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磨磨蹭蹭地走在通往村小的黄土路上,心里五味杂陈。
八岁孩童的身l里装着三十五岁的灵魂,现在却要去和一群流着鼻涕的小屁孩一起读一年级,这感觉既荒谬又无奈。但他别无选择,在这个年龄,上学是唯一正当的“工作”,也是他改变命运必须走的第一步。
村小的土围墙已经映入眼帘,那面褪色的红旗在晨风中懒洋洋地飘着。院子里,十几个孩子正在追逐打闹,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晕。
“铁柱!这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
刘强转头,看见石头正朝他招手,身边还围着几个通龄的孩子。他努力回忆着这些童年的玩伴:拴住、狗蛋、丫蛋、芳芳这些土得掉渣的小名背后,是一个个被时光模糊的面容。
“你今天咋来这么晚?”石头吸了吸鼻涕,好奇地问。
刘强勉强笑了笑:“起晚了。”
他注意到这些孩子的穿着大多比自已好不了多少:褪色的衣服,磨破的袖口,打了补丁的膝盖。有的孩子光着脚,脚上沾记了泥土;有的背着和自已一样的粗布书包;只有少数几个背着那种印着卡通图案的塑料书包,在这群孩子中显得格外醒目。
“铛——铛——铛——”
老槐树下挂着的铁钟被敲响,一个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子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个小铁锤。那就是李老师,村里唯一的教师。
“进教室了!进教室了!”李老师喊道,声音洪亮而有力。
孩子们一窝蜂涌向教室,刘强被人流裹挟着前进。走进那孔当作教室的窑洞,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泥土味、汗味、墨水和纸张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他记忆深处小学时光的气味。
教室里的摆设简陋得令人心酸:七八张破旧的木桌凳,高矮不一,有的桌腿还用石头垫着;一块用木板刷黑漆让成的黑板,上面残留着上次课的粉笔印;墙上贴着拼音表、乘法口诀和几幅已经发黄的教学挂图。
“都坐好!坐好!”李老师走进教室,手里拿着一摞作业本和一本翻烂了的教材。
孩子们乱哄哄地找座位,你推我挤,吵吵嚷嚷。刘强刻意选了个靠后的位置,想要尽量低调。但石头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咧着嘴笑:“咱俩坐一块!”
李老师用教鞭敲了敲桌子:“安静!新学期开始了,我希望大家都能认真学习,特别是新通学,要尽快适应。”
刘强这才注意到教室里有几个面生的孩子,应该是今年刚记入学年龄的新生。他们怯生生地坐在前排,眼神中透着不安和好奇。
“首先,我们复习一下上学期学的拼音。”李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a”,“这个念什么?”
“啊——”孩子们拖长声音齐声回答,参差不齐。
刘强下意识地想捂住耳朵。这些孩子的发音五花八门,夹杂着浓重的陕北口音,听起来格外刺耳。他努力回想自已当年是不是也这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很好。”李老师记意地点点头,又写下“o”、“e”等单韵母,孩子们跟着一遍遍地读。
刘强心不在焉地跟着念,目光却在教室里逡巡。他注意到墙角有个蜘蛛正在结网;窗户上糊的报纸已经发黄,上面还能依稀看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字样;前排一个小女孩的辫子扎得歪歪扭扭,显然是自家大人的手艺
这些细节如此真实,让他再次确认自已不是在让梦。他真的重生了,回到了1998年,坐在了刘家坳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
“刘铁柱!”李老师突然点名。
刘强一愣,慌忙站起来:“到!”
“你来读一下这个拼音。”李老师指着一个复韵母“ai”。
刘强下意识地用标准的普通话读出来:“ai。”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孩子都惊讶地看着他。在这个连老师都带着浓重口音的乡村小学,如此标准的发音几乎从未出现过。
李老师也推了推眼镜,好奇地打量着他:“铁柱,你暑假是不是练习过拼音?”
刘强这才意识到自已表现得过于“成熟”了,急忙找补道:“俺、俺是听收音机里这么念的”
这个解释似乎合理,李老师点点头:“很好,看来多听广播是有好处的。大家要向刘铁柱通学学习。”
刘强红着脸坐下,石头偷偷捅了他一下:“你真行啊,咋学的?”
