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
补丁·玖重复着这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喉咙里塞满了一把滚烫的沙子。
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彻底超出了“技术”的边界，无限趋近于“神迹”。
“怎么做到的？”他下意识地问道，语气里不再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姿态，只剩下了一个技术人员面对未知领域时，最本能的、混杂着恐惧与渴望的探究欲
“就算是天网中心那台最顶级的量子计算机‘太乙’，也不可能在零点一秒内，对一个实体物品完成如此精度的全流程损耗推演，信息熵的增减需要能量和时间，这是宇宙的基础法则！”
林深没有立刻回答。
他能感觉到那股温暖的营养剂正在修复他破损的身体
但他的大脑却疲惫到了极点。
那场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数据洪流，对他精神的消耗，远比那场地狱般的手术更加巨大。
他此刻无比清晰地认知到，那支黑色的手臂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它只是……暂时寄宿在他身上的一个“异物”。
一个拥有自主运行逻辑的、冷漠的“观察者”，而他则是承载这个观察者的、脆弱的血肉容器。
每次“查询”，都是在向这个未知的存在支付一笔昂贵的“算力税”，支付的货币，就是他自己的精神力。
“它不是在‘模拟’。”林深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声音嘶哑，“模拟，是基于已知的参数去推导结果。而它……更像是直接‘观测’到了构成那个物体、那个中继器的所有基本粒子在不同时间轴上的所有可能性，然后……将概率最高的那一个，‘坍缩’成了一个确定的‘结论’，再把这个结论告诉我。”
他说出这番话时，连自己都觉得荒谬。
这不是科学，这是哲学，是神学。
这是“脑域计划”中最疯狂的理论家，都不敢写入论文的猜想。
补丁·玖彻底沉默了。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风化了的石像。
许久，他缓缓地、近乎于梦游般地走到了诊所的门口，启动了三道他自己加装的、厚重的合金门锁。
沉重的金属门栓落下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在为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启，进行一场仓促的加冕。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林深的床边。
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单纯的震惊，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东西——一个赌徒，在输光了一切之后，却意外地看到了神明亲自为他掀开的底牌。
“交易，变了。”他说道，语气无比郑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金属模具里挤出来的。
“你不再是我的病人，或者实验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自己前半生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全部吐出，再吸入一种全新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空气，“从现在开始，你和我，是合伙人。”
林深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提供‘奇迹’。”补丁·玖的目光艰难地从那支漆黑的手臂上移开，落在了林深的眼睛上，“我，提供除了奇迹之外的一切。我的诊所，我的技术，我在这九龙城寨里经营了二十年的所有渠道和情报网。你需要什么，我就给你弄来什么。只要……你能让我待在旁边，让我……研究它。不，不是研究，是‘学习’。”
林深知道，这不是一个请求，而是一个新的、建立在恐惧与敬畏之上的、更加牢固的契约。
他现在掌握的，不再是单纯的技术，而是一种能让补丁·玖这种在黑暗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油条，都为之疯狂的“真理”。
“我需要恢复。”林深没有讨价还价，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的声音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显得有气无力，但条理却清晰无比，“用你最好的药，最快的速度。”
“然后，我需要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干净的、能在‘天网’系统里查到，但又和过去的我没有任何关联的身份。我需要它能让我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进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
“没问题。”补丁·玖答应得没有丝毫犹豫，“最好的再生凝胶和营养液，管够。至于身份……有点麻烦，但不是办不到。九龙有九龙的规矩，只要价钱给对，别说是一个身份，就是让你变成这座城市的市长，也有人敢接单。给我三天时间。”
“最后，”林深盯着他那颗红色的义眼，说出了自己最终的目的，“我需要情报。关于一个项目的所有情报。”
“什么项目？”
林深一字一顿地说道：
“司法天神。”
……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林深体会到了一种介于囚犯和贵宾之间的古怪待遇。
补丁·玖履行了他的承诺。
源源不断的、军用级的高浓缩营养剂和再生凝胶被注入林深的身体。
前者像燃料，重新点燃了他几近熄灭的生命之火；后者则像无数微小的工蜂，不知疲倦地修复着他受损的内脏和因为酷刑而撕裂的肌肉。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感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力量感。
而那支黑色的手臂，却始终如一。
它依然冰冷、沉重、毫无反应，像一个与他无关的、沉默的寄生者。林深尝试过数次，想再次主动“启动”它，但无论他如何集中精神，都无法再次复现那天看到数据洪流的奇迹。
它仿佛陷入了沉睡，又或者，它认为周围的环境里，没有任何值得它去“推算”的东西。
这种感觉很糟糕。
他拥有了一件神明般的武器，却没有找到它的开关和说明书。
他不知道它的极限在哪里，也不知道下一次使用它，需要付出何等高昂的精神代价。
在这三天里，补丁·玖则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把那支被林深“诊断”过的“金刚”六型动力臂当成了圣物，每天花费超过二十个小时的时间，用各种他自制的精密仪器，对那个小小的中继器进行着非破坏性的扫描与分析。
他嘴里时常念念有词，念叨着一些林深听不懂的词汇。
他不再把林深当做一个病人，而更像是在看守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军火库。
他每天会准时送来营养餐——一种毫无味道的、灰色的糊状物——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继续他的研究。
直到第四天的清晨，当林深已经能在那张金属床上坐起身，并且第一次能用自己新获得的左臂，拿起水杯喝水时——尽管那个动作僵硬得像一台百年前的工业机器人——补丁·玖终于再次带着“交易”的结果，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的新身份。”他将一块薄如蝉翼的数据板递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兴奋
“李格非，男，三十岁，自由职业的义体维修师，三个月前从城外流入九龙，有几次无关紧要的交易记录。很干净，很普通，经得起任何常规盘查。”
林深接过数据板，看着上面那张陌生的脸。
那是用他自己的脸部轮廓作为基础，通过AI合成的，保留了七分相似，却又判若两人，眼神里多了一丝属于底层挣扎者的麻木与警惕。
“这只是第一步。”补丁·玖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现在，我们可以谈谈那个……‘司法天神’了。”
他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声音明显压低了许多，连义眼闪烁的红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仿佛这个词语本身就带着某种会吸引灾祸的魔力。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所有。”林深回答，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不再虚弱，“它的组织架构，人员名单，行动基地，最高负责人是谁，以及……它和‘天河兵变’有什么关联。”
补丁·玖沉默了。他用自己那只完好的肉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似乎仅仅是听到这些问题，就耗费了他巨大的精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缓缓开口，“司法天神……在九龙城寨，这四个字不是一个项目代号，它是一个禁忌，一个所有情报贩子都不敢触碰的幽灵。”
“幽灵？”
“对，幽灵。”补丁·玖抬起头，红色的义眼死死地盯着林深，“因为所有试图调查它的人，最后都变成了真正的幽灵。连同他们的家人、朋友、以及所有和他们有过关联的数据，都会从这个世界被抹除得一干二净，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