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傍晚六点,林薇站在衣帽间前,感到一种荒谬的犹豫。
她面对的不是寻常的社交场合,不需要穿得优雅得体或是专业干练。她要去的是陶艺工作室,会弄脏手的地方。但这个简单的选择却让她不知所措——五年来,她的每一套着装都有其目的和场合,都是为了扮演某个角色。
最后,她选择了一条简单的棉质连衣裙和一件旧牛仔外套,这是她大学时期常穿的风格,被陈默归类为“不修边幅”的那类衣服。穿上这身,她感觉像是重新穿上了一部分被遗忘的自我。
“陶时光”工作室藏在一片老式居民区的小巷里,与林薇熟悉的高档商业区截然不同。巷子两旁是郁郁葱葱的老榕树,树下几位老人摇着蒲扇下棋,小餐馆里飘出家常菜的香气。这种烟火气让她莫名放松。
工作室是由一个老式院落改造而成,门口挂着蓝染布招牌,推门时铃铛清脆作响。室内空间不大,但挑高很高,四周架子上摆满了各种陶艺作品,有的精致完美,有的歪歪扭扭却别有生趣。空气中弥漫着陶土和釉料特有的
earthy
气息。
“欢迎!是林薇吗?”一个声音从工作室深处传来。
林薇转头,看见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从里间走出。她约莫四十多岁,齐耳短发夹杂几缕银丝,面容清秀却不施粉黛,眼神明亮直接。围裙上沾满了各色颜料和陶土痕迹,却像是荣誉勋章而非污渍。
“我是苏明玉,这里的负责人。”女人微笑伸出手,掌心有老茧,触感温暖有力,“很高兴你最终来了。”
林薇有些惊讶:“您记得我咨询过?”
“三个月前,对吧?”苏明玉走向工作区,“咨询的人不少,但真正来的不多。生活总是有各种理由让我们推迟做自己想做的事。”
林薇跟随她穿过工作室,目光被架上各种陶器吸引。有的光滑完美,有的故意保留手指捏造的痕迹,甚至开裂和不对称也被接纳为作品的一部分。
“今天只有你一个人,”苏明玉说,“小班教学的好处,或者说是坏处。”
她递给林薇一条围裙,然后指向工作台上一团准备好的陶土:“先摸摸看,感受一下它的温度和质地。别急着想做什么,先认识你的材料。”
林薇小心地触摸那团灰褐色的粘土,凉意中带着一丝湿润的柔软。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让她想起小时候玩泥巴的简单快乐。
“很多人第一次来,都想立刻做出完美的东西。”苏明玉在一旁准备工具,说话时不看林薇,减轻了她的紧张感,“但陶艺教我们的第一课就是放下对完美的执念。泥土有自己的意志,有时候你得跟随它,而不是强迫它。”
这话刺痛了林薇某根神经。她的人生就是一场对完美的追逐,而结果是婚姻和事业的双重崩塌。
苏明玉示范了基本手法:揉土、定中心、开孔、拉升。她的动作流畅自如,仿佛与机器和泥土融为一体。一团无型的粘土在她手中魔术般变成优雅的碗形。
“该你了。”她退后一步,给林薇让出空间。
林薇深吸一口气,将手浸入水桶,然后放在旋转的陶土上。瞬间,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振动从指尖传遍全身——机器的高速旋转,泥土的抵抗与顺从。
但事情并不顺利。她用力过猛,陶土一下子塌陷变形。
“没关系,”苏明玉平静地说,“收起它,重新开始。泥土很宽容,允许我们犯错重来。”
第二团陶土,林薇太过小心翼翼,泥土几乎不动,无法形成任何形状。
“你在试图控制它,”苏明玉观察着,“放松,让手引导而非强迫。感受它的运动,跟随它,然后轻轻施加你的意图。”
第三团陶土,林薇闭上眼,尝试忘记步骤和技巧,只是感受指尖的触感:湿润泥土的滑动,旋转的节奏,形状的微妙变化。
当她睁开眼时,一个不对称但完整的小碗正在她手中旋转。
“看,”苏明玉声音里带着赞许,“它有自己的性格,不是吗?”
确实,那个小碗歪向一侧,边缘有轻微波动,不像店里卖的那么完美,却有一种手工的温度和生命力。林薇感到一阵莫名的成就感,比完成任何一个大项目都要强烈。
休息时,苏明玉泡了一壶普洱茶。两人坐在工作室后院的小凳上,夜幕初降,几盏灯笼在微风中摇曳。
“为什么想来学陶艺?”苏明玉突然问,眼神直接但不具侵略性。
林薇斟酌着答案:“需要做点...不一样的事情。”
苏明玉点头,不追问:“泥土是好老师。它教我们接受不完美,尊重过程,还有——”她举起一个有明显修补痕迹的茶杯,“即使破碎了,也可以重新拼凑,形成新的美。日语里这叫金継ぎ,用金粉修复破碎的陶器,不隐藏伤疤,而是彰显它。”
林薇抚摸着自己做的那个小碗,思绪飘远。她的人生正像一件破碎的陶器,能否修复成更有意义的东西?
课程结束时,苏明玉将林薇的作品放在架上:“下周来看它素烧后的样子。它会变得更坚固,但仍然是脆弱的——就像我们所有人。”
回程的地铁上,林薇看着自己指甲缝里残留的陶土,没有立即擦洗掉。这点小小的不完美像是一个秘密的勋章。
手机里有几条未读消息:人力资源部的跟进,助理小杨的工作请示,还有陈默的简短问询:【你决定周六在场?】
林薇先回复了小杨的工作问题,然后盯着陈默的消息良久。以往她会立即回应他的任何询问,调整自己的安排以适应他的需求。
这次她等了十分钟才回复:【是的。十点见。】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词汇。发送后,她感到一种微小的力量感。
走出地铁站,夜风凉爽。路过那家小书店时,她注意到橱窗里陈列的旅行摄影集——青藏高原的雪山,敦煌的沙漠,景德镇的古窑。她大学时曾梦想过去这些地方,但陈默认为“旅游应该去更舒适的地方”。
进入公寓,寂静再次包围她,但感觉不同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陶土的气息,指尖还记得旋转的触感。
她走到吧台前,拿出那个她做的小碗的照片——课程结束时苏明玉帮她拍的。照片中的小碗朴素却不乏魅力,因为它真实,因为它承载了一段专注的时光。
林薇将照片设为手机屏保,替换掉之前和陈默的合影。
这个小小的举动象征意义重大。就像苏明玉说的,金継ぎ——从破碎中重生,不隐藏伤疤,而是让它成为新
beauty
的一部分。
那晚,林薇梦见自己在一片无垠的陶土原野上,双手沾满泥土,正在塑造看不见但重要的东西。没有人在旁边评判,没有标准需要达到,只有创造的纯粹快乐。
醒来时,晨光透过窗帘,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周六面对陈默的焦虑仍在,但不再占据全部空间。那个小小的陶碗提醒她:即使破碎,也可以重塑;即使不完美,也有价值。
她查看手机,发现苏明玉凌晨发来一条消息:【忘了说,你的碗很有灵气。期待下周见到你。】
林薇微笑了。这是离婚和职场失意后,第一个与她的“价值”无关的认可。
她回复:【我会来的。】然后补充道,【谢谢。】
今天,她决定不急着打扫公寓,不立即回复所有工作邮件,不去想那些需要“处理”的问题。就让碗碟堆在水槽,让床保持凌乱。
有时候,生活需要一点容乱度。就像陶艺,最美的效果往往来自偶然和不可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