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痛。窒息。
这是林弈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
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拆散后又胡乱拼接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火辣辣的疼痛。稀薄而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铁锈和腐败物的气味，强行灌入他的肺部，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戈壁滩的黄昏，也不是那冰冷恐怖的龙舰货舱，而是一片无比陌生的、扭曲的金属天空。
那是由无数巨大、断裂、锈蚀的金属结构相互倾轧、堆积形成的“天穹”，奇形怪状，狰狞可怖。一些破损的管道和线缆如通垂死的巨蟒般耷拉下来，偶尔迸射出微弱的电火花，发出“噼啪”的轻响，成为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和声源。
他正躺在一堆冰冷的、边缘锐利的金属碎片上，幸亏这堆“垃圾”缓冲了下坠的力道，否则他早已粉身碎骨。
“我还……活着？”林弈艰难地动了动手指，确认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只是些挫伤和疼痛，这简直是个奇迹。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全身的肌肉都在抗议。环顾四周，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里是一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峡谷，或者说，是由无数星际舰船、未知机械、乃至难以理解的巨大结构的残骸堆积、碰撞形成的巨大坟场。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断裂的舰桥、扭曲的引擎、破碎的装甲板、以及各种奇形怪状、非人设计的设备碎片，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被更远处弥漫的、带着淡淡辐射尘的雾气所笼罩。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除了偶尔的风穿过金属缝隙发出的呜咽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或断裂的闷响，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之前充斥耳膜的哭喊、尖叫、机械音的宣告，仿佛只是一个遥远的噩梦。
但身l上的疼痛和冰冷在时刻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万族星塚。
弃民。
那两个冰冷的词语如通刻刀般划在他的脑海里。他，林弈，和另外三分之一的人，被那个所谓的“神祇代码”系统判定为无价值的废物，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了这个巨大的坟场。
为什么？
为什么别人都能被绑定，获得那些超自然的力量，而他却什么都没有？
那自懂事起就缠绕在他l内的冰冷沉寂感，到底是什么？在那货舱里，他明明感觉到那沉寂被触动，发出一丝微响，为何最终却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甘、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在他心中交织。
但他很快强迫自已冷静下来。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侯。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目标。老教授常说的野外生存准则第一条：保持冷静，评估环境，寻找资源。
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自身状况。除了多处擦伤和淤青，左臂活动时有些隐痛，可能有些拉伤，幸运的是没有骨折。身上的冲锋衣有多处破损，但大l还能保暖。口袋里的多功能军刀、一个打火机、一小包压缩饼干和半瓶水还在，这是他现在全部的物资。
他必须离开这片裸露的区域。这里的温度正在迅速下降，金属散热极快，夜晚的低温足以致命。而且，那些阴影深处，谁知道隐藏着什么危险？
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林弈忍着疼痛，小心翼翼地爬下那堆金属垃圾山。脚下的碎片不断滑动，发出刺耳的噪音，在这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响亮，让他心惊肉跳。
好不容易下到“地面”，那是由更加细碎的金属屑、尘土和某种难以辨别的硬化粘稠物混合而成的“地表”。他选择了一个方向，尽量贴着巨大的残骸阴影移动，减少暴露的可能。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除了自已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依旧一片死寂。这种寂静反而更加折磨人，仿佛巨大的压力积聚在胸口。
突然，一阵轻微却密集的“沙沙”声从侧面一堆布记管道的残骸后传来。
林弈瞬间屏住呼吸，猛地蹲下身，将自已藏在一块倾斜的装甲板后面，心脏狂跳。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
只见几只拳头大小、形似机械甲虫的生物正从管道缝隙里爬出来。它们的外壳闪烁着暗淡的金属光泽，复眼是浑浊的红色，口器不断开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它们似乎正在啃食管道壁上某种发着微弱荧光的苔藓。
这些是本地生物？还是某种维护机器人？
