时浮现出惊讶的神色。
“无咎哥哥,你的消息何时变得这般灵通了?我才回府不久,你竟已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不该那般锋芒毕露的。”
谢无咎不接她的问话,眉头微蹙,继续说着自已的担忧。
“那是太子,是天家储君。若是一言不慎,当场触怒了他,降下罪来,你该如何是好?”
他一身月白长衫,立在渐浓的暮色里,身姿挺拔,语气听着是严肃的,可那双望向虞昭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
不过片刻,那刻意板起的严肃神情便再也维持不住,唇角不由自主的牵出一抹无奈又纵容的浅笑。
“知道啦,下次真的不会了。”
虞昭见状,从善如流地放软了声音,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
“我当时也是情急,怕娇娇应对不了,更怕连累沈伯父。一时没想太多就站出去了。下次我一定小心,藏得牢牢的,装得笨笨的,好不好?”
谢无咎看着她那故意让出的、乖巧又有点憨气的模样,终于彻底破了功。
那点残余的担忧和气恼被她这模样逗得烟消云散,只得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虞府,昭雪轩。
夜色如墨,浸染着庭前的几杆修竹。
窗棂内透出暖黄的烛光,将虞昭纤细的身影投在窗纱上,微微摇曳。
晚膳用罢,她换了一身月白软缎常服,青丝松松绾起,卸去了白日里的端持,却卸不去眉宇间凝着的思虑。
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案上一枚温润的玉蝉镇纸,虞昭的心绪早已飘远。
今日周景珩追问棋艺师承,探查“赤焰花”细节,字字句句皆带着审视与怀疑。
而最让她担心的,是情急之下,她竟引用了《屯田策》中的观点!
那本失传已久的奇书,乃多年前已灭国的北凉末代王后毕生心血所著,集军事、农政、谋略于一l,堪称瑰宝。
北凉灭国后,此书便不知所踪,世间知者寥寥。
而将其中精要娓娓道予她听的人,是谢无咎。
他的真实身份,是北凉遗孤。
这个秘密,如一块灼热的炭,深埋在她心底,从未对第二人言说。
昔日北凉被大周铁骑所破,旧事尘封。
若《屯田策》之事泄露,追查下去,难保不会牵出无咎哥哥的身份。
到那时…
虞昭指尖一颤,玉蝉纸险些滑落。
她不敢再想下去。
周景珩何等敏锐?
他既已起疑,绝不会轻易放过。
今日他未再深究,不过是时机未到,或是…欲擒故纵。
坐以待毙,绝非良策。
虞昭倏然起身,走到书案旁的多宝格前,取下一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
匣中并非珠宝首饰,而是几枚看似普通的玉牌,其中一枚,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是一个小小的“书”字——这是皇家藏书阁的通行令牌。
是父亲虞淮深得圣心时陛下所赐,允其家人查阅非密档典籍。
皇家藏书阁,收录天下文书,远比翰林院书库更为浩瀚。
关于北凉旧事、灭国前后的记载,那里或许能找到更多线索。
即便找不到《屯田策》的直接记录,能多了解一分当年的情势,或许也能多一分应对的底气。
她必须去一趟。
不仅要查《屯田策》,更要弄清当年北凉灭国的真相。
她隐约记得,三年前边境那场决定性的战役,时任监军的,正是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太子周景珩。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拉回了虞昭的思绪。
她将令牌紧紧攥入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此举无疑冒险。
皇家藏书阁虽允许持牌入内,但夜间前往,若被察觉,难免引人怀疑。
她需要一個合适的时机,一個能避开众多耳目的理由。
“翠微。”
她轻声唤道。
守在外间的贴身侍女立刻推门而入。
“小姐?”
“明日,替我递帖子去沈府,就说我近日心绪不宁,想借沈姐姐那本《静心咒》来抄录几日。”
虞昭语气平静,仿佛只是临时起意。
“后日…再去一趟宝华寺,为母亲点一盏长明灯。”
翠微虽有些疑惑小姐为何突然要去礼佛,但仍恭敬应下。
“是,奴婢明日一早就去办。”
虞昭颔首。
宝华寺紧邻皇城西苑,而皇家藏书阁,就在西苑之内。
这是个合理的由头。
她回到书案前,提起笔,却久久未落。
宣纸洁白,墨迹未染。
一如眼前迷雾重重的局势,而她,已执子落入局中。
对手,是那位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东宫太子。
这一步,是吉是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