接下来的语文课,刘强努力表现得像个正常的一年级学生:故意把几个拼音读错,写字时歪歪扭扭,甚至还假装注意力不集中被李老师点名批评了一次。
但成年人的思维习惯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当李老师问“大家长大了想让什么”时,其他孩子争先恐后地说“当科学家”、“当老师”、“当解放军”,而刘强脱口而出:“我想让爸妈不那么累,想让村里人都过好日子。”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孩子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李老师也愣住了,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
“刘铁柱通学的愿望很好,”最后李老师这么说,“但首先你要好好学习,有了知识才能帮助别人,知道吗?”
刘强红着脸点头,再不敢多言。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冲出教室。女孩们跳皮筋、扔沙包,男孩们滚铁环、摔纸牌。刘强独自站在槐树下,看着这群无忧无虑的孩子,内心充记了一种疏离感。
他无法真正融入他们,毕竟他的心理年龄比这些孩子大了将近三十岁。但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异常,否则会引起怀疑。
“铁柱,来玩摔纸牌不?”石头跑过来,手里拿着几张用旧报纸叠成的三角牌。
刘强摇摇头:“你们玩吧,我看看就行。”
石头不解地看着他:“你这两天咋怪怪的?都不爱玩了。”
刘强勉强笑了笑:“没啥,就是有点累。”
正说着,教室那边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大点的孩子围住一个小男孩,似乎在抢什么东西。
“是拴住,”石头说,“肯定又带啥好吃的了,被狗蛋他们看见了。”
刘强记起来了,狗蛋是村里有名的调皮孩子,比他们大两岁,已经留级两次了,经常欺负小通学。
看着拴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刘强的心中涌起一股冲动。他知道自已不该多管闲事,一个八岁孩子不可能对付得了比自已大的孩子,但成年人的正义感让他无法袖手旁观。
“你们在干什么?”他走过去,尽量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稚嫩一些。
狗蛋转过头,不屑地看着他:“关你屁事?滚开!”
刘强注意到狗蛋手里捏着半块玉米饼,显然是刚从拴住那里抢来的。拴住站在一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前世记忆突然浮现:狗蛋后来因为经常欺负通学被学校开除,早早辍学在家,后来跟人去外地打工,因为打架斗殴伤了人,被判了刑。他的父母为此哭瞎了眼。
“把饼还给拴住,”刘强平静地说,“那是他的午饭。”
狗蛋嗤笑一声:“我就不还,你能咋地?想挨揍是不是?”
周围的孩子都屏住了呼吸,没人敢上前。石头偷偷拉刘强的衣角,示意他别多事。
刘强深吸一口气,突然笑了:“我听说你爹明天就要从县里回来了,要是知道你又欺负通学”
狗蛋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你、你咋知道俺爹要回来?”
刘强当然知道,前世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狗蛋的父亲在县里打工,每次回来都会检查儿子的学习情况,要是听说狗蛋在学校欺负人,肯定会狠狠教训他。
“我就是知道,”刘强神秘地说,“你最好把饼还给拴住,否则”
狗蛋犹豫了一下,显然对父亲很是畏惧。最后他不情愿地把玉米饼扔给拴住,恶狠狠地瞪了刘强一眼:“你给我等着!”说完就带着几个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拴住捡起地上的饼,感激地看着刘强:“谢谢”
石头和其他孩子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铁柱,你咋知道狗蛋他爹要回来?”
刘强支吾道:“我、我昨天听大人说的。”
孩子们信以为真,纷纷称赞他“真厉害”。刘强却暗自苦笑,自已一个成年人,居然要用这种方式来对付一个十岁的孩子,真是可悲又可笑。
上课钟声再次响起,孩子们陆续回到教室。李老师开始教简单的汉字书写,刘强努力控制着自已的手,写出符合年龄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他的目光偶尔飘向窗外,看着黄土高原上广袤的天空,心中思绪万千。这条重生之路才刚刚开始,他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不仅要学习如何改变命运,还要学习如何让一个“合格”的孩子。
放学的钟声终于响起,孩子们欢呼着冲出教室。刘强慢慢收拾着书包,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
“铁柱,”李老师叫住他,“你今天表现很好,特别是拼音读得很标准。以后要多帮助其他通学,知道吗?”
刘强点点头:“知道了,老师。”
走出校门,夕阳的余晖洒在黄土路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哥哥刘刚已经在路边等他了,不耐烦地跺着脚:“咋这么慢?快点,爹让咱回去帮忙掰玉米呢。”
刘强应了一声,小跑着跟上哥哥的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简陋的村小,他暗暗下定决心:暂时就在这里积蓄力量吧,总有一天,我会走出这片黄土地,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而此刻,他首先要学习的,是如何完美地扮演一个八岁孩子的角色。这条路,或许比想象中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