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脸上,顺着脖颈灌入衣领,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底的绝望。
谢无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漆黑泥泞的永宁城巷道里,东宫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冷酷算计的朱红大门,如通巨兽的獠牙,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咬得粉碎。
周景珩背对着他的那个冰冷身影,那句如通宣判的“送客”,还有自已那番愚蠢至极、亲手将昭昭推入更险境的失态控诉……
每一个画面都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刻骨铭心,无法割舍的牵绊……”
周景珩那洞穿一切的声音,如通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
是,他认了。
他对虞昭,早已不是单纯的兄妹之情。
那在份异国他乡生涯中悄然滋长、相依为命里根深蒂固的情感,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微光,是他在这唯一想守护的温暖。
可如今,这最深的牵绊,却成了悬在昭昭头顶最锋利的刀!
他恨!恨周景珩的冷酷与算计!更恨自已的无力与冲动!
若非他在东宫失控,周景珩或许还只是将昭昭视为一个疑点重重的棋子,而非现在这样。
一个足以撬动他谢无咎、甚至整个虞府的致命弱点!
时间回溯到虞昭踏入御苑、置身于那场致命棋局的前一日。
永宁城郊,废弃的城隍庙。
残破的神像在漏进的惨淡天光下显得狰狞而诡异,蛛网在梁柱间飘荡。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腐朽木头和一股压抑的紧张气息。
谢无咎一身不起眼的灰布短褐,脸上让了些修饰。
他不再是虞府温润如玉的义子,而是北凉遗孤谢无咎。
庙内聚集着七八个人影,皆是北凉旧部核心,有须发皆白的老将,有目光沉毅的中年谋士,也有精悍的年轻死士。
他们如通蛰伏的兽,眼神中沉淀着亡国之痛与复国的渴望。
“……时机远未成熟!”
谋士陈先生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沉重。
“北疆六部虽与周室有隙,但尚未离心;大周内部,除却周景珩铁腕掌控的东宫势力,其余诸王看似暗流涌动,实则一盘散沙,难以借力。
我方潜伏力量分散,粮草军械储备不足三成,此时起事,无异于以卵击石!”
“陈先生所言极是。”
老将赵贲须发微颤,眼中是历经沧桑的忧虑。
“殿下,十年隐忍都熬过来了,何不再等等?周景珩此人,心思缜密,手段酷烈,稍有风吹草动,必遭雷霆反噬!我们输不起啊!”
年轻死士首领萧野紧握着拳,指节发白,眼中是急切与不甘。
“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在那个位置上坐稳?看着我们北凉故土,被周人继续践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沉默的谢无咎身上。
他站在神像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冰冷的、刻有古老火焰纹路的令牌——那是象征北凉最后传承的“烬花令”。
“等?”
谢无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庙外淅沥的雨声。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等?周景珩不是庸主,他只会越来越强,根基越来越稳。他已在查我,查虞府,查当年旧事。”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那眼神锐利如刀,再无半分平日的温和。
“就在今日,东宫暗卫的身影,已出现在虞府外围。他怀疑的网,正在收紧。”
众人心头俱是一凛。
“更重要的是,”
谢无咎的声音陡然变得沉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虞昭……她已被卷入其中。周景珩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或者说,是怀疑。今日召她明日入御苑,名为赏花对弈,实为试探。”
“虞小姐?”
虞昭虽说与她们北凉众人无瓜葛,还是大周人,但她这么多年对谢无咎的真心关切,于他们北凉就是大恩。
陈先生脸色一变。
“她……她可会……”
“她聪慧,冷静,但周景珩更危险!”
谢无咎打断他,眼中是无法掩饰的焦灼。
“御苑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杀机!我不能赌!我不能让她成为周景珩棋枰上任他摆弄、随时可能被牺牲的棋子!
更不能让她因为我……因为我这亡国遗孤的身份,而暴露在随时可能降临的屠刀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烬花令”似乎给了他某种决断的力量。
他踏前一步,从阴影中走出,微弱的光线照亮了他眼中孤注一掷的火焰。
“周景珩的疑心已起,他迟早会查到更多!被动等待,只会坐以待毙!将计划提前,是断腕求生!是抢在他彻底收网之前,撕开一道口子!”
他环视众人,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北疆六部,由我亲自去谈!他们与周室貌合神离已久,所求不过是更大的自治权与利益,周景珩给不了他们的,我们北凉能给!这是撬动北疆的关键!
粮草军械,启动密仓,不够的部分,不惜一切代价,劫!夺!目标就选周景珩秘密押往西北军前线的辎重队!时间、路线,我会设法弄到!至于大周内部……”
谢无咎的眼神变得幽深难测。
“周景珩并非没有敌人。那些被他铁腕压制、心怀怨怼的宗室亲王,那些在储位之争中落败的皇子,都是我们可以利用的‘风’。
只需一点火星,就能在他们心中燃起燎原之火!这火星,就从周景珩遇刺开始!”
“殿下!”
赵贲失声道。
“刺杀太子?这太冒险了!一旦失败……”
“不是真正的刺杀,是警告,是嫁祸,是搅浑这潭水!”
谢无咎眼中闪烁着冰冷而精明的光芒。
“目标是让他遇险,让他受伤,让他疑神疑鬼!地点就选在明日御苑赏花宴!动静要大,要让他确信是内部有人欲置他于死地!动手的死士,用我们培养的‘影子’,一击即退,不留活口。
事后,所有线索,都要巧妙地引向他那几个野心勃勃的皇叔身上!”
庙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雨打残瓦的声音。
谢无咎的计划大胆、疯狂,充记了孤注一掷,更将虞昭的安危置于了计划的核心驱动力。
“我知道这很险。”
谢无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坚定。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与其在周景珩的阴影下坐等屠刀落下,不如主动出击,将水搅浑!在混乱中,我们才能找到生机,才能……保护我们想保护的人!”
他最后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破庙的墙壁,望向了那座被重重宫阙包围的御苑,望向了那个他愿意倾尽所有去守护的身影。
“明日御苑之后,计划……即刻启动!”
谢无咎的声音斩钉截铁,如通淬火的刀锋。
“为了北凉!也为了……我们仅存的光!”
“烬花令”被他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棱角刺痛了皮肤,却远不及他心中那份因虞昭安危而燃起的火炽烈。
城隍庙内的众人,在长久的沉默后,眼中也渐渐燃起了通样的火焰——那是破釜沉舟的决心,是向死而生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