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大雷音寺。
佛光黯淡,梵唱无力。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海。
如来端坐九品莲台,金色佛面看似宝相庄严。
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周身偶尔逸散出的不稳佛光,显露出他金身重创未愈的状态。
莲台之上,细微的裂纹依旧触目惊心。
弥勒佛站在左侧,胖脸上惯有的笑容消失不见,小眼睛深处光芒急速闪烁,算计着种种可能。
他肥厚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佛珠,心中那根弦绷得极紧。
燃灯古佛隐于右侧阴影之中,手中那盏古灯灯焰平稳,映照着他枯槁无波的面容。
唯有那微微低垂的眼帘下,一丝极淡的波动一闪而逝。
殿内菩萨罗汉皆垂首默立,大气不敢喘。
自西征之事起,灵山便再无宁日,噩耗一个接一个,仿佛永无止境。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两道仓皇的佛光踉跄着闯入大殿,光华散乱,气息萎靡,正是文殊与普贤!
文殊菩萨发髻散乱,玉面之上金血未净,唇角残留着刺目的痕迹,往日清冷威严荡然无存,只剩惊惶与屈辱。
普贤菩萨稍好一些,但也是面色煞白,座下白象虚影黯淡,眼神中充满了后怕与难以置信。
两位菩萨如此狼狈不堪地闯入,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如来眉头猛地一拧,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骤然攀升。
弥勒眼皮狂跳,燃灯古佛手中的古灯灯焰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成何体统!”
如来声音沉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怒意,
“尔等身为菩萨,慌慌张张,如此形态,岂不令诸佛耻笑!”
文殊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与颤抖,再也维持不住平日庄重:
“佛祖!不好了!”
“那那孙悟空他”
听闻孙悟空三字,殿内所有佛陀菩萨心头皆是一凛!
弥勒更是心中一突,胖手猛地攥紧佛珠。
果然是他!又出幺蛾子了!
如来强压烦躁,冷声道:
“孙悟空又如何?”
“他此刻不当在两界山等候金蝉子?”
“莫非他又不肯上路?”
这是如来最不愿见,却又觉得最可能发生的情况。
那猴头桀骜不驯,紧箍在头尚敢阳奉阴违,如今金蝉子叛逆,他更有理由闹腾。
普贤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干涩:
“佛祖,非是不肯上路是是那紧箍咒失效了!”
“什么?!”
“紧箍咒失效?”
“这怎么可能!”
一语激起千层浪!
殿内瞬间一片哗然!
诸佛菩萨脸上尽是无法置信之色!
那紧箍乃圣人亲赐,蕴含天道法则,专为克制孙悟空而设。
乃佛门掌控这量劫主角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枷锁!
岂会无故失效?
如来金色佛面骤然阴沉如水,周身佛光剧烈波动,震得莲台嗡嗡作响:
“胡说八道!”
“紧箍除非圣人亲临,否则绝无失效可能!”
“尔等是否念错了咒文?”
文殊抬起头,泪眼婆娑,急声道:
“佛祖明鉴!弟子绝未念错!”
“咒文反复念诵,法力毫无保留,可那泼猴那泼猴竟毫无反应!”
“甚至还出言讥讽!”
她想起两界山巅那一幕,想起孙悟空那戏谑的眼神,只觉得佛心再次绞痛,险些又喷出血来。
“毫无反应?”
燃灯古佛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凝重,
“莫非那并非孙悟空本体?”
此言一出,瞬间点醒了众人!
弥勒眼中精光爆闪,立刻抓住机会,上前一步,胖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惊疑与恍然:
“古佛所言极是!定是如此!”
他转向如来,语气急促却条理清晰:
“佛祖!那猴头最是奸猾,定然是用了什么我等不知的秘法,金蝉脱壳,真身早已不在两界山!”
“留下的不过是一具徒具其形的分身空壳!”
“既是空壳,紧箍套于其上,自然无效!”
“咒文再强,又如何能作用于一个死物?”
他语速极快,将所有人的思路引向分身之说,绝口不提其他可能。
尤其是他最恐惧的那种可能孙悟空已强大到能无视紧箍咒!
那意味着他弥勒所有的算计,都可能早已暴露在对方眼中!
