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卫军站了起来。
他个子不矮，但常年在车间干活，背有些微微佝偻，此刻他努力挺直了腰板，手里端着满满一杯白酒。
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妈，今天您五十大寿，这第一杯酒，我必须敬您！”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郑重。
“我先干为敬，感谢您跟爸把我，把我们这六个孩子拉扯大！您辛苦了！”
说完，他仰起脖子，将一整杯辛辣的白酒灌进了喉咙，辣得他脸膛瞬间通红，眼睛都眯了起来。
这番豪迈的举动，立刻赢得了弟妹们的叫好声。
“大哥说得对！”
“妈，您是咱们家最大的功臣！”
李秀梅静静地坐在那，看着他表演，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上辈子，她就是被他这番作态感动得一塌糊涂，觉得儿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感恩了。
现在看来，不过是鳄鱼的眼泪，虚情假意。
顾卫军放下酒杯，重重地喘了口气，用手背抹了把嘴。
他没有坐下，而是继续站在那里，目光扫过一众弟妹，最后落回到李秀梅身上。
铺垫做足了，该入正题了。
“妈，您今年也五十了，按咱们厂里的规定，女同志五十就可以退休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从刚才的激动转为一种关切的、为她着想的口吻。
“您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享享清福了。天天去厂里对着那些账本，多累眼睛啊。”
李秀梅没说话，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末。
一旁的顾建国听着，却觉得大儿子说得有道理，他心疼老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啊秀梅，该歇歇了。”
顾卫军见父亲帮腔，心里更有底了。
他往前凑了一步，声音压低了些，显得更加情真意切。
“妈，您是知道的，您那个会计岗位，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坐在办公室里，又干净又体面，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想抢的好工作啊。”
他说着，话里带上了一丝委屈和不甘。
“可我呢？我现在在机修车间，天天跟油污铁锈打交道，又脏又累不说，关键是没前途啊！干一辈子，也就是个修机器的老师傅，能有什么出息？”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其他几个子女也都收起了笑脸，一个个正襟危坐，配合着顾卫军营造出的沉重氛围。
大儿媳张巧凤更是适时地低下头，用手揉了揉眼睛，像是被丈夫的“不容易”说得心酸不已。
李秀梅差点没笑出声。
没前途？
她记得上辈子，顾卫军拿到她的岗位后，不到三年，就靠着耍小聪明和溜须拍马，当上了财务科的副科长，那叫一个威风。
他嘴里的“没前途”，只是为了骗取她同情的说辞罢了。
“妈，我是咱们家老大，是长子！”
顾卫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舍我其谁的“担当”。
“我得为咱们这个家，为弟弟妹妹们的前途着想！我要是没出息，他们以后在外面也抬不起头来！”
他慷慨激昂地挥着手臂，仿佛自己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
“所以，我就想着……妈，您看，您能不能去厂里申请一下，办个内退？”
终于来了。
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李秀梅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出最后那句话。
顾卫军被她看得有些心虚，但话已至此，不得不说下去。
他一咬牙，把心里话说得理直气壮。
“您把这个会计的岗位，让给我！我保证，我一定好好干，不出几年，肯定能混出个人样来！”
他挺起胸膛，脸上带着一种“为了家族自我牺牲”的神圣光芒。
“等我在城里彻底扎下根，有了本事，以后给您和爸养老送终，不都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分内之事吗？到时候，我把您二老接到城里享福，让您天天吃肉！”
他说完了。
和上辈子说的一字不差。
画下了一个大大的、香喷喷的饼。
上辈子的李秀梅，就是被这个饼砸晕了头，觉得为了儿子的前途，为了顾家的未来，牺牲自己一个人的工作，值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占着那个位置，早就该让给年轻人。
顾卫军话音刚落，二女儿顾招娣立刻跳出来助攻。
“是啊妈！大哥说的对！大哥要是当了干部，我们脸上也有光啊！以后我儿子上学找工作，不还得指望他这个大舅？”
二儿媳赵芳秀也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妈，您都这把年纪了，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了呗？把位子给年轻人，您在家抱抱孙子，多清闲。”
这话说的难听，但目的却是一致的。
小女儿顾来娣也嘟囔道：“就是啊妈，您就当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想想吧。”
一时间，整个屋子的人，除了默不作声的大女儿顾盼娣和事不关己的顾卫东，都在七嘴八舌地劝说她。
他们形成了一个攻守同盟，用亲情和未来的“幸福生活”作为武器，对她进行密不透风的围剿。
这就是她的好孩子们。
为了一个工作岗位，他们可以如此齐心协力地来算计自己的亲妈。
顾建国也被这阵仗说得心动了。
他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就盼着儿子有出息。
现在听顾卫军说得头头是道，还把“养老送终”都打包票了，他觉得这事可行。
他碰了碰李秀梅的胳膊，想开口劝她。
“秀梅，我看卫军说的也……”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秀梅一个冰冷刺骨的眼神给顶了回去。
那眼神，陌生又锐利，像两把刀子，一下子戳进了他的心里，让他把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他从没见过老伴有这样的眼神。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李秀梅，等着她的回答。
顾卫军的脸上还带着自信的微笑，在他看来，母亲一向心软，最疼他这个长子，被他们这么一说，点头是迟早的事。
李秀梅看着大儿子那张“大义凛然”的脸，和记忆里那张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的脸重叠在一起。
她忽然笑了。
笑得云淡风轻。
“说完了？”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顾卫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点头：“说、说完了。妈，您……”
“说完了就好。”
李秀梅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目光却缓缓地从顾卫军的脸上移开，转向了旁边的二女儿顾招娣。
屋子里所有人都以为她要表态同意了，脸上都露出了期待的喜色。
可李秀梅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定定地锁在顾招娣身上，慢悠悠地问道：
“老大说完了，该轮到下一个了。”
“你呢，顾招娣？”
“你今天来，又是想要妈为你做点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