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上午,林薇站在父母家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的礼品袋里装着昨天做的小陶碗——她决定不包装它,就让它以最原始的样子被呈现。
门还没开,红烧肉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那是童年和家的味道。林薇突然感到一阵鼻酸。
门开了,母亲站在那儿,系着那条用了十年的旧围裙。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林薇全身,注意到她简单的穿着和未精心打理的头发,眼神微微一暗。
“妈。”林薇上前拥抱,感觉到母亲身体的僵硬。
“就你一个人?”母亲望向她身后空荡荡的楼道。
“就我。”林薇走进门,把陶碗放在玄关柜上。
家里的布置一如既往:干净整洁到几乎不近人情,每件物品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像是博物馆的展品。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抬头向她点头示意,眼神复杂。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红烧肉、清蒸鱼、油焖虾,全是林薇爱吃的,分量足够六个人吃。
“做太多了,妈。”林薇说,在熟悉的位置坐下。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都做了点。”母亲端上最后一道汤,语气平常却暗藏锋芒。
吃饭开始时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林薇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终于,母亲放下筷子:“所以,怎么回事?”
林薇咀嚼着一块红烧肉,肥瘦相间,入口即化,却突然尝不出滋味。“陈默觉得我们不合适了。”
“不合适?”母亲提高声音,“五年婚姻,现在才觉得不合适?是不是有别人了?”
“没有,就是他觉得我们人生方向不同了。”林薇选择简化陈默的那套“资产不匹配”理论。
父亲清了清嗓子:“薇薇,婚姻不是儿戏。有什么问题可以沟通解决,不要冲动。”
“我们沟通了,”林薇说,“结果是离婚。”
母亲突然站起来开始收拾空盘子,碗碟碰撞声比平时响得多。“我就知道,当初就说不要嫁那么高攀的人家。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现在好了吧?”
林薇握紧筷子。当初母亲对陈默满意得不得了,到处炫耀女儿的“好姻缘”。
“是我要离的。”她突然说,自己都惊讶于这个谎言。
母亲停下手,转头看她:“你提的离婚?”
林薇迎上母亲的目光:“是的。我不想再过那种生活了。”
这句话在空气中炸开。母亲慢慢坐回椅子上,表情从愤怒转为困惑:“什么样的生活?有钱有闲,住大房子,丈夫成功体面,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
林薇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肴,突然感到无比疲惫。她该如何解释,那种生活像一只金笼子?
“我失业了。”她抛出另一个事实,“公司重组,我的职位被调整了。”
双重重击。父母同时沉默,消化着这个信息。林薇几乎能看到他们脑中正在重新计算女儿的价值:离婚又失业,三十五岁(母亲总是虚报她的年龄),没有孩子。
最终,母亲叹了口气,语气意外地软了下来:“既然如此,更不应该离婚啊。现在这样,你以后怎么办?”
“我会好的。”林薇说。
“好什么好!”母亲又激动起来,“你知道现在社会对离婚女人多苛刻吗?特别是你这个年纪!工作又没了!陈默那么好的条件,你不再考虑考虑?”
林薇突然想起苏明玉的话:即使破碎,也可以重新拼凑。
她站起来,走到玄关拿起那个小陶碗,回到餐桌前,把它放在母亲面前。
“这是什么?”母亲皱眉看着那个粗糙的陶碗。
“我做的。”林薇说,“上周开始的陶艺课。”
母亲拿起碗审视着,手指摸过不平整的边缘:“歪歪扭扭的。做这个干什么?能当饭吃吗?”
“不能,”林薇说,“但它让我快乐。”
这句话在安静的餐厅里回荡,简单却具有颠覆性。快乐?在母亲的价值体系里,快乐是稳定、体面、社会认可的副产品,而不是追求目标本身。
父亲突然笑了,一声短促几乎听不见的笑声。母亲瞪了他一眼,他立刻恢复严肃表情。
“所以,”母亲放下碗,语气讽刺,“你打算以后就做陶碗为生?”
“不,”林薇平静地说,“我打算先做点让自己快乐的事,再想生计问题。也许两者最终能结合,也许不能。”
母亲还想说什么,但父亲轻轻按住她的手:“孩子累了,先吃饭吧。”
餐桌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微妙地改变了。母亲不再追问,但不时瞥一眼那个陶碗,眼神复杂。
饭后,林薇帮忙洗碗。母亲擦着盘子,突然说:“你外婆以前也会做陶器。”
林薇惊讶地转头:“从来没听你说过。”
“乡下人的手艺,不值一提。”母亲语气生硬,“那时候是为了生活,不是为了快乐。”
林薇想象外婆的手沾满陶土的样子,突然感到一种奇妙的连接——穿越三代女性的隐秘传承。
“她做得好看吗?”林薇问。
母亲沉默片刻:“记得有一个小罐子,她用来装盐的。不怎么圆,但是用了几十年都没破。”语气里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怀念。
洗完碗,母亲泡了茶。三人坐在客厅里,电视开着却没人看。
“接下来什么打算?”父亲问,语气比之前温和。
“先休息一阵,”林薇说,“把离婚手续办完。工作的事不急,有点积蓄。”
母亲嘴唇动了动,但没说出反对的话。
离开时,母亲塞给她一盒准备好的食物:“拿着,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
在门口,母亲犹豫了一下,突然说:“那个碗...虽然不完美,但是是你亲手做的。”
林薇点头,不确定这是批评还是某种认可。
回城的大巴上,林薇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想着外婆的盐罐子。或许母亲并非一直如此务实刻板,也曾是个梦想过的少女,只是生活磨平了她的棱角。
手机振动,是苏明玉发来的消息:【周一晚上工作室有特别活动,金继工艺演示,有兴趣可以来看看。】
林薇回复:【一定到。】
然后她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几乎从未拨过的号码——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夏然。她们因陈默觉得“不是一个圈子”而渐行渐远。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喂?”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夏然,是我,林薇。”
另一端沉默片刻:“天啊,林薇?好久没你消息了!”
“是啊,”林薇说,突然眼眶发热,“我离婚了,想找人喝一杯,有空吗?”
更长的沉默,然后是:“什么时候?今晚就可以。”
约好时间地点后,林薇放下手机,看着窗外。夕阳西下,天空染成橙红色,美得令人心碎又充满希望。
她想起母亲最后看那个陶碗的眼神,不仅仅是批评,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情感——或许是认可那份亲手创造的勇气。
大巴驶入城市时,华灯初上。林薇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与期待。破碎的婚姻,失业的困境,母亲的不解——所有这些都不再是沉重的终点,而是重新开始的起点。
她提前一站下车,决定步行回家。路过那家小书店时,她走进去,买了一本关于陶瓷艺术的书籍,封面是裂痕中被金粉修复的茶碗。
走在夜色渐浓的街道上,林薇感到口袋里的手机再次振动。她没有立即查看,只是继续走着,享受着不确定却自由的此刻。
那个粗糙的小陶碗还留在母亲家中,像一个安静的宣言,放置在完美无瑕的家具之间,如同她的人生新阶段——不完美,但真实;不精致,但充满可能性。
这一刻,林薇突然明白:她不需要立刻知道所有答案,只需要有勇气问出问题,并接受过程本身的混乱与美丽。
就像陶艺,最美的东西往往来自不确定性和创造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