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梅那句轻飘飘的问话，像一瓢冷水，猛地浇在顾招娣头上。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准备好的一肚子附和大哥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
大哥要工作，她跟着起哄，是为了让妈先松口。
只要开了这个头，她再提自己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妈竟然会主动把话头递给她，而且是用这种审问犯人一样的口气。
饭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顾卫军身上，齐刷刷地转移到了她身上。
顾招娣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既然妈问了，那就不能不说。
她酝酿了两秒钟，原本还带着一丝尴尬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妈……”
她一开口，声音就带上了哭腔，委屈得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负。
“我的事……您、您又不是不知道……”
说着，两颗金豆子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顺着她那并不光滑的脸颊滑落。
这说来就来的眼泪，是她从小到大对付李秀梅最管用的武器。
李秀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里冷笑。
来了，又来了。
上辈子，她就是被顾招娣这眼泪给泡软了心肠，一次又一次地妥协。
顾招娣见李秀梅不为所动，哭声更大了，一边抽噎，一边开始哭诉她的“苦楚”。
“妈，我跟张强处对象的事，不是跟您说过了吗？他人挺好的，在运输公司当司机，吃公家饭的，家里条件也好……”
她先是把自己看上的对象夸了一通，好像能嫁过去是多大的福气。
“我们俩感情也好，都谈婚论嫁了。可是……可是他爸妈那边……”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
“他爸妈说了，要结婚可以，但得拿出诚意来！”
“什么诚意？”李秀梅淡淡地开口，像是在听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顾招娣仿佛就等着她这句话，立刻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
“他们家要三千块钱的彩礼！一分都不能少！”
“三千？！”
这个数字一出来，连旁边的顾建国都惊得叫出了声。
三千块！
在这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只有几十块的年代，这简直是一笔天文数字！
顾卫军和他媳妇张巧凤也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满是震惊。他们也没想到，二妹的胃口这么大。
顾招娣仿佛没看到众人的反应，继续哭诉，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不光是三千块钱彩礼，他们家还说了，陪嫁得有‘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还有一台红灯牌的收音机！说是他们家娶媳妇，不能丢了面子！”
她把男方家的要求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昂贵彩礼困住的可怜人。
“妈，张强说了，他家就他一个儿子，以后家产都是他的。这钱就当是考验我们家，看我们重不重视我这个女儿。我要是拿不出这笔钱，这门婚事……这门婚事就黄了！”
她说到“黄了”两个字，哭声陡然拔高，扑通一声就从凳子上滑了下来，跪倒在李秀梅脚边。
她一把抱住李秀梅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
“妈！我这辈子就认定张强了！我非他不嫁！您可得帮帮我啊！”
她一边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去瞟李秀梅的反应。
她知道，她妈是个心软的，最看不得子女受苦。
只要她哭得够惨，再把事情的后果说得严重一点，她妈肯定会想办法。
“您要是不帮我，我这辈子就毁了！我嫁不出去，丢的也是你们老顾家的脸！”
她见李秀梅还是没反应，干脆使出了杀手锏。
“妈！您要是不管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我也不活了！”
“不活了”三个字，像一颗炸弹，在小小的屋子里炸开。
顾建国当场就慌了神，赶紧起身去扶她。
“招娣，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
上辈子，李秀梅就是被她这句“不活了”给彻底击溃了防线。
为了不让女儿“寻死”，为了女儿的“一辈子幸福”，她和顾建国把家里最后一点积蓄掏空，又厚着脸皮找遍了所有亲戚，东拼西凑，甚至还借了厂里同事的高利贷，才凑齐了这笔钱和东西。
钱给了顾招娣，她风风光光地嫁了过去。
可李秀梅和顾建国，却背上了一屁股的债，往后好几年的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
而嫁过去的顾招娣，非但没有半点感激，反而嫌娘家穷，怕被拖累，逢年过节都很少回来。
想到这里，李秀梅眼底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她垂下眼，看着抱着自己大腿，哭得满脸是泪的二女儿。
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伸出手，面无表情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顾招娣紧抓着她裤腿的手指掰开。
她把自己的腿，从顾招娣的怀里，利落地抽了出来。
顾招娣哭声一噎，跪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李秀梅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淡淡地开口。
“哦，三千块钱，外加三转一响。”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心疼，就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顾招娣，你告诉我，你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
一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戳破了顾招娣所有的伪装和哭诉。
“我……”
顾招娣的哭声卡在了喉咙里，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没想到，一向对她有求必应的母亲，会说出这么伤人，这么一针见血的话。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李秀梅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和冷酷给震住了。
不等他们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李秀梅的目光，又像冰冷的刀子一样，从跪在地上的顾招娣身上移开，缓缓扫向了饭桌旁的其他人。
她看着脸色同样震惊的二儿子顾卫国，看着还在装模作样的小儿媳赵芳秀，看着故作清高的大学生小儿子顾卫东，最后，落在了空着手来的小女儿顾来娣身上。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像是在处理什么无关紧要的杂事。
“还有谁？”
“都别藏着掖着了，今天我生日，高兴，让你们一次性把话说完。”
“说吧，下一个是谁？也别耽误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