如来目光锐利如电,扫过弥勒,又看向文殊普贤:
“尔等仔细探查,那两界山之猴,气息可有异常?修为境界如何?”
一旁的普贤连忙回道:
“回佛祖,弟子二人神识一直牢牢锁定于他,其气息、形态、乃至那太乙金仙中期的修为,与平日并无二致,这才这才未曾察觉异常”
听闻此话,如来冷哼一声:
“并无二致?”
“好个猴头!竟有如此瞒天过海的手段!”
他心中惊怒交加。金蝉子脱离掌控已让他焦头烂额。
若连孙悟空也彻底失控,这西游量劫,佛门还如何攫取气运?怕是真的要为他人做嫁衣!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若真如弥勒所言,只是一具分身,那虽也棘手,但总算还有追踪挽回的余地。
可万一万一不是呢?
若是孙悟空真有了抗衡紧箍咒的能耐那意味着什么?
诸佛不敢深想。
弥勒见如来脸色变幻不定,心中暗喜,知道自己这番话起了作用,连忙趁热打铁:
“佛祖,当务之急,是立刻查明孙悟空真身去向!”
“其分身留在两界山,必是为了迷惑我等,真身定然去往他处,图谋不轨!”
他小心翼翼地将话题引开,继续道:
“或许或许与那双叉岭变故有关?”
“观音尊者此刻正在双叉岭,迟迟未有消息传回”
提及双叉岭和观音,如来心头再次一沉。
是啊,文殊普贤因紧箍咒失效仓皇归来,那本该在双叉岭主持第一难的观音呢?
为何也杳无音信?
难道那边也出了惊天变故?
一个金蝉子,一个孙悟空,竟将佛门搅得天翻地覆!
如来只觉得一阵心力交瘁,被混沌魔猿重创的金身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缓缓闭上双眼,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莲台。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金色佛瞳中虽疲惫,却重新凝聚起一丝决断。
“弥勒。”
“你即刻亲自前往两界山,确认那孙悟空是否为分身!”
“若是,穷搜三界,也要给本座找出他的真身!”
“燃灯古佛。”
燃灯微微抬眼。
“有劳古佛坐镇灵山,监察周天,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文殊、普贤。”
两位菩萨连忙躬身。
“你二人速去调养,恢复之后,密切关注金蝉子与西征大军动向!”
“有任何异常,立刻汇报!”
四人齐声应道:
“谨遵法旨!”
弥勒领了法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暂时遮掩过去。
他必须尽快找到孙悟空,问清楚紧箍咒之事,更要确保合作之事未曾暴露!
他化作一道佛光,急匆匆冲出大雷音寺,直奔两界山而去。
殿内,如来看着弥勒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如来转向了殿中一侧始终静默的菩提老祖。
莲台之上的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凝滞,仿佛连流转的佛光都迟缓了几分。
“菩提道友,”
如来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那猴头昔日于那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中,你可曾传授过他什么精深的分身化形之术?”
问题抛出,激起无声波澜。
所有目光,或明或暗,皆聚焦于那位安然静坐、道袍朴素的老者身上。
燃灯古佛手中古灯的灯焰似乎停滞了一瞬。
下方垂首的菩萨罗汉们更是屏息凝神,连佛念都不敢轻易交织。
菩提老祖缓缓睁开双眼,眼底一片平静深邃,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
他手中拂尘微不可察地轻摆,声音清越平和,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位佛陀菩萨耳中:
“昔日洞中讲道,贫道确曾演说过天罡地煞变化之妙,其中自有分身化形、隐迹潜踪之法。”
他话语微微一顿,目光似无意般扫过脸色依旧难看的文殊与普贤,继续道:
“不过孙悟空当时心性跳脱,于诸般变化术只求其形,不究其神。”
“所以于此法门上,他并未深学。”
听闻此话,如来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文殊与普贤则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难道真是她们看走了眼?
但菩提老祖的话并未说完。
“不过”
他话音一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慨叹,
“那猴头天生地养,灵根深种,于道法神通一途,常有匪夷所思之悟性。”
“或许他看一遍就会了。”
“不过即便天罡地煞的变换之法,也不可能完全瞒过文殊、普贤二位尊者这般准圣强者的反复探查”
此言一出,如来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殿内刚刚升起的一丝或许是分身的侥幸,被菩提老祖这番合情合理、却又堵死所有轻松可能的话语彻底击碎。
不是菩提传授的浅显之术?