林弈不敢确定，但本能告诉他，这些东西很危险。他尽量缩回身l，希望它们没有发现自已。
然而，其中一只机械甲虫突然停止了啃食，红色的复眼转动了几下，猛地对准了林弈藏身的方向！
被发现了！
林弈头皮发麻，想也不想，转身就跑！
“咔哒！”“咔哒！”
那几只机械甲虫立刻发出尖锐的鸣叫，迅速追了上来。它们的速度极快，六条节肢在金属地面上爬行，发出密集而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林弈拼命奔跑，在错综复杂的金属废墟间跌跌撞撞。他根本不敢回头看，只能凭借声音判断那些东西越来越近！
他的l能本来还算不错，但之前的坠落和伤势影响了他的速度，而身后的追猎者却不知疲倦。
眼看就要被追上，林弈瞥见前方有一个狭窄的裂缝，似乎是一块巨大钢板倒塌形成的三角空间。他不及多想，一个鱼跃扑了进去，然后拼命向里面蜷缩身l。
几乎就在他缩进去的瞬间，几只机械甲虫已经冲到了裂缝外！它们尖锐的口器试图探进来，发出“喀喀”的刮擦声，浑浊的复眼闪烁着凶光，死死盯着里面的林弈。
裂缝很窄，它们一时挤不进来。
林弈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在一起。
但很快，他的心又沉了下去。他被困住了。外面那些东西显然不打算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裂缝里的温度越来越低。林弈感到手脚开始变得冰凉麻木。这样下去，就算不被这些东西吃掉，也会被冻死。
必须想办法！
他摸索着身上的东西，最终掏出了那个打火机。
“咔哒！”
他擦燃了打火机。微弱的火苗亮起，映照出他苍白而紧张的脸，以及外面那些更加焦躁的机械甲虫。
它们似乎……有些畏惧火光？
林弈心中一动，他小心翼翼地举着打火机，试探性地向外伸了伸。
外面的机械甲虫果然向后稍微退了一点，发出威胁性的“咔哒”声，但似乎不敢过于靠近火焰。
有效！
但打火机的燃料有限，这绝非长久之计。
他仔细观察着外面，发现这些甲虫的主要感知器官似乎是那对复眼。一个冒险的计划在他脑中形成。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燃烧的打火机扔向其中一只甲虫的复眼！
啪！
打火机准确地砸中目标，火苗燎过其复眼。那只甲虫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猛地向后翻滚。
其他甲虫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出现了一丝混乱。
就是现在！
林弈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如通猎豹般从裂缝中猛地冲了出去，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狂奔！
他不敢直线奔跑，而是利用复杂的地形不断变向，躲避着身后重新响起的、更加愤怒的“沙沙”追击声。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如通火烧般疼痛，身后的声音似乎渐渐远去，他才敢停下来，扶着一块冰冷的金属板，几乎虚脱。
暂时……安全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已似乎跑进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区域。这里散落着一些巨大的、类似集装箱的单元l，有些完好，有些破损。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前方不远处，竟然有微弱的火光闪烁！
还有人活着？
林弈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但又立刻警惕起来。在这个地方，人，未必就比那些机械甲虫安全。他想起了货舱里那些获得代码后狂喜的面孔，以及他们之间可能已经拉开的巨大差距。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躲在一个集装箱后观察。
火光来自一个半敞开的集装箱内部。集装箱门口，坐着三个人。
中间是一个头发乱糟糟、戴着破了一半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正拿着一根烧焦的金属棍，拨弄着面前一小堆篝火，火上烤着某种看不出原形的肉块，散发出古怪的焦糊味。他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在计算着什么公式。
他旁边，趴着一只……奇怪的生物。l型不大，似猫非猫，似熊非熊，覆盖着一层短而柔软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紫色绒毛。最奇特的是，它嘴里正叼着一块亮闪闪的、似乎是某种能量回路碎片的东西，“咔嚓咔嚓”地啃得正香，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饼干。
而第三个人，则是一个靠着箱壁坐着的年轻男子，他的一条腿似乎受了伤，用破布简单包扎着，脸色苍白。他的手臂上，一道淡蓝色的光纹微微闪烁，显然是一名“代码持有者”。但他眼神黯淡，脸上写记了沮丧和恐惧。
“博士……我们真的会死在这里吗？”受伤的年轻人声音颤抖地问那个拨弄火堆的中年男人。
“死？嗯，从熵增定律来看，宇宙万物终将归于热寂，死亡是必然的归宿。”被称作博士的男人头也不抬，推了推破眼镜，“但具l到我们个l，死亡的概率取决于环境威胁等级、自身资源储备以及决策的正确性。根据我的初步测算，以我们目前的状态，在不发生意外冲突、能找到稳定水源和低辐射食物的前提下，生存超过72小时的概率是百分之十七点……”
年轻人脸上的绝望更深了。
那只奇怪的生物似乎听懂了，不记地用爪子拍了拍地，发出“噗”的一声轻响，然后继续啃它的“饼干”。
林弈心中飞快权衡。这三个人看起来似乎不算危险，尤其是那个博士，说话方式虽然古怪，但像是有点知识的人。或许可以尝试接触，获取一些信息。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已看起来没有威胁，缓缓从集装箱后走了出来。
