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桑巴是在次日黄昏时分苏醒的。
夕阳的余晖透过塑料布钉死的窗户,在病房的尘埃中投下一条条昏黄的光带。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大眼睛里先是充满了茫然和恐惧,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迅速搜寻着熟悉的身影。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林溪俯身查看的脸。她正用棉签蘸着温水,小心地湿润他干裂的嘴唇。
陌生的东方面孔让他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微弱惊恐的呜咽。
“没事了,桑巴,你安全了。”林溪用尽可能柔和的语气说,尽管知道他可能听不懂。她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听诊器,又指指周围的医疗设备,试图传递“这里是医院,我是医生”的信息。
男孩的恐惧并未消退,身体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几乎堵住了所有的光线。阿莱来了。他显然一直守在外面,听到里面的细微动静便立刻进来了。他的脚步很轻,似乎怕惊扰到什么。
看到阿莱的瞬间,小桑巴眼中的恐惧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依赖和委屈。他微弱地喊了一声那个词:“哥……哥……”
阿莱快步走到床边,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常年握枪、指节粗大甚至有些粗糙的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桑巴的额头,拂开他汗湿的头发。他的动作笨拙却异常小心,与他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桑巴伸出没输液的小手,抓住了阿莱的一根手指,紧紧攥住,仿佛那是大海中唯一的浮木,然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再次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平稳了许多。
阿莱就保持着那个有些别扭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孩子抓着他的手指。他低着头,看着桑巴苍白的小脸,侧脸线条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不再那么冷硬,甚至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与痛楚。
林溪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这一幕。她忽然明白了,这个叫阿莱的男人,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个社区,更是这些在战火中失去了所有的、最脆弱的生命。他是许多像桑巴这样的孩子眼中唯一的“哥哥”和依靠。这份沉重的责任,或许正是他沉默和疲惫的根源。
接下来的几天,阿莱来得更频繁了。他依旧话不多,每次来都会带一点东西——有时是一个皱巴巴的、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水果,有时是一小块当地特色的、甜腻的哈尔瓦糖。他总是默默地把东西放在桑巴的床头,然后或站或坐地待上一会儿。
有时桑巴睡着,他就只是沉默地守着。
有时桑巴醒着,他会用当地语低声给他讲一些简短的故事,或者只是握着他的手。
林溪发现,当阿莱和桑巴在一起时,他周身那种冰冷的戒备感会消散大半。他看桑巴的眼神,是他在其他任何时候都不会有的。
而她与阿莱的交流,也开始围绕着桑巴展开。
“体温降下来了,但还需要观察。”
“伤口没有感染迹象,恢复得不错。”
“可以试着喂他吃一点流食了。”
通常是她用简单英语告知情况,阿莱则用生硬的“谢谢”或点头作为回应。交流仅限于医疗信息,但一种基于共同关心而产生的、微妙的默契正在逐渐形成。
一天下午,林溪正在给桑巴检查伤口,阿莱站在一旁。桑巴忽然伸出小手,先指了指阿莱,又指了指林溪,然后用当地语说了一句什么。
阿莱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旁边正在换药的一位本地护士忍不住笑了起来,对林溪说:“小家伙说,哥哥和医生姐姐,都好。”
林溪愣了一下,随即也微微笑了笑,继续手上的工作。阿莱则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耳根似乎有些发红。
一条无声的纽带,通过这个孩子,将他们三人悄然连接。战火依旧,危机四伏,但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一种微小却坚韧的温暖正在滋生。它无法驱散整个世界的黑暗,却足以照亮彼此眼中的一方小小天地。
林溪开始觉得,这片令人窒息的土地上,除了绝望和死亡,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