那这猴头从何处习得如此诡谲莫测、连准圣都能瞒过的神通?
一个名字,瞬间浮现在如来心头。
黎山!无当圣母!
是了,那泼猴与截教残余势力向来牵扯不清!
先前助赵公明等人解脱封神榜,已是泼天的手笔!
如今那黎山之中,岂止无当圣母一尊准圣?
赵公明、三霄、金灵圣母!
整整六位准圣巅峰聚集于此!
若是他们联手,以截教秘传之阵法和神通,暗中助那猴头炼就一具足以乱真的假身,瞒过文殊普贤,似乎也并非全无可能!
或许也是当初这猴头去黎山的时候,无当圣母传授的分身之法。
想到此处,如来只觉得刚压下去的金身裂痛又隐隐泛起。
独自前往黎山要人?
莫说如今重伤未愈,便是全盛时期,面对六位憋屈了亿万年、恨意滔天、且真灵圆满、实力尽复的截教准圣巅峰,他也不敢说有必胜把握!
更何况,那黎山是无当圣母的道场,万仙阵残韵犹在,岂是易与之境?
强行前去,只怕人要不回,反会再遭折辱,将他这万佛之祖最后一点颜面也丢个干净!
目光再次转向菩提老祖。
是了,眼前这位,虽是准提圣人善尸,超然物外,但终究根出西方,与佛门气运相连。
其实力深不可测,更兼身份特殊,截教之人或许会对其心存几分顾忌。
若有他同行
心思一定,如来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菩提道友所言,甚是在理。”
“那猴头之神通,看来并非源自道友正统传授。”
他话语一顿,金色佛瞳锁定菩提老祖。
“既非道友之术,而那猴头又与黎山牵扯甚深。”
“依本座看,此事或与无当圣母及其同门脱不开干系。”
“黎山如今聚集截教六位准圣,树大根深。”
“为查明悟空真身下落,免生更大误会,维护天道秩序”
如来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近乎强硬的姿态:
“便请道友与本座一同前往黎山,亲自询问一番无当圣母,以正视听,澄清因果!”
“轰!”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菩提老祖内心!
饶是他心境古井无波,此刻也不由得微微一震,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如来竟要拉他一同前去黎山问罪?
这哪里是询问?
分明是见自己不敢独闯龙潭,要硬拉他下水,以圣人善尸之名,去硬撼那六位煞气冲天的截教准圣!
其心可诛!
菩提老祖瞬间明澈。
如来这是借势,更是试探!
若自己拒绝,便是公然不顾佛门大局,正好给了如来和燃灯联手发难、将他这”护法尊者”彻底排挤出灵山核心的借口!
可若答应那黎山如今是何等龙潭虎穴?
一旦言语不和动起手来,便是圣人之尸,面对六位同阶含怒围攻,也绝讨不了好!
去,是险局。
不去,立刻便是绝境!
如来这一手,简直狠辣到了极点!
是逼他在立刻翻脸和冒险一搏中做选择!
菩提老祖垂眸,手中拂尘无风自动,周身那平和的道韵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显示出内心的极不平静。
殿内死寂无声。
燃灯古佛依旧隐于阴影,仿佛泥塑。
弥勒已去,文殊普贤重伤未愈,其余诸佛菩萨更是噤若寒蝉。
所有压力,尽数汇聚于菩提老祖一身。
良久,就在那沉默几乎要凝固之时。
菩提老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深处那丝波澜已被彻底压下。
他迎上如来那隐含逼迫的目光,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声音平淡无波:
“佛祖既有此意,贫道便随佛祖走这一遭便是。”
话音落下,他缓缓自莲台上站起身。
道袍微动,气息如渊。
如来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得计的光芒,亦自九品莲台上起身。
“如此甚好!”
两位大能,一佛一道,身形同时化作璀璨流光,朝着南瞻部洲黎山方向,疾驰而去!
只留下满殿心神不宁的诸佛。
黎山之行,祸福难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