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上的酒吧藏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门口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和一个小小的金属招牌。林薇推开门,爵士乐和谈话声混着威士忌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已经有五年没进过这样的地方了。陈默认为酒吧“低效且不健康”,他们的社交活动仅限于高级餐厅和私人会所。
林薇环顾四周,在角落的卡座里看到了夏然。时光似乎特别优待她,还是那头利落的短发,穿着宽松的丝质衬衫,正专注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夏然。”
好友抬头,眼睛瞬间亮起来:“林薇!”她立刻合上本子起身拥抱,“天啊,你真的来了。”
两人坐下,有些不知所措地对视着。十年没见,中间隔着一整个青春和一场婚姻。
“你一点没变。”林薇说,其实夏然变了,眼角有了细纹,但眼神里的灵动依旧。
“胡说,我变了好多。”夏然笑道,招手叫服务员,“喝什么?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喝...”
“现在我想尝试点新的,”林薇打断她,“你有什么推荐?”
夏然挑眉,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惊喜:“那就让酒保特调吧,告诉他你的心情。”
林薇想了想,对酒保说:“就像破碎但正在修复的东西。”
酒保点头,似乎完全理解。夏然则大笑:“哇,你现在这么有诗意了?陈默怎么样?”问出口后她才意识到失言,“抱歉,你电话里说...”
“离婚进行中。”林薇平静地说。
夏然沉默片刻,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敬结束,因为所有结束都是新开始伪装成的。”
两人碰杯。林薇的酒是琥珀色的,杯壁上镶着一道金边,恰如金继工艺。
“所以,”夏然放下酒杯,“发生了什么?最后一次见你,还是婚礼上,笑得像幸福广告模特。”
林薇深吸一口气,从纪念日晚上的离婚宣言讲起,说到职场失意,说到那些陶艺课和独自吃饭的夜晚。十年未联系,她却毫无保留地向老友倾诉,仿佛中间的空白从未存在。
夏然安静听着,不时点头,没有评判或打断。
“最后我就来了这里。”林薇结束讲述,感到一种宣泄后的轻松。
“牛逼。”夏然突然说。
林薇怔住:“什么?”
“我说牛逼!”夏然声音提高,引来邻座侧目也不在乎,“你从那个完美监狱里越狱了!恭喜!”
林薇从没想过会有人这样看待她的离婚和失业。“监狱?”
“得了吧,薇,”夏然前倾身体,“每次看到你朋友圈照片,我都觉得在看房产广告——美丽但毫无灵魂。还记得大学时吗?你说要成为艺术家,我们半夜爬进美术系偷陶土?”
林薇笑了,几乎忘记那段往事:“结果被保安追了半个校园。”
“你当时抱着那袋陶土像抱着宝贝!”夏然摇头笑道,“然后你遇见了陈默,就像被程序重写了。”
酒保送上第二轮酒。林薇的杯子里漂浮着一朵可食用银箔花,像水中明月。
“重写程序需要时间。”林薇轻声说。
“但你已经开始做了。”夏然指着她的手,“指甲缝里还有陶土痕迹呢,专业人士的标志。”
林薇看向自己的手,确实,尽管仔细清洗过,指甲边缘仍残留着细微的陶土痕迹。她原本觉得这是不完美的证明,此刻却成了荣誉勋章。
“说说你吧,”林薇转换话题,“现在在做什么?还是写作吗?”
夏然的眼睛亮起来:“写剧本,刚卖出一个。同时兼职酒吧钢琴师,观察人生百态。”
这才是夏然,永远不按常理出牌。大学时她同时修文学和计算机,说要在数字时代当个吟游诗人。
“不像你,一路精英路线。”夏然补充道,但没有批评意味。
“曾经是。”林薇晃着酒杯,“现在是无业游民兼陶艺初学者。”
“更喜欢哪个你?”
林薇思考这个问题。过去的她拥有社会认可的成功,现在的她只有一团混乱和不确定,但——
“现在的我更真实。”她最终说。
夏然满意地点头:“好答案。为真实干杯!”
又一轮酒下肚,时间感变得模糊。她们聊起大学往事,那些荒唐又美好的青春岁月,仿佛又变回二十岁的自己。
“记得你做的那个丑花瓶吗?”夏然突然说,“口歪眼斜那个?”
“你说像被车轧过的外星人。”林薇记得每个细节,包括陶艺教授说它有“原始力量”。
“应该留着它,现在值钱了!”夏然大笑,“著名艺术家林薇的早期作品。”
林薇感到心头一阵温暖。在陈默的世界里,她的艺术尝试只是“业余爱好”,而在夏然这里,它本身就是有价值的。
“明天晚上我要去陶艺工作室,”林薇突然说,“有金继工艺演示,就是把破碎的陶器用金粉修复。想一起来吗?”
夏然眼睛一亮:“修复破碎东西?太适合现在的你了!当然去!”
两人离开酒吧时已近午夜。街道安静,路灯在雨后地面上投下长长光影。
“能问你个问题吗?”林薇在告别时说,“为什么十年没联系,却立刻答应见我?”