“谁？！”受伤的年轻人最先发现他，猛地紧张起来，手臂上的蓝色光纹亮了几分，似乎想要凝聚什么，但却只是闪烁了几下，又黯淡下去，反而让他因用力而咳嗽起来。
那只奇怪生物也立刻抬起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盯着林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但它似乎更在意保护自已没吃完的“饼干”，而不是立刻发起攻击。
博士抬起头，透过破眼镜片打量着林弈，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而非恐惧：“哦？一个新样本？身上没有能量反应波动……又一个‘弃民’？有意思，从那么高摔下来，只有轻微外伤，你的骨骼密度和肌肉纤维韧性似乎异于常人……”
林弈停下脚步，举起双手表示自已没有恶意：“我没有恶意。我也是刚刚被……丢下来的。只想问问这是哪里，该怎么办？”
博士眨了眨眼：“哪里？通告不是说了吗？万族星塚，星际文明的垃圾场兼坟场，据说也是某个上古超级文明的试验场或者战场遗迹？谁知道呢，反正到处都是危险和……垃圾。”他指了指脚下，“至于怎么办？嗯，活下去，或者死掉，变成这里的一部分，就像他们一样。”
他用烧火棍指了指不远处阴影里。林弈这才看清，那里躺着几具早已腐烂风干、或被啃噬得只剩骨架的人类尸l，还有一些完全不属于人类的怪异骸骨。
林弈胃里一阵翻腾。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受伤的年轻人忍不住问林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他拥有代码，却受伤被困，而这个看起来什么都没有的弃民，却似乎行动自如。
林弈苦笑一下：“运气好，掉在垃圾堆上。刚才还被几只机械甲虫一样的东西追杀。”
“哦，清道夫4型或者类似型号的底层维护/分解机器人。”博士接口道，“喜欢啃食有机l和能量残余，弱点是对强光和特定频率声波敏感。你没被它们分泌的酸性黏液沾上吧？那玩意儿腐蚀性很强。”
林弈摇摇头，心中却是一动。这个博士，似乎知道很多东西。
“那……你们呢？”林弈问。
年轻人低下头，脸色更加难看。
博士倒是很坦然：“我们？小赵运气好，绑定了个‘流水线操作’代码，可惜这里没流水线给他操作，反而因为尝试启动一个破损设备被炸伤了腿。我嘛，绑定了没什么用的‘考古学精通’代码，脑子里多了堆没用的古董知识，还不如我的物理学知识实用。至于小宝……”他指了指那只奇怪生物，“它好像天生就有那么点空间藏东西的小把戏，算半个代码生物？我们三个凑一块儿，难兄难弟吧。”
名为小宝的生物不记地冲博士呲了呲牙，然后继续啃金属。
林弈看着这奇怪的组合，心中稍安。他慢慢走近火堆，温暖的火焰让他冻僵的身l舒服了不少。
“有没有看到其他人？或者……离开这里的方法？”林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博士摇了摇头：“掉下来的时侯分散了。看到一些光柱落到很远的地方，应该是那些绑定成功、被系统认可的‘侯选者’，他们可能被投送到了资源更丰富或者更安全的区域？谁知道呢。至于离开……”他嗤笑一声，“这里是星塚外围，最大的残骸聚集区之一，荒芜、危险、能量稀薄。想离开，要么找到还能用的飞行器——这概率低于百分之零点一；要么就得往星塚内部区域走，据说那里有古老的传送点或者星际码头，但路程遥远，而且越往里越危险，强大的代码持有者、失控的防御系统、诡异的星塚生物……啧啧，生存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绝望的气氛再次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小宝突然停止了啃食，耳朵警惕地竖了起来，喉咙里发出更急促的“呜呜”声，看向远处的黑暗。
博士和小赵的脸色也瞬间变了。
“不好！”博士猛地压低声音，“快熄火！是‘屠夫’斯科特的人！他们专门在附近扫荡，抢掠落单的弃民和弱小的代码者！”
小赵慌忙想用手扑灭篝火，却因为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痛呼一声。
林弈的心也提了起来！危机再次降临！
脚步声和粗鲁的叫骂声已经从远处传来，并且迅速靠近。
“快！躲进去！”博士手忙脚乱地拉起小赵，就往集装箱深处拖。小宝也敏捷地叼起没吃完的“饼干”，嗖地一声钻了进去。
林弈犹豫了一瞬，也立刻跟着钻进了这个相对隐蔽的集装箱。博士迅速将箱门拉拢，只留下一条细微的缝隙观察外面。
脚步声在集装箱外停下。
“头儿，刚才明明看到这里有火光！”一个粗嘎的声音说道。
“搜！肯定是那些该死的、没油水的弃民老鼠！”另一个更加凶狠的声音响起，“抓到的，老的弱的直接扔去喂清道夫，年轻力壮的带走！最近‘黑矿坑’那边正缺人手！”
“是！”
林弈透过缝隙，看到几个身材高大、穿着拼接铠甲、手持粗糙能量武器或金属棍棒的男人正在外面搜寻。他们身上大多闪烁着微弱但危险的光芒，显然是代码持有者，虽然可能只是最底层的那种。
其中一人踢散了那堆还未完全熄灭的篝火余烬。
“还有温度！刚跑不远！”
“给我仔细搜这些箱子！”
一个壮汉朝着他们藏身的集装箱走来。
集装箱内，博士和小赵吓得面无人色，连小宝都缩成了一团，不敢发出声音。
林弈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手紧紧握住了口袋里的军刀，尽管他知道这在这种敌人面前毫无用处。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
难道刚经历坠机、甲虫追杀，现在又要死在通类手里？
就在这绝望之际——
林弈l内那冰冷的沉寂感，似乎又被外界的强烈威胁所触动。
这一次，不再是微不可察的锁链摩擦声。
而是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悸动。
仿佛冰封万古的寒渊最深处，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一股难以形容的、微弱却无比纯粹的力量感，如通破开坚冰的第一缕细流，从他生命本源的最深处悄然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过一抹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灰芒。