夏然微笑:“因为收到你消息时,我正在写一个关于女性重启人生的剧本。而你,我亲爱的,正是完美原型。”
林薇打车回家,微醺而温暖。手机里有母亲发来的消息:【碗我用来放蒜了,还挺合适。】附着一张照片,那个粗糙的小陶碗里装着几头大蒜,放在母亲一尘不染的厨房中,有种突兀的真实感。
林薇微笑着保存照片。
周一早晨,她醒来时没有焦虑感。阳光很好,她决定步行去几个街区外的创意园区逛逛——听说那里有许多小型工作室和创意市集。
园区由老厂房改造,红砖墙上爬满藤蔓。林薇随意逛着,被一家手工书店吸引。店内不大,书香混合着咖啡香,每本书都由店主精选并手写推荐语。
“找什么书吗?”一个温和的声音问。
林薇转身,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约莫四十岁,穿着宽松的亚麻衬衫,手上戴着数个银戒。
“随便看看。”她说。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陶瓷艺术书籍上:“金继工艺?很美的手法,不仅是修复,更是对破碎的致敬。”
林薇惊讶于他一眼认出这本书的内容。“我正在学习。”
“我是这里的店主,也是书籍装帧师。”他指指店内的工作区,那里有各种装帧工具和半成品,“周慕白。”
“林薇。”她与他握手,注意到他手指上的老茧——手艺人的标志。
周慕白带她参观书店,介绍他最喜欢的艺术书籍。他不夸夸其谈,而是分享细节和故事,让每本书都活起来。
“月底有个小型的艺术书展,”告别时他说,“如果你有作品,欢迎参加。不需要完美,只要有灵魂。”
回程路上,林薇想着周慕白的话。不需要完美,只要有灵魂。这与苏明玉的理念不谋而合。
傍晚,她提前到达陶艺工作室。夏然已经等在门口,穿着夸张的印花外套,与周围素雅环境形成有趣对比。
“准备好修复破碎了吗?”夏然拥抱她。
苏明玉看到她们一起出现,微微惊讶后露出微笑:“欢迎。今晚人不多,可以好好体验。”
工作室里点了熏香,氛围宁静。架子上摆放着各种破碎后修复的陶器,金线在裂缝中闪烁,如同光的河流。
“金继不只是修复,”苏明玉开始讲解,手中拿着一个裂成三片的茶碗,“而是一种哲学。它接受破碎的事实,不隐藏,不假装完好,而是用金色凸显裂痕,让破碎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让物品比原来更坚强,也更美丽。”
林薇感到这话直击心灵。她的人生正像这个茶碗,破碎但不必丢弃。
实际操作时,林薇选择修复一个简单的杯子。她小心地调制漆料,仔细将碎片拼接,然后用毛笔蘸取金粉,细心填充每一道裂缝。
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时间慢下来,世界缩小到只有手中的碎片和金线。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冥想状态,所有杂念都消失了。
夏然在一旁尝试修复一个小碟子,但很快失去耐心,最终做出一个抽象的金色图案:“我觉得这样更有创意!”
苏明玉大笑:“没有规则,只有心意。”
活动结束时,林薇的杯子已经修复完成。金线在白色瓷面上蜿蜒,像是地图上的河流,标记着破碎与修复的旅程。
“很美。”苏明玉评价道,“它有了自己的历史。”
夏然已经和周慕白聊上了——原来书店老板也是工作室的常客。林薇不惊讶,这座城市里的创意圈子似乎很小。
“周四课程见。”告别时苏明玉对林薇说,眼神中有特别的认可。
回家的地铁上,夏然仍然兴奋:“那个书店老板挺有味道的,是吧?单身哦。”
林薇轻笑:“我刚离婚,记得吗?”
“正是最佳状态!”夏然断言,“情感自由,无拘无束。”
独自回到公寓,林薇将修复的杯子放在窗台上。月光透过玻璃,金线微微发光。
她打开手机,看到人力资源部又发来提醒,要求最迟明天答复离职协议。
然后她看到陈默的消息:【律师说你有权要求更多赡养费。为什么拒绝?】
林薇没有立即回复。她走到书架前,取出那本大学时期的梦想清单。在“学习陶瓷艺术”后面,她画了一个小小的金色勾号。
然后她回复陈默:【我只需要应得的,不是施舍。】
发送后,她拨通人力资源部的电话:“感谢机会,但我决定不接受离职方案。请告诉我重组后的具体职责。”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然后是慌乱的应答。林薇平静地听完,提出几个实际问题,然后挂断。
她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街道的车流。不再是完美无缺的林经理,也不是某人的妻子,只是一个正在学习如何用金粉修复自己的普通女人。
但这个普通女人,今晚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完整。
周四的陶艺课,她会有新的作品。周末,或许会去周慕白的书店看看。至于未来,它如同一块未成形的陶土,等待她的双手去塑造。
破碎不必是终点,也可以是另一种开始——更加金色,更加坚韧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